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确实要请人吃饭。
昨天晚上李庆跑到他家串门,知道他老娘住院的事情后对他大加责怪,说住院也不让他知道分明是不把他当朋友,临走的时候非要丢下两百块钱,说是让老娘买点东西补补身体。赵林实在推却不过,只好收了他的钱,并且约好今天小聚。
沿着望海路一直往西走,经过水泥研究院、儿童医院、青年政治学院等单位,快到四岔路口的时候,有条很热闹的小巷子。别看巷子不起眼,过去这可是城南这一片的商业中心,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商铺鳞次栉比。可惜随着城市的扩张和布局的调整,小巷显得过于*仄,没有办法增加大体量的购物中心,也就无法承担区域经济中心的重任,于是渐渐衰败下来。
小巷叫张老巷,正式的名称是张果老巷,传说张果老成仙之前曾经在此修行,领悟天机得以修成正果,口口相传之下渐渐简化为张老巷。张老巷曾经有三多,假货多,小偷多,饭店多。随着市场的衰败,小偷没有了。商铺越来越少,剩几家不死不活吊着性命,勉强维持着张老巷的脸面,想来假货应该也没有了。唯一长盛不衰的就是饭店。
小城人出了名的好吃,一个面条就能吃出无数花样。什么裤带面,锅盖面,葱油面,牛肉面,小面,虾籽面,不一而足。
那些在宫廷核桃酥、无水蛋糕、芙蓉大肉包、碳烤猪蹄甚至奶茶店前面排起长龙的食客们,一度经常被人认为是媒子,后来才知道这些都只是这座城市里美食的忠实拥护者而已。
至于天南海北的那些吃食,烤鸭、烤羊腿、羊肉串,徽菜、川菜、淮扬菜,都能在小城找到一席之地。
张老巷就是这幅美食浮世绘的一个小小缩影。在这条不到一千米的小巷子里,挨挨挤挤居然开了不下二十几家饭店,有大有小,有新有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好吃。如果没有独特的特色,在如此密集的竞争环境下,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
比如那家门脸小得令人发指的小有天,门口一只标准的大煎锅,一到开张的时候,那口锅里蒸腾而出满满的生煎包味道,再配上口味独特的蘸料白斩鸡,居然是原汁原味的东海风味。
再比如小小得月楼,拢共只能摆六张桌子,天天排队。老板是地道的四子镇人,做一手地道的四子土菜。四子是小城下面的一个古镇,最有名的就是镇上的土菜,槐花蒸蛋、汪丫鱼烧豆腐、虾糊、米饺,席面不好看,菜名不好听,但好吃。
但今天赵林要请李庆吃的,可不是这些大路货色。张老巷再往里去,是一片幽静的居民区,虽在闹市但无车马喧,客进家门才知别有洞天。
小区打头的那间民房一直开的是饭店,说是饭店但连招牌都没有,来这里吃饭的全是熟客。其他菜倒也罢了,此地最出名的乃是狗肉锅子。俗话说“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实在不是吹的。
虽说三月春已近,但时不时掠过的风里杨柳意味还少,凛冽意思却多,正是吃狗肉的好时节。赵林招呼李庆坐下,虽说两人都不是第一回来,但是想到狗肉锅子那独特的香味和“咯嘣咯嘣”的嚼劲,两人还是有点垂涎欲滴。
赵林拿过茶壶先给李庆倒了杯茶水,笑着说道:“听说现在狗肉越来越难搞了,老板跟我打招呼说下次来之前要提前预约,要不怕来了跑个空。”
李庆穿一身麂皮猎装,里面是鸡心领的鄂尔多斯羊绒衫,雪白的衬衫上系着深紫色的领带,显得精神奕奕。他漫不经心的接过茶水,看着有个小豁口的茶杯皱了皱眉,说道:“狗肉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怎么还要预约啊?死老板不是想涨价吧。”
端着两盘凉菜送过来的老板娘听见客人编排她男人,倒也不生气,只是叫起了撞天屈:“哎哟,我们可不是要涨价啊,我们家的狗肉都是从王木县进的货。最近听说一帮自称什么‘动物保护人士’的,成天介没事就到王木去维权,给狗喊冤,说什么狗是人类的朋友,不能杀不能吃的,搞得那边人心惶惶,好多铺子都不敢开张,我们的货源都受了影响。”
赵林惊讶的说道:“还有这种事情?王木不是关南省的养狗大县吗?怎么搞的,专门养来吃的肉狗也不能吃啊?”
