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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一晚都没有睡着。她实在是睡不着,一阵紧接一阵的疼痛袭来,使她根本无法躺下来睡。她想坐,想站,可都不行,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来减轻一点点肉体的痛苦,只有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挪回屋子里,来来回回折腾,压抑着声音啜泣和呻吟。此刻,如果死能解除她的疼痛,她情愿在这疼痛中死去。
夜已经很深了,虽然已是五月的天气,但夜里还是有微微的寒意。院子里明晃晃的,窗前的苹果树和院中一棵高大的椿树投下斑驳的影子。突然一只猫头鹰在椿树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在静夜里犹显恐怖。
虽然如此,可卧室的床上,她的男人还是酣畅淋漓而又有节奏地打着呼噜,印花的床单上口水洇湿了一大片。蓝雪低低的啜泣和痛苦的呻吟并未影响他的睡眠。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在蓝雪的一再要求下,李志才带着蓝雪去了村子北边公路上边的诊所。李志极不耐烦,在去诊所的路上,蓝雪鞋带掉了,她极其艰难地弯下腰系鞋带,可李志双手插在裤袋里也不帮一下,这都因为蓝雪那臃肿而不再苗条的身材。
开诊所的小两口大概还在睡梦中,李志在外大声地喊:"胜利,快开门。"边说边敲打着诊所那油漆脱落,布满灰尘,斑驳的铁门。蓝雪痛苦地在那里打转,压抑地呻吟。
胜利睡眼惺忪,边扣着外衣的扣子,边开诊所的门。
"大清早的叫什么?莫不是你媳妇要生了?"他显得极不耐烦。
"你快给看看,昨晚叫了一晚上。"
胜利这才清醒过来,看一眼蓝雪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心想她莫不是真的要生了,昨晚才打了保胎针的,现在怎么这样?又想到昨晚欠的药费钱还没给,真要在这里生产,什么时候才给钱,这样一想,脸上便有些不好看,想将这俩人挡在门外。
"是蓝雪啊!快进来!"胜利的媳妇秀英从里面出来了。这是个比蓝雪大几岁的女人,前两年自费上了两年卫生学校,主要学的是接生。对于蓝雪的情况他了解一点点,她同情眼前这个女人,真遭蘗啊!
当躺在产床上的蓝雪被告知羊水已破,要生产时,(这话同时也被告知了李志,因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蓝雪反倒平静了下来,她不害怕了,也不恐惧了。该来的一切都来吧,包袱终归要卸下来的。是的,现在对于她来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最的精神包袱,她就要卸下这个包袱了。
李志一听说要生产,这才慌了。虽然说他不是很关心蓝雪,但生孩子必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俗话说"人生人,吓死人",他可是头一遭经历这样的事。此时他是提着裤子寻不着腰,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该去准备什么,如何准备,事实上也无从准备。一个仔都没有,准备要有钱啊。
痛苦在痉挛一阵接一阵,还在继续。秀英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她知道,真正的生产还在一两个小时之后,或是更长的时间,这头一胎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生下的。她回眼望一下产床上那个小女人,她无助地在产床上挣扎,翻滚,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秀英不由得鼻子发酸。蓝雪额头上湿汗淋淋,肉体上的痛楚和长期以来精神上的折磨使她早已快崩溃了,她情愿在这痛苦中死去。她呻吟,尖叫,痛哭,腹中的胎儿向她复仇了,他(她)折磨着她,撕扯着她,啃噬着她,为他(她)在她腹中所受的折磨,所受的疟待……
简陋昏暗的诊所,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气,这是为了防止外面的灰尘。紧靠公路边的诊所,来往的车辆总是扬起漫天尘土。诊所外面的公路陷下去一个大坑,车辆每行至此便要减速,吱吱嘎嘎发出刺耳的尖叫。此时这尖叫声将一个女人在死亡边缘的嘶叫吞没得无影无踪。
血,好多好多的血,汗,是冷汗,还有泪,鼻涕,她已虚脱的没有一丝力气,可肚子里的孩子还不肯出来。她只记得身边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大概有秀英,胜利,李志,她抓着一个人的手,大概是李志,还是秀英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进了那只手的肉中,她还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对她喊"用劲",于是她机械地随着下坠用着劲,事实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疼痛,可怕的疼痛,她要自己立即在这疼痛中死去……他(她)是索命来的。
这样的痛苦太漫长了,无休无止,无边无尽,以至于她最后都麻木了,她终于死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也不觉得了。
终于,那块肉,那块向她来索命的肉,那块折磨她,向她报复的肉在使尽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后,随着一股热流喷涌而出,她在意识里如释重负,一个包袱卸下来了,她很累,从来没有过的累。
她依稀听见"啪"的一声,接着有什么东西溅在她脸上,后来她知道是羊水溅在她脸上。
"怎么不哭?',她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声音。
"大概不行了!"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先救救看吧,救不活你也不要伤心。"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对着她的耳朵讲。
她笑了,这是她在模糊中感觉出来的。等她以后再回想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她想自己的脸上肯定挂着笑容。一切都解脱了,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不再痛,很幸福。她确实很累了,从来没有过的疲乏,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她睡得很踏实,很沉,很香,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她仿佛要将自己的一生睡尽似的。她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天明了,她又睡到另一个黄昏来临。当最后一抹余辉要掩盖又一个白天时,她醒来了。
她当然不知道这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但她明白自己是在哪里,是怎么回事。她转动着有点僵硬的头,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屋子。
屋子里很暗,已看不清墙壁的颜色,一只昏黄的电灯亮着,照着屋子里物体的轮廓,她躺在一张窄窄的床上,那张床只能躺一个人,她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混杂在混浊的空气中。
突然,她被吓着了,她看见在靠进墙角的另一张床上,一个小东西躺在一堆棉被中,是那么小,小得一个巴掌就可以托起来。她像瞅着一个怪物似的瞅着这个小东西,乌黑乌黑的头发,皱巴巴地小老头似的脸。不过那小东西鼻梁高挺,闭着眼睛,自顾自地睡着,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的思绪慢慢回复过来了。一阵刺耳的汽车的刹车声,那小东西竟浑然不觉,无动于衷,依旧睡得很香甜,而蓝雪的思绪彻底被这刹车声唤醒。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小东西是个孩子,确切地说是自己的儿子。他并没有死,他命大,他竟然活过来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折磨之后,这个赢弱单薄的生命竟然活过来了,这简直是个奇迹。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眶发热。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的舐犊深情使她下了床,向那个小生命走去。他是自己的儿子,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己还曾希望他不要活过来,自己是多么残忍和不负责任。可怜的儿子,他在母腹中就受够了罪,难道还要扼杀他幼小无辜的生命,剥夺他生存的权力。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抱起了他。他睡得很安详,粉红色的小脸上,纤细的绒毛清晰可辨。她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的东西在他心里慢慢复苏,心中的死灰复燃。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在她心中点亮了一盏灯,使她看到了光明,使她心中升起了希望。
小东西蠕动着,可能觉得不舒服,她这才发现他撒尿了,手忙脚乱寻找着替换的尿布。小家伙一点委屈都受不了,大哭起来,声音嘹亮悦耳.。这是一个小男子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午后黄昏里,一个小男子汉的哭声响彻这间简陋的公路边的产院,也给了一个女人活下去的理由。是的,孩子是她暂时活下去的惟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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