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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潘小慈穿着弟媳的衣裳要去恒岗山——这是昨天后半夜母女俩商量过后做出的决定，因为今天是阴历七月初一。
江城人自古以来就有初一十五去庙里敬香的习俗。
母亲爬不动山的，不料弟媳是个大忙人，“去家附近的太子庙敬香还得起个大早呢。”她说。于是潘小慈只得拨打李志方手机。其实她巴不得独行。
一会儿工夫，志方把车开到了滨江小区门口。
小慈正在小区门口等着。女人今日一身素服，绵绸褂儿绵绸裤都是白色的，脚穿一双黑布鞋，显得端庄素雅。江城的善男信女对于敬香比较讲究，尤其把上恒岗山敬香，看得更加庄严，而且禁忌穿带动物饰品。
在车上，看着那俊俏的额头挂着一块青紫，李志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怎么，挨打了？”
潘小慈本打算再撒一次谎的，不料经他轻轻的一问，不争气的眼泪偏要往外跑，于是只好大致说了吵架的事儿，她的结论是：大头失手推了，伤却是自己撞的。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潘小慈着重讲了铁头养鸡场的事，也捎带讲了铁头夫妇俩的故事，因为是去往敬香的路上加之家里面正闹矛盾，因此也没过多的嬉笑。李志方却说养鸡场的事目前还不急，起码得等九月份以后再考虑它。
恒岗山距城区五十多公里，车流一般，小车很快便到。
这里是大别山靠长江最近的一处余脉，也是雄踞吴头楚尾的一座秀山。它背靠主脉而面眺长江，奇丽秀美于前，峰峦叠翠于后，左有青龙摆尾，右乃麒麟凌波。江城人说，它有华山之雄险，黄山之俏丽，庐山之妩媚。
它又是一处佛教圣地，山上庙宇成城，有于平处起楼的，也有突兀山顶的，多数却依山而建。寺庙众多，却分三个片区，往年互为犄角，如今也因“扩张”缘故，连成一体。虽成一体，却仍分属三个县市，故隔而不隔：大区曰“广宁”，二小区，一曰“麒麟”，一曰“黄龙”。
二人沿着绿荫掩映的山路漫步拾及而上。天气虽热，可毕竟山里，着荫就凉。香客三三两两络绎不绝，人在山脚下便可听见山上的鞭炮声断断续续的在山涧旷野中回响。
穿过了天王殿，二人便点香敬香，焚化黄表，燃放鞭炮，然后入殿跪拜。
眼前的便是大雄宝殿。这是一座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的古老建筑，里面供奉着高大的如来佛像，还有罗汉等其他菩萨。潘小慈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十分虔诚地拜过如来佛祖，然后依次对着各大小菩萨一一跪拜。李志方认真地跪拜过佛祖之后，便四下游走，多半是在欣赏殿内楹联匾额等些文字。
出了大雄宝殿，二人又去到一侧的圣母殿。就在潘小慈跪拜时，她边上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也像大人一样跪拜，合十的小手儿不停的拜着，小嘴儿也不停念叨，念些什么听不清，可那稚气的脸上却显得一本正经，着实有些滑稽，潘小慈看了觉得挺搞笑，就问：“小弟弟，你求的什么呀？”男孩涨红着脸：“我，我，我求菩萨保佑，叫我妈妈不要打我。”此时，旁边一年轻女人也涨红着脸，赶忙摸着孩子的头：“乖儿子，妈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敬过菩提殿，就上到了大士阁。在大士阁，潘小慈先是掏一张钱塞进“功德箱”里，又在一本台簿的一溜名字下面写着：“陈刚100元”，再去敬香跪拜。出了大士阁便可上到真武殿。
真武殿是一座道教殿堂，是整个恒岗山佛道融合共生共存的典范，也是这里最久远的历史遗存。因此，其规模虽然不是很大，却是一处标志性殿堂。殿里所供奉的乃是江城人历来最崇信的祖爷菩萨，因此当地人俗称祖爷殿。潘小慈又掏一张钱放进供台下的一个托盘里，然后在簿子上写了“陈卫平100元”。之后她又示意李志方照做，他掏出了一张破20的，问：“行不？”“嗯，要得，意到心到。”接着，二人又是焚表燃鞭敬香，女人又是朝各位菩萨一一跪拜。
拜毕。潘小慈又回到正殿前方，跪地求签。她跪在蒲墩上，面对着菩萨双手合十，轻声禀告。所禀内容大致是：本人某某家住何方，与夫某某何时结婚，育有一子，今问往后婚姻状况，求菩萨指点。之后，便摇晃着签筒并信手抽出一支竹签来，然后奉告而掷，一看：双扑，“不准告”。如是三次依然，至第四次方获得准告，拿起一看，竹签上写着45，再去侧堂兑得婚姻类签文，签文是：