李庆冷哼一声,说道:“我看那帮人纯粹是闲的蛋疼,没事找事!国家有多少大事他们不关心,反而去关心那些猫啊狗的,他们怎么不去帮帮山里那些没学上的孩子维权?全世界那么多人吃肉食,猪牛羊,鸡鸭鹅,他们怎么不去维权?”
身材胖大的老板娘伸手在她那粗壮的跟常人腰一样粗的大腿上用力一拍,找到知音一般说道:“那可不是咋的!奶奶个孙子的,狗吃屎人吃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王八犊子自己不吃,凭啥也不准别人吃?听说还有些孙子冲到人家铺子里,摔锅砸盆的,还有的店大门都给他们踹破了。”
李庆正义凛然的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他们还没王法了。对这种人,当地政府就要从重从快打击!抓几个关几个甚至杀几个,保证其他人就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了!”
一股杀气从李庆身上弥漫开来,刺得赵林和目瞪口呆的老板娘浑身哆嗦。老板娘搞不清他的身份,也不敢再胡拉乱扯,放下凉菜,用袖口抹了抹额头那并不存在的汗,用低了八度的声音问道:“还要点啥不?”
赵林看看浑身不得劲的李庆,跟老板娘说道:“没啥了,香肉锅子快点上来!再给我们拿个半斤装的武王贡!”
李庆听到‘武王贡’,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中南自古出好酒,尤其是北部地区,沃野千里,自古以来就是重要的产粮地区,兼之有几条大河流经此处,水质清冽,适合酿酒。武王贡也是中南省的名酒之一,但排名偏后,只是因为价格低廉,所以在小城的中低端市场占据了好大一块份额。
只是李庆现在虽然级别低职务小,但是出入的场合多见过的世面大,陪领导吃饭哪次不是喝的六粮液剑北春?至于酱香型的国酒,因为小城人大多嗜喝浓香型,通常很少上酒桌。即使单位同事小聚,不摆排场,大多喝的也是排名靠前的好酒。武王贡,于他而言是好久不见了。
赵林打开瓶盖,深嗅一口,陶醉的说道:“还是我们中南的酒好,上次去东海,钟致远请我喝的尖庄可比不上这武王贡。”
李庆闻着面前酒杯里刺鼻的酒精味,又不好把机关里的优越感表现出来,憋得满脸通红,捏着鼻子吃了两口菜才缓过劲来。
香肉锅子已经上来了,一股子带着辣椒、花椒、大蒜和胡椒粉味道的肉香味肆无忌惮的飘散开,撞击着食客们的味蕾和鼻腔粘膜,让他们马上伸出手中的筷子,迫不及待的从锅子里捞出一块肥厚腴满的肉块,送进大张的口中用力咀嚼,再从咽喉滑送至胃袋。
两个人吃得一头大汗,赵林顾不得擦拭额头上密布的汗珠,李庆也不管已经歪了的领带,只是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从锅子里捞肉吃。不管人怎么变化,有些渗入骨髓的东西还是无法改变,不论位高权重还是落魄江湖。
比如这两个人抢肉吃的习惯。如果钟致远在场,那么毫无疑问场面会更加热烈。哪怕有足够三十个人吃的肉,他们还是要抢。这是他们的习惯,也是他们的烙印,如果有一天他们在一桌吃饭,却不曾相互抢着吃肉,那么也许他们的感情已经被时光和岁月悄悄改变。
等到锅子里的肉已经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被抢剩下的边角料,两个人终于恢复了斯文的表象。赵林举起杯子,没注意油渍麻花的嘴角,说道:“来,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
李庆终于腾出手来把领带磨正,却没看到白衬衫上滴了老大的一滴油花,同样举杯说道:“干!”
