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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逢教授从长沙来,阎科长便带他去小苏那排栏观察那几头被他治好的猪,逢教授高度表扬了他的成绩。水科长因为上次逢教授的表扬,也跟着在后面听取教诲。逢教授见二位听得认真,仿佛又回到了三尺讲台,课堂演讲的灵感一来,对上次水科长治疗黄白痢的穴位疗法成功表示赞许,又从深度和广度上进行讲解。他随手抓起一头仔猪,详细指点猪体各大穴的准确部位,从背部天门,大推、三台、六脉、肾门、百会至腹部承浆、七星、檀中,三脘、后海等等。同时对于仔猪黄白痢谈了自己的见解,说仔猪黄白痢是常见病,控制不好死亡率百分之百,控制得好,就看各位的技术。但技术讲求缘法,比如这疫情重灾区,病毒病种多,仔猪抵抗力差,同样的黄白痢,用同样的药,在别的地方一针见效,在这里却不管用。唉,所以当兽医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有时付出几倍的汗水也不见效,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们浪得虚名。不过老逢闯荡江湖几十年,荣辱得失早就置之度外了,身处浊世,听几句闲言碎语,恶意诽谤就吓倒了,那还能做大丈夫么?
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使水科长颇为感动,按原话一字不漏地向我们传达了几回,这意思听起来已经不是假教授,而是忍辱负重的教授!
逢教授召集大家在兽医室开会,将仔猪黄白痢传播的速度,死亡之快扩大了几倍,要求各位尽职尽责,沉着冷静,不惊慌,不串栏,打一场冬季黄白痢的攻坚战!只要措施到位,可将死亡率减少为零,当然万一死了也是正常,死亡率百分百嘛。
逢教授一走,水科长的仔猪便蔓延了黄白痢,我从窗口看到阎、水二位在配药,打针。我心里一阵幸灾乐祸。因为不准串栏,我乐得清闲,将饲料和饮水加了防疫药物,到中午太阳出来了,再将外栏喷雾消毒。忙完,见水科长从走道上过来,哭丧着脸说:“打针打死了两头,看来和夏季高热病一样,又要天天埋死猪了”。果然傍晚又见水科长提出五头死猪说:夏季流行高热病,全地区的猪场都大面积死亡,如今冬季流行痢疾,如果再死下去猪场恐怕要完了。
这边满月的仔猪转到B区后,另请了一个老曾当饲养员。五十多岁,当过村秘书,一来就同我认老表。说是同我奶奶的娘家是什么亲戚。算到我们这一代正好是平辈兄弟。老曾城府极深,对逢、阎言听计从。阎科长慢慢信任他,便让他自己在上面配药打针,转上去的小猪,断断续续死了七八十头。老曾乐得在上面钻技术,有时我们在A区累得人仰马翻,他在上面悠闲自在地看兽医书。
公司上层早对猪场没有信心,一次死了五头仔猪,情形似乎与夏季差不多,股东们又是一阵骚动。羊总上来看五头死猪,又跟着阎科长去苗圃解剖尸体。其实阎科长不懂解剖,只是装模作样,外行演示给外行看,一般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外行明知不懂,却装作内行评头论足,二是外行有意捧场,明知那是外行的演示,也跟着外行随声附和。这次解剖本来是教我们实习的,可阎科长的解剖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把猪肾割下来用瓶子装了。我们几个饲养员轮流下去兽医仓库找玻璃瓶,好久才用板车拉了大玻璃瓶上来,阎科长把猪肾装进去说:“拉回兽医仓库用酒精浸泡好,等逢教授来了带去长沙化验。羊总陪在身边解剖一个小时,见没搞出什么结果,只好笑着说:“猪场死猪是难免的,大家继续努力,再接再厉把工作搞上去”。小学生暴发户毕竟不会说话,这种场合说再接再厉,让人听起来一点不吉利,好像死五头不够,死越多才好。
