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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蓝雪坐在秋季的阳光里,她脸色苍白,显得有些疲乏无力。上身穿爸爸的旧毛裤改织的红色毛衣,领子用黑毛线勾了个边子算是点缀了,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粗布裤子.其实她是实在不愿意穿这条裤子的,那是疼爱她的舅妈给她用死去的表哥的旧衣服改的,她穿在身上很不自在,好象衣服上附着表哥的影子.她永远也忘不了掉进生产队的池塘里被捞上来趴在牛背上控水的的表哥,四周围满了人,表哥就那么静静地趴在牛背上,那一刻里四周真静,几百人连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同体验死神对另一个小生命的眷顾。那是她对于死亡的最初体验。七岁的蓝雪扎着两只翘得老高的刷子,脸很圆,眼睛乌黑,头上长满了虱子,她坐在体育场的小杨树林里,呆呆想着心事,她能有什么事呢?她很不合群,以大师哥为首的武术队的队员们总是欺负她,大师哥总是叫她"圆宝蛋"。而她从不理他们。
武术队所呆的体育场,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设施,丄百亩大的一个空场子,正中间树了几副蓝球架子,靠东边有个水泥结构的大戏台子,算是体育场最体面的建筑了。戏台后面是个小院,住着体育场里武术队,篮球队的教练,馆里的领导,还有男女队员。再靠院子的北边,有另一扇大门,是个大游泳池,每逢夏天来临时,总有小城的男男女女,在绿汤似的,好多天不换的能闻出腥味的池水中寻找浪漫。
戏台子一年时间里派不上几回用场,夏季里更是那些野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砖头,瓦块,麦秸,柴草,灰烬,,大便。只是到了每年冬季里小城的物资交流大会的时候,这里才热闹一阵子,有小城的剧团,甚至于省里的剧团来唱大戏。
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年里难得进几回城,听说有大戏便男女老幼赶来凑热闹,在戏台子下挤成一锅粥,在冬夜的寒风中瑟缩成一堆。其实不为看戏,只为这个热乎劲。台子上的演员很卖力,一年中难得有这样几次人声鼎沸的场面,那几年电视,录像等城里都罕见,文化娱乐生活少,逢一次会真比过新年都热闹。在街上吃一碗荞面饴铬,羊杂碎,然后再买两件自认为城里最时髦的新衣服,听听新鲜事,回去便能唠叨半年。
蓝雪不知自己是怎么就到这里来了,这也许是母亲的期望寄托,希望她能成点事,不像她那样一生围着锅台转,而做母亲的又不知从何入手,所以就在体育队选人时而她也被选中时让她去了。
一阵哨子声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外面还黑洞洞的。
她同别人一样快速起来穿着衣服,第一个扣子扣在了第二个扣眼上也不觉得,胡乱地扎了一下头发,依旧乱蓬蓬的,脸也顾不得洗,实际上这样大冷的天,水管冻住了,热水根本没有。跑下楼时,卜教练已站在了院子里。
卜教练一身运动衣。清冷的月光照在他那张蜡黄的死人般的脸上,他严厉地扫视着他的部下,其实只有十几个小兵。蓝雪有点怕他,尤其怕看到他那张脸。
外面很冷,这是凌晨五点多钟的光景。冷风一吹,鼻子发酸,眼泪便流了出来,耳朵先是痛,最后失去了知觉。卜教练不说一句话,看看人到齐了,再吹一声哨子,站在排头的队员便领着这十多个人跑出了院子,沿着硕大的空场子跑起来,这是每天铁定不变的训练项目之一,每天要跑十圈,将近八里路。
蓝雪是队里年龄最小的,可这里不按年龄计算运动量。一圈,两圈……到第五,六圈的时候,蓝雪便有点支撑不住了。小腿困得没有一点力气,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她的队友,还有篮球队的那些大姐姐们,一个个从她身边经过,她落在了后面,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清,踉跄着机械地挪动着步子,汗一滴一滴滚下来。
蓝雪明显落后了,天已微微发亮,这一切卜教练看得清清楚楚,但卜教练不会骂她,他只是拖着有些拐的左腿在内圈绕着,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这个小女孩。
卜教练不喜欢她,这是她明显感觉到的,他最喜欢的是小凤,那个洋娃娃脸,做个动作笨手笨脚的小凤,蓝雪在心里从来对她就是嗤之一鼻然而又羡募无比的。好不容易晨跑完了,重新集合时,卜教练终于开口说话了:
"蓝雪,你今天没跑够圈数,去那边蹲半小时马步!"