很快半斤装的武王贡见底了,两个人酒酣耳热忘头白,谈起了女人。赵林的舌头有点大,磕磕巴巴的说道:“杜小每,你见过的,忘了么?在你学校食堂……”
李庆做出恍然的表情,说道:“跟王佳一起的那个?”
赵林点头说道:“就是她!你说哥们哪根筋搭错了,没事招惹她干嘛?现在可好,明明天天在一起,可是看得到吃不到,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吃不到就算了,偏偏还要装作只是普通同事我们不熟的样子!奶奶个孙子!老子招谁惹谁了?”
李庆两腮桃红,但目光清醒,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慢条斯理的说道:“这有什么!多好的机会。兄弟啊,不是我说你,这样好的机会不把握,那是要被天打雷劈的。要我说,在单位里装一装倒没什么,重要的是你得抓紧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好让她怀上,我就不信她老子娘再怎么厉害,还能*着女儿去打胎?”
赵林呆了片刻,半晌才理解李庆话里的意思,吃惊的说道:“这就是你的主意?靠,你小子有没有搞错!我是真心喜欢小每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还生米煮成熟饭,还怀上孩子,真搞出事来小每怎么办?还要不要做人了?”
李庆不屑的从鼻孔里*出一声“哼”来,说道:“你他妈少来!我说你不喜欢杜小每了吗?难道你不想跟她结婚过日子?不用这招,你有什么好办法说服人家爹妈把女儿嫁给你?你醒醒吧!别把自己当个人物,你算什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而已!她爸妈会让女儿跟你去吃苦?”
赵林大怒,说道:“没错!我是穷!可谁规定穷人就不能谈恋爱结婚?况且富人也不是天生的,只要努力,我也能富起来!老子人穷志不短!”
李庆依旧是不屑的表情,他淡淡说道:“没错,你很有能力,而且很拼命,我相信你迟早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可是要多久?五年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眼前有捷径你不走,非要自讨苦吃,这不是清高,这是愚蠢!你只要能第一时间搞定杜小每,就能名正言顺的入主天天来!那你就能少奋斗三十年!这和你喜欢杜小每一点都不矛盾。”
赵林的情绪低沉下来,他将自己杯中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哪怕他杜宣武再怎么财雄势大,我也不会利用自己的爱人博取富贵。清高也好,愚蠢也好,至少我还是我!”看到李庆又要反驳他,他赶忙摇摇手,又说:“别老谈我了,你怎么样?追上王佳了吗?”
李庆愤愤的瞪了赵林一眼,说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大吼一声道:“老板,来箱啤酒!”
两人又是半瓶啤酒下肚,不知道是因为搀着酒喝,还是因为提到了王佳,李庆的舌头也开始大了起来,他激动的说道:“王佳是什么人?她是王卫国的女儿!王卫国是什么人?商贸局的常务副局长!党委副书记!内定的下一任局长!”
扯着嗓子喊了一通,吐沫星子几乎飞溅到了墙上之后,他拎起一瓶啤酒“咕咚咚”一顿猛灌,抹了一把嘴唇上沾的啤酒沫子,又打了个深长的酒嗝,接着说道:“我爸只是一个科员,看上去离局长只差那么几级,可是在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大个两级朝上人家都不愿意搭理你。”
“偏偏我爸还认不清现实,指望靠我能把王卫国的女儿搞定,这样不光是我能借到王卫国的势,想必他还能在退休前这十年里往前进几步。可他也不想想,王卫国的闺女这么容易搞定吗?我要是王卫国,不把闺女看得紧紧的才怪!”