水科长的仔猪黄白痢越来越严重,已经蔓延到整个a区的栏舍。粪便绿豆状,带红丝或白丝,是最严重的黄白痢。十一月份出产的十多窝乳猪全赶上了。每天打针时,总会听到水科长冒出一句:“又打死一头。”一天说两三次,阎科长听到就恼火。只板着脸不出声。连打了几天的针,阎科长累了,便顾不得逢教授说不准串栏的话,让我们相互配合去每栏打针。过几天逢教授回猪场召集大家开会,一是强调内栏卫生消毒,二是防寒保暖,保温灯必须每栏备好,三是每日治疗打针不间断,不漏数,四是不紧张,从容应付。天下没有特效药,没有秘方,所以打针打死了很正常,不要总把:“又打死了挂嘴上,打死了又怎样?如果有人说打针打死了多少头猪,不要怪阎老师,全算在我老逢头上,看谁能把我怎么样?医院天天死人,是不是要把院长枪毙了”?逢教授关键时刻倒能沉住气,其魄力不亚于《围城》中的韩主任。中国的文化骗子各有风格,却有一个共性:遇事沉着冷静,忽悠以假乱真;轻描淡写以表姿态;正义凛然以示坦荡;针锋相对以显傲骨。
再去巡栏时,水科长的栏舍黄白痢越发严重,又死了两头,他说死的蹊跷,不见黄痢,也不见白痢,不知什么原因,这话连说了两次,逢教授听着带刺,说道:“不是黄痢,也不是白痢,那是我们害死的?”边骂边走过去,用棍子翻开那两头死了的乳猪。声色俱厉地骂:“你瞎了眼看不出是母猪压死的吗?还问怎么死的,你每天是怎么巡栏的”。水科长低三下四地解释,越解释越遭骂,水科长哭着脸望着地上的死猪说:“如果你们实在对我不满,那我走算了,免得让你们烦恼”。这话更激起了逢教授的怒火,他顿脚道:“你用走来吓唬我,不把我放眼里,那算了啰,大家都走啰,我老逢又不是自愿来的,是曾总、羊总请我来的,你吓唬什么?”水科长不敢吱声,老逢边骂边走出去,我与小苏假装搞外栏卫生,幸灾乐祸地偷笑:“癌症晚期”又要向领导告状了。
奇怪,这次反而异常平静,没有要搞批斗的迹象,逢教授照常上班。我们三人的栏内都病死了乳猪,连B区的老曾那边也死了两头,大家小心翼翼地找锄头去掩埋乳猪尸体。因为上半年死了几百头乳猪,锄头挖断了三把,现在一把断了把的不好用,我就用铲子去苗圃挖坑。忙完,洗了工具,累的满头大汗,小苏在兽医室喊开会。这次逢教授的语气不同以往,变得和风细雨。他说大家不要有压力,沉着应战,尽了力就问心无愧,同时希望各位严守秘密,不要向外界宣扬。甚至在门卫室也别乱说,以免泄露商业机密。他说我六十多岁了,不怕掀臭,何况在你黑沙镇,一块豆腐小的地方,就算臭了,全省还有这么宽,我一样桃李满天下,但是你们不同,你们猪场的猪死光了,没人敢来买种猪,还不是自己封自己的门,你们要是去别处养猪,人家一听你是“全军覆灭种猪场”的,问你们是怎样养猪的呀?岂不是扫你们的脸吗?他这番话在夏季高热病死猪最严重的时候说过一次的。