婚姻签第四十五签下兆
镜破何须究缘由，凡事随缘莫强求。
花开花谢四时定，善因善果前世修。
二人阅过，已知含意，竟与现实颇多对映，不禁生些惊骇来。
李志方见她神色紧张，便宽慰说：“你呀，别那么认真，没听人说吗，菩萨只是指个路儿，不可以全信的。”
“唉，好像什么书讲过，镜子破了是不能够复原的。再说，花谢就更加不吉利。”女人呆呆地瞅着纸签，好半天才抬头看向李志方，“志方，你也求一个签婚姻签吧。”
李志方不肯，说他不相信这鬼东西。小慈立即说他不该造次，接着又软磨硬泡，要他求签。李志方拗她不过，只好照着女人先前的样子，依女人的提示禀告，禀过之后再抽签丢告，竟是一次就获得“准告”，一看，第23签，兑来签文：
婚姻签第二十三签中兆
西湖无风起微波，金钩不钓在银河。
由夙良缘无须觅，风雨同舟忆秦娥。
与潘小慈的那支签比较，似乎要好好多，两人看过，都没做声。
出了祖爷殿，一头大汗一脸愁容的小慈忽然责备起志方来：“哎，你那张钱也太破了，真以为骗鬼呀！”
“那是昨天一位女乘客给的。”
“你可以拒收嘛！”小慈没好气地说。
“我拒啦，可那女的说，‘这钱也是别人找给我的，你看我，像个没事儿专搞货币破坏的吗？’我说不过她，只好收下。”
“不可理喻！”
“不就20块钱嘛，至于吗？”见她不高兴，李志方小声嘀咕并把那张纸签扔到一堆鞭炮屑上。
潘小慈连忙上前拾了起来，然后反复比看着两张签文，心想：我这“破”字，算是应了，却不知“破”过之后又将如何？难道真的要“谢”么？可他呢，竟是良缘夙缔风雨同舟......越想越觉得迷茫。
李志方本来不大相信，却也自然而然地把那晦气签文与她夫妇吵架挂彩联系起来，心想，明说是闹着玩儿似地，又似乎煞有介事呢，有趣，有趣。
看着潘小慈一脸的凝重，李志方觉得都是那鬼签起的根儿，便上前夺过纸签一把给撕了，小慈惊诧地看着他，不急也不恼，却无端地问起他与小冼，问他们如何“风雨同舟”来着。
李志方嘿嘿一笑，便不假思索地道出了真情。
小慈听了，先是惊愕，后又窃喜，却显出一脸诡异：“哎，你好温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哦？”
李志方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峦，笑而不答，直到走近药王殿前，他才说：“现在告诉了，晚吗？”
潘小慈也是笑而不语。她从包里拿出香纸鞭，虔诚地朝拜药王菩萨。
二人匆匆拜过药王殿和张良庙，接下来，要上很长的一段青石台阶。抬头望去，台阶上三三两两的坐了不少残老乞讨者。潘小慈脸色发白，显得有些吃力，她扯着李志方的衣袖走走停停，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零钱给那些乞讨者逐一分发。
“我叫你吃，叫你吃！你个饿鬼托生的，等一会儿就等不得了？！”“呜——呜——”一个年青女人在打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志方赶忙跑过去护住小孩：“哎，哎，别打，别打，宝宝以后听话哈，哎乖。”女人还喋喋不休地骂。
原来小孩刚才趁他妈妈拜菩萨那会儿，把上供的桃酥给偷吃了。
女人扯着小孩往上走，小孩一边哭还一边把酥饼往嘴巴里塞。
小慈笑问志方：“你儿时偷过嘴吗？”
“没有。你呢？别告诉我有吧？”
“哈哈哈，我还真的偷过嘴呢。”
“是吗？”
“嗯，想起来很搞笑。有次饿了，我把我爸的冰糖浸酒当饮料偷喝，还喝醉了，吐了，然后就趴在小凳上睡着了，妈妈进屋吓一大跳，她摸我脑袋没烧，又闻到味道，就赶紧给我灌醋，我醒了说，‘妈妈我好难受。’妈说，‘难受就好，看二回还偷嘴不’！”
“嘿嘿，有意思，真有意思，原来你也是个捣蛋鬼呀——又挨打了吧？”
“没有，我爸我妈从没打过我。”
“婚后呢？”话一出口，志方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也没有。”小慈捂着脑门说，“这是破天荒的一次。”
“破天荒，差点儿破相了都。”
“嗨，三十多了，破相就破相呗，有啥？网上不是说吗，女人20岁比脸蛋儿，30岁比身段儿，40岁比韵味儿，50岁比健康。”
“鬼话，80岁也不能破相哦。”李志方拍了拍她肩背，“唉，怪我，是我害的你破相。”
“别，现在说这有什么意思——都是活该。”
“也是，鬼叫你那么粗心。”触及到现实，李志方突然语调低迷，细声细气地，“他爱你吗？”
“爱不爱？”她斜着李志方，“说不清楚，这我还真没法儿回答你，也许……他太忙，压力…..”