“市里的那些大人物,就算自己没有儿子,总归有些自家的子侄到了适婚的年龄吧?王卫国就不想凭借女儿嫁入豪门把自己送上更高的位置?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我劝我老子不要发那青天白日大梦,可惜啊,他不听,非*着我去自讨难堪。”
李庆的官场婚姻观听的赵林眉头直皱,他看着李庆那张依旧年轻的面孔,俊朗的五官,依稀还是高中时那个爱玩爱笑的少年,可为什么改变这么大?时光和岁月没有改变容貌,却将名利场里打滚的心灵蚀刻的面目全非。他隐约还记得那个叫王佳的女孩,她和杜小每站在一起,就像两支并蒂莲花,安静而优雅,怎么让李庆形容的如此不堪?
李庆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他的悲惨经历:“我按照他的指示办,又去找过王佳几次,人家前两次还客客气气的,等后面听到风声,很干脆的就不假辞色了。最后还毫不留情的叫我不要再去找她,说什么我们的父母都在一个单位上班,不要造成什么误会才好。”
“你听听,你听听,多厉害的女人!看不上就看不上吧,扯什么父母单位,明摆着就是威胁么。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是副局长的女公子,我也认了。可我爸一看王副局长没戏了,忙不迭又替我找了个新岳父——商贸局还有一位夏中天副局长,居然也有个还没嫁人的闺女!我*,这他妈的都是什么鸟事!”
赵林听的一愣,他被李庆父亲的苦心和锲而不舍惊呆了,有这样的父亲也就难免李庆会渐渐改变。
他同情的说道:“你也别太在意了,我倒是觉得王佳不是在威胁你,可能她确实觉得你们之间不太合适吧。至于那个姓夏的,你要不愿意就别理会你爸。都什么年代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就不信你爸还敢把你怎么滴。”
李庆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官场如战场,一步错步步错,一步被人落下一辈子都追不上。主席说的对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而且在官场,联姻是很平常的事,你看那些高门大户,哪家不是彼此联姻相互支持。”
“不过我们小门小户的,根本谈不上联姻,只是想高攀一家领导,好提携自己一番。为什么我要你把握机会?道理就在这。要知道,青春是有限的,才貌也是有限的,我们要把有限的青春年华投入到无限的升官发财中去!”
说着李庆拍了拍赵林的肩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兄弟俩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谁让我们没有摊上一个好爹呢?你没听人说嘛,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指望不上爹妈,只能靠自己拼搏了。”
赵林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这样,你干嘛对你爸的一片‘苦心’嗤之以鼻?王佳不愿意跟你交往,不是还有夏副局长的女儿吗?”
李庆脸上一片通红,身旁已经多了三个空啤酒瓶,喝多了的他并没有听出赵林话里浓重的讽刺意味。
他吐沫横飞的说道:“关键是夏中天的女儿也他妈的太丑了!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居然也好意思叫夏飞燕?我真长见识了!你是没看见她那张大饼脸,脸大如饼,五官却跟洒在脸上的芝麻一样小,偏偏还都缩在一起,只占了大饼的三分之一!而且好吃懒做,刁蛮任性……”
赵林没有说话,也没有认真去听李庆的牢骚和抱怨。他的心已经飘飘荡荡去了远处。
拼搏?靠女人上位也算拼搏?靠奇丑无比的女人上位也算拼搏?那岂不是面首!赵林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的阅历足以让他明白,之前李庆所说的话并非随口聊天扯淡时所开的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是他真实的想法。
他有些迷茫,更多的是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年少的青春还没有远去,陌陌的风尘便来叨扰。是谁改变了青春的脸庞,是谁又刻画了年少的模样。待到一切都已经走远,才惊觉时光白马过隙,一瞬便是百年。
赵林从骨子里看不起眼前这个西装革履,年少得意,又和他称兄道弟的人。虽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多年的同学,共同经历过很多事情。但他就是看不起他。即便他比他混的更好,有正规的大学学历,又在政府机关实习,以后注定要当官,福利待遇与他相比更是判若云泥。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看不起他。
是的,他是穷人。但他是有骨气有尊严的穷人,打断骨头他还有着筋!
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亦无心。
人穷,志却不可短。人不可有傲气,却不可无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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