蓝雪只好走出队列,双手平举,掌心相对,两腿跨开,蹲下去。她早已习惯了,所以有点不以为然。卜教练带着队员继续训练,在他们不注意她时,她可以站直了偷一会懒。
她从来就没有觉得苦过,也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苦。寒冷,简陋,体力的透支对她来说她都不认为这是一种苦。相反地她习惯这种生活,童心早已将苦难置之度外。她喜欢这种生活,每天晨练完毕,当曙光初露的时候,她们和篮球队的姑娘们排着队,斜挎着书包,唱着歌去上学。早起的清洁工挥舞着扫把,扬起的灰尘中带着早晨的湿气;上早班的工人按响车铃,微笑的望着他们,心生羡慕,歌声回荡在早晨的大街上,他们也充满自豪。
夏日的傍晚,戏台左边的篮球场上有毛绒絨的野草,踩上去松软舒适。两边的小杨树叶子绿油油的、哗啦啦响。卜教练领着她们一伙小队员在这里练功。这种软草上最适合练前后空翻,卜教练拿一根竹棍,横在草地中央,将一个个柔软、细小的腰肢往上一挑,就翻过去了,小城的人这时都悠闲下来了,穿着宽松、舒适、艳丽的夏季服装,或趿着拖鞋,或摇着蒲扇,惬意地迈着平缓的步子来体育场乘凉。空场子上,年轻的小伙子们你争我跑,抢夺一只足球,激烈争夺声让人兴奋。刚学步的小孩子如小企鹅一般颤颤巍巍,小心地挪着步子……这一切都让她喜欢,当草地边围满人时,她们弯腰,劈叉,压腿,练得更起劲了。晚上练完功,她们有时得到卜教练的允许,会跳进游泳池里泡上半天,晒了一天的池水是温和的,轻吻着她们柔嫩的肌肤,四周真静啊。有时她们也会聚在卜教练的房间里,听大师哥讲诨话。大师哥是卜教练的儿子,比她们这些队员都大,那时都已经上初中了,他长得一点都不象卜教练,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他瘦削,方正,那个年龄她不知道帅和酷的字眼,如果知道,那给大师哥用再合适不过了。卜教练每有吩咐大师哥去做什么事时,他总是用英语来回答,然后学着某段戏曲里差役的造型,模仿着手里拿着一把器械,踱着碎步出屋子,总惹得师妹们开心大笑。卜教练不知"噎死"为何物,瞪着双眼,又无可奈何。更多的时候卜教练会让这些小家伙们轮流给他揉肚子,教练眼睛微闭,很愜意,若干年后,当她得知卜教练去世的消息时,才知道他是个老肝炎患者。偶尔,她也会在大师姐的带领下,去大师姐父母所在的单位的澡堂子去洗澡。大师姐那时也上高中了,她是个自由人,自己安排时间,想去练就练,卜教练根本不管她,大师姐长得很好看,娇小玲珑,而且她的武功也了得,曾获得省级奖项。每次洗澡,大师姐都特别照顾她,特意将她拉到身边,将她全身搓洗得干干净净。她当然不知道大师姐眼中,这些脏兮兮而又可爱的小师妹就如同自己的孩子。这是她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好多年后,她还是时常记起这段生活。安详宁静,平缓幸福。
这天早晨的功终于练完了,卜教练在集合时说:"今天回去都准备一下,晚上要去剧院表演助兴,将运动服,球鞋都洗干净了”。今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学校。一群女孩子都收拾自己的运动衣,洗了晾起来。白球鞋洗了,用滑石粉涂得雪白雪白,晾在太阳下。能在县剧团的舞台上表演一次节目,对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曰,是骄傲也是自豪,就连卜教练也很郑重其事。
蓝雪坐在床边,羡慕地看着别人忙这忙那,而她没有什么可忙的,她没有运动衣,也没有运动鞋。她一直穿着那件改织的毛衣和黑粗布裤子,手工的布鞋。
上次卜教练让交钱统一买运动衣,蓝雪给爸爸讲了,爸爸吱唔着没表示什么。这个家就像个破箩,只有往下漏的,没有进的,她也不抱什么希望。
小凤一惊一乍地打开她的皮箱,发出大声的尖叫。她是这群孩子中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拥有皮箱的人。皮箱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运动衣就有几套。记得送她来的那天,她那个当什么局长的爸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掏出一大把硬币,撒在女儿皮箱衣服的缝隙里。看的周围的人都眼大了,要说七十年代的孩子,很少有几个能有零花钱的,蓝雪想都没有想过。
小凤抓起一件红色的运动衣,在身上比划着,大声嚷道:“蓝雪,你看我穿这套衣服怎么样?”
