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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天光说不上长,也说不上短,比之夏日较短,比之冬日较长——这当然是废话,但放在黑窟,却不是废话。因为黑窟的后面,是一座巨大的矿山,这座矿山比恒熙城的任何一座山都要大,虽然百年来在不停开采,但依旧无山可撼动其地位。黑窟的人也正是因为在矿山上采矿才获得了些许收入,用以养家糊口。虽然不知道这份工作是他们的救星,还是帝国束缚奴役他们的手段。所以,在黑窟里,原本没有那么长的天光一到日头偏西一点,就会被耸立的矿山遮住,然后黑窟也就早早的迎来了黄昏与黑暗。
比如这个时候。
恒熙城尚且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被洒上一层淡金色的影子,可黑窟里已经早早迎来了黄昏。那些在矿山采矿的工人已经开始结队回家,家家户户的烟囱与屋檐也开始有炊烟缭绕。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独特的福利,总能早早的就停工休息,毕竟帝国也要顾及这些矿工的人命,弱光采矿,危险太大。
黑麦饼的味道四处荡漾,让辛苦了一整天的工人们感受到忙碌之后的熨贴。或许千里之外正有贵族在用他们挖出的矿石烘烤他们一辈子也尝不到的名贵吃食,但这一切与他们毫无关系,世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儿,而对他们来讲,老婆孩子饿不着,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这就是最渴望的幸福。
可是负责看守黑窟的马标尉很明显没有这种觉悟。
他此时正坐在黑窟门口的警卫室里破口大骂,一个个当兵的噤若寒蝉,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可不想触这个喜怒无常的上司眉头。
帝国在许多年前为了防止黑窟人四处流窜,特地将黑窟人圈划到指定的聚居地点,然后建设环绕聚居点的围墙,并增派军队看守。多年下来,这种变相的监禁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黑窟人自然会反抗不满,然而几场流血事件下来,他们只能慢慢学会逆来顺受。可马标尉的愤怒却并不来自于黑窟,而来自于自己的同僚,那个两天前还任副尉如今已是调往京都的不满三十的年轻人。
“他妈的,这次提干,老子可是正职,可偏偏选到了那个混帐王八羔子!他娘的一个副职都骑到老子头上了,还有没有王法?要不是他有一个当京官的老爹,他能这么猖狂,我操!”马标尉骂的口干舌燥,仰头喝了一杯水,正准备骂出一个酣畅淋漓,却看见把门的守卫神色局促的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你他娘的站在那干嘛,有屁放有话说!”
守卫虽挨了骂,却如释重负,上前一步道:“大人,门外有人要进黑窟,却无路引和凭证,点名让大人您亲自去问,您看看……”
“操!”马标尉骂了一声,道:“哪个狗日的那么大胆子,最好是有点来头,否则老子活劈了他。”说着真从一旁提起一把砍刀,气势汹汹的赶了出去。
“哪个?是哪个!”马标尉赶到门口,怒喝一声,却见到在门口静静站着一个青色衣服的中年男子。那人看着有些消瘦,双手微微背在后面,年纪看起来不大,但偏偏给人阅尽沧桑浮生半百的错觉。马标尉不禁一怔,大感眼熟,纳闷的问道:“你是……”这声你是才出口,马标尉忽然想起了京都民政院前雕在玄武石上一个名字,顿时面如土色双手发软,几乎连刀都拿不动了。他猛然匍匐在地,颤声道:“小的给霜天大人请安!”
那中年男子坦然受了他这一拜,抬抬手道:“几年不见,小马的脾气还是如此暴躁?”
马标尉赶忙站起,干笑了两声,“让霜天大人见笑了。”
中年男子打量了一下马标尉,马标尉后背一阵寒芒四起,仿佛对面这人的眼睛是刀子一般在自己的身上刮来刮去。好在那中年男子随即收回了目光,然而他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还没等他喘口气,就听到对面人问:“来黑窟倒是来对地方了,如今结实了不少。”
马标尉松了口气,道:“谢谢霜天大人挂怀,几年没有得见大人,大人风采依旧,更胜往昔!”
中年男子笑了笑,轻声道:“风采依旧是故人,更胜往昔两鬓白。小马,过段日子你便离开黑窟吧,去京都走走。“
中过武举人却在这贫穷可悲的黑窟蹉跎了三年岁月的标尉马如风被这一句话惊的呆在原地动也不动,他压根没听懂眼前的霜天大人前面在说些什么,但后面一句话却每个字都敲在了他的心里——去京都走走!若是别人跟他说这句话,马如风估计会直接无视,只当成狗屁,但霜天大人的这句话却比万两黄金都来的切实有用。潜意思里是说,他马如风日后的官场生涯只会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猛进!马如风脸上五官几乎都要扭曲起来,挤出一个不知道是喜是悲的表情,舌头都似乎打了结一样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重新匍匐在地不住的叩头。
中年男子不再理他,迈步往黑窟中走去。
马如风回过神,连忙叫道:“大人稍等,待我点一标精锐为大人做护卫!”