“当老板的都忙，天天忙，里里外外的忙。不过，风流男子也有鸟倦知返的一天。”
“说什么呀，可不要乱说。他不是个花心的人。”
“哦，是这样。我，我，对不起。”国字脸突然红得出汗，“我忽然觉得，我，我们俩太猥琐。”
“你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我认为，相互之间付出真情，不能说是猥琐。在这个物流横溢的年代里，很难遇到付出真情的异性，太难得！你不觉得吗？”说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使劲捶起腰，“哎哟，总算上来喽。”
玉皇殿前，已有许多人在那里相面。二人便坐在一旁歇息。小慈观察了几个香客，见被说的连连称“是”，也叫李志方去相一个。他立刻面露愠色：“我一见到这就来气，妈的，把老子害惨了。”
“哦，怎么回事呀？”
“怎么回事，别提了，简直不堪回首。”
“说，不说？不说不走。”女人嬉皮笑脸地拉着他。
李志方只好慢慢儿道来。
在海南，有次叔叔让他陪一个客户游玩，玩到定安县一个叫文笔峰的道观，相面老道与那客户看相，客户也是连声称“是”，最后还说“耶，真神，师傅厉害！”立即掏出两张大票。于是李志方也叫老道看，老头端详他片刻，又摸了摸他左手，“当时说了好些好话儿，我懵懵懂懂的不记得，只记得说我命里载有横财这一句，”他接过水喝了几口，“就是这句话我记住了，信死了，心里头沾沾自喜，末了就发疯似地买彩票，对对对，一发不可收拾。”
“中过大奖了吗？”
“狗屁哟，竹篮打水。”想了想又说，“唯独的一次大奖，却不是买彩中的，是在海口万绿园里，凭门票现场摸奖，五块钱摸了个彩电。”
休息了一会儿，潘小慈又显得活力十足，兴冲冲地拉着志方去那断崖上观风景。
断崖，当地俗称舍身崖。据说旧时每年总有人在此处坠崖“升仙”，故曰舍身崖。“舍身”者虽说情况各异，但绝大多数都是些痴男怨女。
置身陡峭的悬崖绝壁之上，如诗如画的风景尽收眼底：近处的苍松翠竹风情万种，远处的村舍点缀在阡陌纵横的碧野里，恍若仙境，山脚下的梅邑水库像一面不规整的大镜子，镶嵌在树木葱茏的绿毯之中。
潘小慈大发感慨：“要是永远融入这种境界多好啊，远眺着彩霞与夕阳具下，我们就这样幽雅的老去。”说着，她也像李志方一样掏出手机咔嚓起来，二人相互调过手机拍了些留影，但不曾有一张合影。
该吃午饭了。下去不过数十步便是一溜餐馆，家家都一律的素菜。
二人在一张小桌前坐定，小慈叫店家烧一盘茄子，盛一碗米汤一小碗米饭，志方要的馒头稀饭，有小菜：酸豇豆，梅菜，腐乳。
吃饭时，小慈叫他把馒头掰开，给他夹上几块茄子，叫合起吃。
“嗯，好吃，太好吃了，赛过肯德基。这是茄子吗？”
“是啊，白茄，也叫八方茄。”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茄子。”
“老板，再来份烧茄子。”
原来这是一种白茄，雪白外皮，形如大苹果，最适合厚片，使素油细火慢煎，老式铁锅配软柴火最佳，煎至两面黄时闪盐稍烹即可，非常鲜香滑嫩，红茄无论怎样烹制都无法企及。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啥不见上超市啊？”李志方余兴未了。
“这茄儿娇着呢，摘下几个钟头就变老。”
“赶明儿弄些种子种，不就有得吃？”
“我怕不成，为啥？跟水土有关呗，就像山药一样。所以，它本性决定它走不出大山。”
“你咋知这些——一个街上妞儿？”
“我小时放暑假常去外婆家的。”
吃过午饭，二人走到麒麟片区。在地藏殿的东侧荫凉处，有几个测字人在给人测字。
潘小慈正对先前的签文纠结（她又不喜欢看相，加之脸面挂彩更不想看），便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一中年男子面前摆着张小方桌，桌上堆了好些字块，潘小慈没问价却只问怎样测字，对方叫随便抽一个字，然后他根据所抽的字“拆”和“测”。女人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胡乱一抓，翻开是一个“星”字。