"好,你穿什么都好看。"蓝雪无精打采地说,事实上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小凤,心里无比沮丧。
"你没运动衣穿吧?要不穿我的那套蓝色的?’
"不用了,我谁的都不穿!"
蓝雪强打精神,把自己的黑粗布裤子和红毛衣端到楼下的水龙头那里洗了,也晾晒起来。小城的剧院比起体育场那个大戏台子可气派多了。台下,从前到后,是一排排由低到高的连椅,编着号码,两边,有很高的窗子,拉着厚厚的窗帘。白天里这里演电影或是戏剧时,可以很好的遮挡光线。舞台上铺着木板,木板上铺有红地毯,还有一层层从天花板上垂到地板上的幕布。这里不但是剧院,还是电影院,逢小城有什么重要的会议,也在这里开,逢重要的会议总有电影或文艺表演来助兴。
终于轮到体育场的小武术队员上场了,个个都显得紧张但又精神抖擞,这是表演给县上的领导看的,就连卜教练都有些紧张,怕有什么闪失。
小队员们排成一列准备上场,这时卜教练一把将蓝雪拉出来:"你不用上场了!"蓝雪被甩在了外面,卜教练并不理会她,只紧张地盯着场上他的那些小徒弟,她眼睁睁看着别人上场了,只能躲在幕布后面。她知道自己穿的不伦不类,影响队容。谁也顾不上她,谁也不会在意她,她是那样弱小和不起眼,她躲藏在厚重的幕布里,眼中蓄满了泪水。
日子依旧在继续,她似一枝小小的雏菊,不起眼,静静地开放。
她鄙视别人看她的眼神,这都因为她古怪的打扮,还有她古怪的性格。但别人的眼神又让她无地自容。她慢慢地变了,不爱说话,敏感而又多疑,还有内心深处的自卑,使她将自己做一层厚厚的壳包裹起来。也有令她骄傲的,那就是武术队的生活并未影响她的学习,她的成绩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
不管生活有怎样的苦难,她必定还只是个孩子,依旧童心未泯;像所有孩子一样爱玩。她们所住的宿舍刚好在卜教练的宿舍上面,夏天的午休时间,小孩子们都没有瞌睡的,外面又热,空荡荡的大通铺宿舍就成了他们的天地。一只银白色的乒乓球是她们唯一的玩具,嘻嘻哈哈抢着追着,踩得楼板咚咚响。
一个闪到外面的小女孩猛然惊惶失措地跑进来,用压抑的声音喊:卜教练来了!"有人探首往门外看,果见卜教练手里提着一根练武用的棍子,拖着那条不灵便的腿,脸色阴沉地向女生宿舍走来。楼上杂沓的脚步声和嬉闹声使他不得午休,他凶神恶煞般找上来了。
快睡觉!有人喊了一声。
于是鞋子也顾不得脱,一群女孩子便爬上吱嘎作响的床铺,脚塞进被子里,有的被子斜拉着,盖着身子蒙着头,腿却在外面。
蓝雪的腿就晾在外面,她眯缝着眼睛偷偷注视着卜教练,心惊胆颤,然而那根竹棍还是落在了她腿上,她猛一抽搐,火辣辣的疼痛感使她泪花蹦了出来,可她依旧不敢做声,蒙着被子偷偷啜泣。在武术队里,她是只丑小鸭。她依稀感到生命的沉重与贫穷而末落的自尊。两年后,她被武术队裁掉了,她也第一次感到了耻辱。母亲第一次对她的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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