已经走出很远的中年男子头也不回,仅是向后摇了摇手,道:“拜访一位老友,仅我一人即可。”
从震惊与狂喜中慢慢回过神的马如风依旧心跳不止,旁边同样吓的不轻的守卫咋舌道:“马大人,这位大人,是……”
马如风用非常有力的声音道:“帝国民政院院长,仅次七位元老!”
他看着中年男子慢慢模糊的背影,不禁怔怔出神……
……
从额齐家里出来的秦老师抬头看了看已经完全被矿山遮住的夕阳溢出的散漫余晖,看着它们给矿山的边角上镀了一层灿烂的金色,然后莫名的叹了口气。额齐家的麦饼糊糊让他想起了那个聪明知礼,坚韧平和的学生,所以他望了望恒熙城的方向,很想知道学生现在怎么样。
黑窟的巷子里有人在高声呼喊嬉戏玩耍忘了回家的孩子回去吃饭,回声在巷子里来回荡漾,秦老师站在巷子里看了一会儿恒熙城,然后慢慢往家里走。
打开锁,他的手放在两扇门上,却并没有急着推开,先是愣了愣,随即笑了笑,然后推开门,对着屋子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
昏暗的屋子里被最后的余晖切成一明一暗两个三角形。一个青色的身影从暗处缓缓露了出来,有点消瘦,年纪也不大,但却饱经岁月般的安稳如山。这个青色身影的人抬起头,看着秦老师,点头笑道:“好久不见。”
……
他提来一个板凳,坐下,伸手向着另一个板凳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坐。”
秦老师点了点头,坐下,伸手从一旁的炉子上提起一壶热水,在桌上倒了两杯茶,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将另一杯推到对面人的身前,道:“请用。”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同时将两杯茶一饮而尽。那青色衣服的人像是被茶水呛住,咳了几声道:“还以为你再不会请我喝茶。”
秦老师道:“还以为咱们再没机会见面。”
青色衣服的人不禁莞尔,“很多还以为总不能作数的,我在京都许多年,见了太多还以为的人。洋洋得意以为一路亨通的有,灰心丧气以为籍籍无名的也有,大多数总适得其反。人生际遇,实在是最难意料,反复无常莫过于此。”
秦老师点头:“在京都许多年,你倒是看了不少东西。”
“你看的就比我少了?”青色衣服的人笑了笑,手指间把玩着那个茶杯。茶杯上有京都名花穗夕,青色纹路优雅不失内敛,根部有长长的叶子将杯底缠绕起来。制作简陋但因用的多了,自然而然被养出了一丝温润的气息,在他的手里转来转去。
秦老师不置可否,只是笑而不语。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秦老师忽然开口,问道:“霜天晓角,开阳的病到底如何,还有多少时日?”
青色衣服的人放下茶杯,似乎很满足的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再问这些事,就因为你这个问题,我很高兴。”
秦老师玩味的道:“很多还以为总不能作数的。”
霜天晓角哈哈大笑:“你离开京都的这么多年,起码学会开玩笑了。”他放肆的笑了两声,才缓缓伸出三个手指,道:“最多三个月。”
秦老师沉默许久,叹了口气。
三个月。
三个月,京都会有一个老人去世;三个月,天下会迎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三个月,帝国的权利系统将要重新洗牌……关于这三个月,会有太多的事儿发生,尽管无人能穿越时光看到三月后的风景,但两个人似乎都已经能够感受到涌动的暗流在深秋的空气中疯狂奔腾。秦老师的手在霜天晓角看不见的地方骤然握紧又慢慢松开,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缓缓吐了一口气。
霜天晓角还是听到了这口吐气的声音,所以他格外高兴。他知道,时隔如此多的年头,他肯定,也一定能够重新把这个往日的旧友,或者说今日的半敌半友重新拉回一条彼此都为之奋斗了许多年的道路上。他对这点深信不疑,因为他知道开阳的死对眼前的这个人有多大的意义,所以他很满意的拍了拍手,道:“终于等到了,好在我们没放弃。”
等到了开阳的死。
帝国国体为元老共和,由七位元老把持国务。这七位元老职位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对应星空北斗,遥控帝国四方天下。
秦老师眯着眼看慢慢散去的余晖和已经笼罩了黑窟的夜幕,夜幕下亮起了几豆荧光,那还是生活很不错的人才能点的起。更多的,则是窗口中透出薄弱的红色火光。那是正在烧火的人家,炊烟从窗户里溢出来,飘上了天空。
他忽然想起了在湖边发红薯的少年和领红薯的孩童,也想起了自己在课堂上曾对那个少年说的话: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倔强卑微然而又极富自尊心的活着。他不知道少年听没听的懂,可不可以理解,但他却用许多年的生活,将这句话理解的十分透彻。
然后他很郑重的看着霜天晓角,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做,但我要做的事一了,同样会反对你。”
霜天晓角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然后他起身,向端坐在凳子上的秦老师一揖到底,很认真很认真的道:“谢谢。”
巷子有炊烟袅袅,有狗吠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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