其实这种事是欲盖弥彰的,不仅公司内部,连机械厂那边的人,早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们说黄白痢是小儿科,连小儿科都治不好,还专家教授,真是不可思议,周猴子伙同一些嫉妒冷冻公司的顽固派,晚上喝酒聊天,编出顺口溜:“养猪场,没名堂,请来个逢瑞亭,只会忽悠不治病,今天吹出猪肺疫,明天吹出黄白痢,药水用了一车皮,果园埋了一荒地,哇塞,带个徒弟阎贵祥,晃来晃去装模样,万头猪变成了万头乱葬岗”。
周猴子还在九栋墙根外他的猪栏外挖了水沟排猪尿水,猪尿水一直浸过围墙到了猪场内,平时臭气熏天,蚊蝇众多,我们用水泥砂浆将漏洞了,还将烂尼龙袋子,死乳猪丢过去以示报复。周猴子在那边骂骂咧咧好几天,还告到公司领导那儿,扬言说要报警,罚款云云。
我们不解气,将乳猪丢到灌溉水渠中,渠水流过围墙,到了外面,周猴子的稻田便多了几头发绿的臭乳猪,他大发雷霆,组织人马推倒九栋后面的外墙,又从外墙冲进一伙人要打人。当时万子民还在公司,我们马上打电话给万子民。万总装了一车人过来,我们冲出去同周猴子对骂,还打了起来,周猴子见不是对手,只管骂。万子民说:“周猴子,当初你带头打烂电工房,老子今天将老账新帐一起算了,打死你这老狗,埋掉你这死猪猴子”。周猴子跳着骂我们绝子绝孙,扰乱居民健康,扬言要告到县里去。万子民叫来的烂仔冲过去要打,一班人护着他边撤边骂,此事不了了之,此后战争时有发生。
这次水科长休假,回去又搞来一个秘方,原来当年水科长与人合伙办猪场,亏了好几万,最后转手给合伙的水跛子,水跛子一时拿不出钱,便立了一个一万五千元的借据,这两年养猪赚了,特来还帐一万,尚欠五千,水科长同水跛子去看他的猪场,见其五头母猪生的乳猪皮毛光亮,活蹦乱跳,居然没有黄白痢迹象。便想问起秘方,不过生意人特精,不轻易告诉人,水科长心生一计,兄弟,你发了财还钱给我,真是可喜可贺,今晚我请客,去稻花香酒家如何?水跛子嘿嘿地笑着,露出满口残缺不齐的黑牙。在酒桌上,水科长先是海吹一番,说我水某现今桔城大型猪场干兽医,兄弟你有何困难,尽管打电话,那剩下的五千元,你也不急于一时还我,你手里宽裕些,做事顺利些,诸如此类慷慨激昂的话,说得水跛子心情激动。两人连干了三瓶酒,水科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搞兽医的,那猪场的兽药仓库归我管,你要是用什么药,只管找我,谁叫我们是患难兄弟,水跛子感激涕零,借着酒兴谈起两年来养猪的几沉几浮,大起大落,那时他十头母猪被猪肺疫和黄白痢害的惨,几乎全军覆没。后来才从武冈邓家铺舅母的娘家问了两个秘方,费了我一条白沙烟呢,才起死回生,水科长忙问,什么秘方?水跛子早无防备之心,天花乱坠说出这方子简单,吃的一付,打针的一付,一字不漏地把两个方子全说出来,水科长忙用手机记下,问:“就这些?”水跛子说:“这病啊,是一物降一物,不在于用复杂的药方,在于对症下药,”水科长说:这些药我们种猪场有的是,下次我帮你弄些来”水跛子千恩万谢,争着要买单。
水科长回到猪场,向逢教授献计献策,说他们村里一个专业户用的土方子,轻松把黄白痢治好了,逢教授问这三种药名、生产厂家、水科长一一作答,老逢说你去买回来,来我这里报账。