于是，中年男子便与她“拆”，“测”：
“总体说来，是个好字，星乃星宿，非凡俗之物。“生”在“日”下，一如常态，众所周知；去日为“生”，是说夜间有灾亦无大碍；日太大，主天神，不可以评更不能拆；生，一则做主之人，二是牛困当中……”
“可我属猪的不是牛。”潘小慈打了一岔。
“依字论字，我又没问你属啥，前面那位测了个‘鹅’字，有属鹅的？”批评过后，测字人又诚恳起来，“星，作为秤上标记，起到基准作用，说明你是一个标志性人物，无论在哪里都能够影响局面。总体而言：整个字的底下一横长，这是主托，说明啥，根基稳固，正好也应了笔画：九即久，天长地久。”
然后他又回答了她的几个问题，说的女人连连点头，喜笑颜开，之前纠结瞬时一扫而去。
付了15元钱，小慈又在这麒麟各处殿堂去敬香跪拜。
志方就在测字人旁边坐了下来。此时前面那一拨游人已去，此桌只剩下他们俩。志方见他年纪比自己稍大些，便问：“大哥，你是蕲林的吧？”
“不，我是高州人。”
“高州？”
“我本是这庙里的，只因热天香客少，便出来......”
“啊，原来是......学佛的。”李志方不知如何称呼是好，想叫声“师傅”（和尚）吧，却见一头头发一身俗装，就瞅着地藏殿说，“地藏殿有个什么说法儿吗？”
听得他问，测字人好像突然来了精神，侃侃而谈：“地藏，观音，文殊和普贤四大菩萨，是佛教大乘佛法的代表。第一位就是九华山的地藏菩萨，《地藏经》也是入门最初的修学方法，代表‘孝亲尊师’。‘百善孝为先’也是一理。”
志方饶有兴趣，也来了精神：“那，其他三位菩萨呢，代表什么？”
“第二位是普陀山的‘观音菩萨’，是地藏的发扬光大，称为‘大慈大悲’。‘孝’与‘慈’不能感情用事，要依止在理智基础上，这便是第三位，五台山的‘文殊菩萨’，主智慧或理智。第四位是峨眉山的‘普贤菩萨’，他代表实践，将‘孝敬’，‘慈悲’和‘智慧’都要应用在日常生活当中，付诸实践。”
“耶！说的真好。”小慈不知何时立在一边的，她又问，“请问，什么叫佛教？”
测字人朝她一笑：“简单地说，佛教是佛陀对九法界众生至善圆满的教育。”
她听到一个“善”字儿，便说：“那，有一颗善心不就万事大吉了？”
“善良的心有如肥沃的田地，也需要播种灌溉的，否则也会杂草丛生。”
接下来，小慈又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我家附近有个太子庙，请问师傅，初一十五在那儿敬香也是一样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只要有虔诚心，佛就在你身边，敬不敬香倒不是蛮重要，关键是心要向佛，要保住一颗善心，否则，没得善心你天天敬香也不一定管用。”说完，他又扫了潘小慈二人一眼，诡笑道：“你俩是一个单位的吧？”
李志方便乘机开了个玩笑：“我们一家的。”
“不像。”
“为什么？”
“她那么讲究（指的素衣布鞋），你却着皮鞋，明显不是同出一屋。”
李志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皮凉鞋，又补了个玩笑：“你怎么不说我们是相好儿？”
“我在这里阅人颇多，如今相好的结伴上山也并不奇怪，却明眼人一看便看出来，他们要么勾肩搭背，要么忸怩作态。”
李志方：“你眼好毒哇。”
测字人于是也跟他开起玩笑：“不过，你们俩有夫妻相哦，当心点儿哈。”
听到测字人的话，潘小慈顿时脸上泛起红晕，低头而去。已经走出好几步的李志方却回头朝他竖起大拇指。
直到日头偏西，香客几近散尽，二人才匆匆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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