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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玄道子,这个当年在榕州城里人人夸赞的出色画师,如今已成为最“没出息”的人,此刻坐在笨重的轮椅之上,在家门前的小巷子里摆卖他画的字画。这条小巷子有几里窄长,两边茅屋木屋东倒西欹的,黑压压紧挨成一片,仿佛东边居首的屋子倒了,会连着倒到西边最尾的屋子去,状况糟透了,是榕州城里穷人居住的地方,连官府都故意忽略这里,人们叫它——臭花巷。
他是残疾了的,只能整日坐在笨重的木轮椅上。这张自制的轮椅,其实就是在一张座椅下面加装了四个刀削成的不太圆的轱辘,转动起来相当费劲,还夹伴着刺耳的声音,这也是他使人厌烦的地方之一。他最为人们厌烦或者不齿的是,他是很有些固执的,除了画一些人们看不太的画之外,别无手艺可以养活自己,靠着他老女儿给富人家千金教习文字过活。
其实他生于巨富之家,少时聪慧过人有文名,性情豪迈,常常急人所急,然而所遇多为诡诈之徒,不出数年,家产挥霍俱尽,被视为败家子,成为榕州城人教训子弟的警戒。然而他确实画得一手好丹青,卖画亦足以温饱,只是为人耿介,对于那些喜欢便宜,附庸风雅之人,常常当面直斥,不留情面,即便将字画付之一炬,也不愿卖予自己不喜欢的人。所以时常要落到绝粮几日的地步,最后成为即便在穷人小巷里也算上是极贫寒的人家。偏偏他越老性情越固执,常常为了画一幅画耗上几天几月,画成一看,不满心意则撕得粉碎。画的意境也越来越孤冷,萧瑟,都是一些白眼向天,单脚立足的鱼、鸭、鸟,荒寒萧疏的剩山残水,真的是满目的枯索冷寂和凄凉,绝没有了年轻时所画的明洁幽雅的格调,有的是如他性情一样的坚毅与固执。如此的画作,自然为富贵华荣之人所不喜。终于,连画也卖不出去一张了。只能靠女儿养活,自己又是个残疾之人,于是乎,他成为了榕州城最“没出息”的人。
虽然大姐头时常接济予他,固执的他也每次都抱着字画,艰难的转着轮椅,亲自将字画送给大姐头,当做回礼。——他是绝不肯白白受人恩惠的。
他虽然生性耿介,固执,但却不是肝火旺盛容易发怒的人,相反,年轻时的豪迈至今不改,即便在这困顿不堪的晚年。他,只是对不诚之人,和不满意的画常常看不过而已。在往日里都是含着笑的,即便人们都看不起他。他时常也教一些上不起书塾的孩子们识字读书的,他的文采和学问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榕州城藏书阁里的许老博士,在活着的时候,可是逢人必称玄道子“诗、文、画,当今三绝”的,他也是收藏玄道子画作最多人,其次则是大姐头了。许老博士是三日两头里到小巷子里找玄道子的,两位发须皆白的老人,往往是评论古今,说文解字,释理论道,足足几个时辰而不倦的。两个千年难遇的通儒相逢,自然是惺惺相惜了。倘有学识之人能垂听在旁,必定会惊诧此二老学识广博,博洽多闻至极,纵使世间之人穷尽数十年也不能及其二三的,此二老堪称当今学问绝顶之二峰,让人只能仰止。
暮色昏暗。一片霞辉透过鳞次栉比的木屋暖洋洋地洒落,照在房顶、小巷、窗口、行人上,连成朦胧的淡黄色一片。玄道子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动,身子深深伛着,雪白的胡子覆盖在胸前,霞辉笼罩着他。几个调皮的瘦黑的孩童,蹑手蹑脚地蹩近来,狠迅地揪了他几根胡须,一哄而散。玄道子才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回到这个喧嚣不停、行人熙攘的漩涡当中来。最近他很容易陷入昏睡,也很容易想起往事,他便如泛梗坠入了往事的长河里,飘忽不定。总有些故人在他眼前从黑暗中走来,又朦胧消失掉,似在与他告别,又像是前来唤他同去。他以为这是衰老到头了,快要西去的老人,才有的情形。
只是他有些不甘,几年了,他还没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新画儿出来,为此,他很有些愤懑不平,心里像是有火正烧着,颇为不安宁。老朋友许老博士也在几年前老去,如今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独坐在昏黄的霞光下,看眼前这一团糟糕的小巷(只不过是一团黑灰的木屋和一些黑灰的人或事组成的东西)。
这百无聊赖的地方,是被人们抛弃在世界的尘嚣中,只不过是一个连住在这里的人都厌倦了的破旧死地。在一些活的润泽的人们看来,恐怕都会惊诧这里是可以住人而竟然存在于世上的。这里,是大地的疮疤,实在碍眼和丑陋,他不能从这里看见能画进他画里的人或物,而记忆里的,都被他画过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再也提不起兴致蘸墨描画了,已经十分厌烦了。
他,想要看些新的,画一些新的,趁着自己还没死之前。
这个想法和渴望,像是爬在了骨肉之中的蚂蚁,无时无刻都在啮咬他,让他在前所未有的寂寥之中,深深不安,如置身无边际的荒原之中,想嚎叫无人回应,想狂奔却看不清方向。他的如天高宽的灵魂被禁锢在这日渐衰老的躯体之内,无可措手,难受之极。
这不安,挣扎,寂寞又一天天的壮大起来,如同一座大山,紧紧压在他的身心之上,快要窒息了,他,想打开一个口子透气,看新的世界。
他给那些从码头当搬运回来的大汉的笑骂声惊醒了,看见几十个黑瘦的人袒露着胳膊,挤搡着从眼前走过,接着一些到富贵人家当短工和外出摆摊的妇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天终于暗了,四周渐渐看不清了。他在朦胧中,往巷口中瞻望,过了很久,他那三十多岁的女儿,也出现在朦胧的天色内,正朝家里走来。
她,玄颖,少时便已极富名气的才女,如今也是家学有承,女学生都称她“玄大姑”,至今未嫁作人妇。她虽是才学女人,身体却一点没有才女的病弱娇态,反而像妇女一样有些结实。在暗淡了的四周里,她皱着眼角笑了起来,慈眉悦目地走近了。一把抱起摆卖的字画,推着轮椅,和玄道子一齐进屋了。
一些黄暗的光在四周亮起来,骂声,哭声,叫声,镬勺声,响成一团,夹着缕缕升起的炊烟,笼罩了整个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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