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个傍晚，益开多吉准时出现在普兰县左小陌所住的旅店大厅前。见到益开多吉左小陌笑了，尤其是看到他一星期都没剃过长出来的满脸胡子，她的笑神经仿佛是被触到了：“呵呵，你的样子还真有点像个苦行僧呢。”左小陌边说边快乐地笑出了声。益开多吉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绛红色的僧袍，确实还沾着今天步行了30多公里山路的尘土和汗水呢。
递过左小陌为他预订好的房间钥匙，益开多吉进入了房间洗了一个很久的热水澡。一个小时以后，当左小陌来敲他的门时，他已经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套休闲衣裤，英俊潇洒、焕然一新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左小陌有点不相信似的摇了摇头，眼前这个男子真的像童话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变幻着，她像傻子似地看着他，他看出她的惊讶微笑着解释说：“因为要和你一起出去吃饭，穿成这样方便一点。”左小陌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辆破旧的出租车突突嗒嗒地载着他们穿过普兰县城热闹的商业街，七拐八弯的在另一条街一个重庆人开的小饭馆门前停下。司机对着他们俩挤眉弄眼地说：“这可是远近闻名的最有情调的饭馆，看你们是年轻的小俩口，我才把你们带来的，一般人我还不带他们来这里呢。”左小陌被他说的脸一下红了起来，赶紧塞给他一张50元的钞票，说不要找零了，快速地下了车。可那个司机还是不识时务地探出头来热情地说：“祝你们小俩口吃得快乐哦！”
咳！真是用钱还堵不上的嘴。左小陌红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益开多吉，他像根本没听到那司机说话一样坦然地笑着。
走进餐馆，吃饭的人倒还真的不少，空气中充满着香烟、酒精以及麻辣水煮牛肉的香味和油烟混杂的味道，里面的灯光很暗。左小陌想这也许这就是刚才那个“的哥”说的比较有“情调”了。来也来了，那就坐下吃呗。找了一个灯光相对比较亮点的位置坐下，点了麻辣豆腐，炒青菜，番茄炒蛋，榨菜蛋汤和一大盆红烧牛肉。豆腐和青菜还有汤，左小陌是为益开多吉点的。她在西藏呆了二年多，早就听说，西藏的僧人不是光吃素食，他们也吃肉。但她没有跟僧人吃过饭，也不知道这些传闻究竟是真是假。所以，当那盆红烧牛肉端上来时，左小陌小心地试探式地指了指那盆牛肉对益开多吉说：“您是不是也可以吃这个的？”
“可以吃。”当益开多吉很爽快地说可以的时候，左小陌还是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益开多吉看左小陌很惊奇地看着他，便对她解释道：“我知道，你们都一直以为我们僧人只能吃素，但是我们雪域高原，地势高寒，气候恶劣，不适合农作物生长，很多地方连棵树都没有，更别说农作物了，离开肉食就难以解决温饱和维持体力。因此，藏传佛教对饮食有着自己独特的规定，一般多以糌粑、乳品、牛羊肉为主。但是我们吃肉是有规定的，就是要吃‘三净肉’，即：一、不见，不亲眼见为我所杀的。二、不闻，不曾听说是为我所杀的。三、不疑，不怀疑是专为我而杀的。另外，不能吃的是飞禽、鱼类、猪、驴、马、狗肉。”
“哦！还有这些讲究，这个我真的还不知道。其实，我在很久前就在一本杂志上看见介绍说，你们是可以吃牛羊肉，但是没有亲眼见过，总觉得有点不真实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左小陌似乎在佐证一件什么事情似的长长地呼了口气。
夜色寂静，那个晚上，他们吃完饭，沿着来时的路走回旅馆。天空有一轮黄色的圆月，云层浓厚。左小陌的脸上再次显露出习以为常的淡淡的表情，她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很自然地问他：“您这么年轻，这样有才华，一辈子就准备这样过了？”
益开多吉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有些事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命运是不由人控制的。”
“那么，您就这样听从命运的安排了？您有家人吗？”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说道：“我觉得我是不能违背命运了。”接着他用平淡的语气像说别人的事一样对左小陌说了他的身世，他出生在一个藏族的贵族世家里，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他3岁时就被色蓝寺选为转世灵童。在西藏，从小就能被选中作为一个寺庙活佛的转世灵童，那绝对是这个家族的荣耀。所以从4岁开始他就被送进了寺庙，由经师指导学习藏文和汉文的经典，并由规范师监督品行。一个还在懵懂时期的孩童，离开了父母和亲人的怀抱，被不由自主地融入了寺庙的苍茫古旧的巨大背景之中，开始与古奥的经书发生联系。白天，他被各种念经声和经书包围着，晚上夜深人静时，他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在自己的牦牛皮褥里，流着泪想念着奶奶慈祥的笑容，想念依偎在母亲怀里的甜蜜，想念那些蓝天下的牦牛和天各一方的小伙伴，还有母亲在雪山上唱出那些比铜号还要高亢嘹亮的歌声……
平淡、艰苦、有规律的生活伴随着他一天天成长，直到12岁，一个偶然的机遇，由于某种特殊需要，他先被送到拉萨的一所学校去学习经书以外的文化，一年后转到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学习，18岁时他以特例生的条件被选送到了中央民族学院学习。这时，他才发现外面竟然有着这样一个别样的、多彩的、万花筒般的世界。5年的中学、4年的大学生活，他像海绵吸水一样的汲取着各种知识和养分。他从那些多彩的海洋中，体悟到发自自己身体内部的那种如饥似渴的需要。他发现那些丰富多彩知识，不再是那些古奥难懂的经文，不再是那些抽象虚无的道德价值，而是带着生命温度和生活的意义，是所有激情歌唱里最动听的旋律。
从此，这个情感丰富的年轻活佛，试图从漫长的经圈包围中突围，从那些愚昧和可怕的咒语中挣脱，从各种怀疑的眼神和各种闲言碎语中逃遁。人们经常能看见一个脱下僧袍，穿着时尚的休闲服的英俊男子在拉萨的街道中穿行。这么多年来，他就像一个双面人，白天属于佛主，夜晚属于他自己，他感到他自己就像一张随意可以翻转的纸牌，在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手掌中被任意的翻转着。但一旦他来到他的佛主面前，他还是五体投地，将额头紧紧地贴在殿堂的地上，泪流满面地念着经文，内心深处始终忠实于他的佛主。
4、
第二天早晨，左小陌又往她那个50升的旅行背包里塞进2包饼干，2瓶水，还有几包巧克力和牛肉干，脚步轻快地跑到旅馆的楼下，益开多吉早就在大厅里等她了。
在街边的小吃店里，吃了2个蔬菜包子和一碗青稞面糊以后，他们就上路了。天气阴沉的早晨，她驾着车穿过城郊的劣质街道、汽车修理铺和一些低矮破旧的藏民居住地后，在接近玛旁雍措的地方，益开多吉让她把车开到一幢外墙比较鲜艳的藏民院子前停下，对她说：“你就把车停在这里吧，这里离圣湖不远了。”他看左小陌脸上掠过茫然的神色，便对她说：“这屋的主人我认识，把车停在这里你放心吧。”说完，他下车推门走进了小院，才一会儿功夫他就出来了，对左小陌说：“已经跟主人说好了，就停在这里吧。晚上我们还回这里住，现在就拿上您需要用的东西走吧。”左小陌应了一声，背上了她预先准备好的包，跟着益开多吉，朝着玛旁雍措的方向走去。
昨天下午一下子开始阴沉的天气，这时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左小陌穿起了全套越野的服装，把鹅绒的内胆也都穿上了，也感觉不到暖和。
去年暑假期间，左小陌曾跟着卓玛开着车去过纳木错，她对纳木错的印象很好。纳木错湖面不仅辽阔，还有连绵的雪山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湖面上的那种气势磅礴的场面，确实让她感到希罕和惊心动魄。
玛旁雍措也是个圣湖，藏语的意思是“不败和胜利”的意思。纳木错海拔4700米，玛旁雍措的海拔是4588米，要比纳木错低些。但从宗教的地位上说，玛旁雍措却排在第一，纳木错排在第二，羊卓雍措排在第三。西藏的风景一般都是这样，有一座神山，必有一个圣湖。山象征着男性，湖象征着女性，因为山高耸着，而湖深沉温柔。千年万年下来，湖就这样平躺着，而山就在湖边高耸着，彼此地注视和依偎着。左小陌在想，也许这就是创造万物的仁慈上帝，为了不让山水寂寞才这样安排的吧。
来这里之前，左小陌对这个美丽的湖充满着遐想。走了没多少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异景象就出现在眼前。只见许多的男男女女，男的基本上光着上身，女的穿着各种颜色的纱裙，他们手上拿着毛巾，面色安详地向湖边走去。天还在飘着雪花，看看自己穿着厚重的棉衣，而这些男女中有些年纪已经很大了，他们照样光着身体，走向圣湖。男的干脆下到河里，女的则脚踝过水，不时用毛巾往自己身上浇水。后面又来了一群人，他们先在湖边站好祈祷，然后就下水沐浴。
看着这一幕，左小陌吃惊地自言自语道：“呀，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会受凉的吧？”
“不会。”站在左小陌边上的益开多吉，听到左小陌在自言自语就回答道。他告诉左小陌，这些男女大部分是从印度和尼泊尔那边过来的，他们相信这是圣湖，他们认为只有用圣水洗过的灵魂才能洁净，用圣水洗过的身体那是不会得病的。因此他们不仅要来神山转山，还要来圣湖沐浴，他们洗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
益开多吉的解释，让左小陌想到二年前跟尚启予去印度旅游时曾经见到过一些印度人在很脏的河流里沐浴。当时她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在那么脏兮兮的水里沐浴？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洗的是精神。眼前的玛旁雍措清澈的水，要远胜于印度境内的那些河流，所以来此沐浴，天再冷他们也不怕。湖的边上有好多个支好的帐篷，是给这些人换衣服用的。左小陌在想，也许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里，人真的是很需要来这些圣河圣湖中洗涤一下自己罪恶的灵魂。
那个晚上，左小陌在白天停车的藏民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4点半，天还没亮，她就被手机设定的闹钟叫醒，她起来洗漱完，吃了点随身带来的点心和牛奶，就开始整理东西，然后就听益开多吉来敲她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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