水科长便去买药,到下午才回来,把买回来的三种药放在桌上,说这药难买,走了好几家,据说厂家已经不生产了。逢教授本来就对他买药极为反感,所以只顾翻着一本养猪杂志,水科长呆头呆脑,不肯走,见桌上一大堆养猪杂志,便也随便翻翻见到“黄白痢死亡率90%以上”与逢教授平时讲的不符,便说这杂志内容经不起推敲,和逢教授讲的有区别。逢教授说:“死亡率100%和90%以上是一个意思,如果是疫区,天生免疫力差,死亡率就有100%的可能,如果是病灾区少的地方,死亡率偏低”。水科长心想教授写的理论也打埋伏,哼,如今编书的东抄抄西抄抄,都是糊弄人的把戏,便无声地露出耻笑,将书沙沙地翻着,随便往书桌上丢。老逢猪肝的脸阴沉,冷傲,象老青石板上经年的皱皮,连“苔痕上阶绿”这样的词都用不上了,真是大扫文化人之雅兴。老逢终于沉不住气,说了几句生硬的话:“要一步步从铲猪粪做起”。
水科长悻悻而归,在我们面前不说受了老逢之冷落,而是说老逢如何另眼想看,与他探讨兽医技术一个多小时,老逢对他的热情和雄心特别感兴趣,尤其对他买回来的三盒药特别关注,要是早听我水某人的建议,哪会轮到今日局面。
水科长忙完工作去洗澡,小苏对水科长吹牛引用了一段笑话,说是他有次在兽医室同逢教授谈话,谈起他以前养猪的时候,用过一种特效药,治黄白痢一针见效。老逢忙拿出笔记本说不忙,我把药名记下来,边说便找一支圆珠笔,划两下不现,拿起墙上挂着的一支,也画不出笔迹。水科长忙去猪栏内墙上找来一支笔恭恭敬敬递上,说出那药名叫什么克痢菌素。老逢听那药名,果然新鲜,不同凡响,既不同于克林霉素,又不同于克林优,更不同于克痢散,忙问厂家,答是宝庆兽医厂的,问哪里有买,答是县内各大兽药店都有卖过,不过我朋友专做这行,打个电话叫送来,老逢忙催打电话,水科长打通电话,聊了几句,放下手机说:“我朋友那儿还有几包”,老逢说:“那快叫他送过来”。水科长说是前年的过期了,老逢皱眉说:“那还说什么,快去市场买回来”。水科长苦着脸无可奈何地说:“唉,这药早不生产了,发明这药的人在去年被车撞死了”。老逢擦着汗,把笔记本一丢,青着脸说:“那你说一大堆废话干什么?不是在忽悠我么?”
苏科长的话一说完,两人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笑疼了。水科长洗澡出来,不明白我们笑什么。门卫说:“你的三盒药一出台,恐怕那些乳猪病一好,老逢会知趣的回长沙了”。在B区养猪的老曾能说会道,然而他平时默不作声,只把药名抄下,平时他也是抄抄写写,埋头苦钻技术,后来他的技术学到了家,第二年猪场散伙,他被绥宁一家猪场请去当场长,真是天道酬勤。
可是水科长没有预想的那么好,第二天老逢召集大家在兽医室开会,先是说在阎老师的领导下,仔猪黄白痢已基本控制,因为今天天高云淡,不见一头死猪。他松了一口气,表示什么事都没有了,然后话锋一转,说水科长的药都是预防作用的,也不是什么特效药,不过用还是可以用。这么说这三盒药无人敢用,但老逢的威严没有将猪病吓好,大部分乳猪卧在地上不吃食,到第二天又死了几头。下午等逢、阎二人走了,我们决定拿那三盒药试一下,一百块一盒买来的,不用了可惜。我们只拿水科长一栏病猪做实验。第二天,这栏猪果然爬起来吃食,抢着喝水。我们同阎科长商量是不是再去买些回来,因为效果是大家看得见的,阎科长说不敢做主,逢教授会生气的。我们心里窝着一肚子气。逢教授生什么气,分明是心理变态,他的药治不好,别人的药治好了,这不明摆着拆他的台吗?
此事一直拖着,乳猪的病情还是老样子,下次老逢来猪场,首先就把水科长骂得狗血淋头,骂他乱出风头,自以为是:“死了的是我老逢治死的,治好的是你水科长的秘方”。边骂边跳着脚。水科长不做声。老逢更加激怒了,骂得语无伦次,冲出兽医室门说:“我不行,你行,你来干,我走”。老逢平时工作不痛不痒,走马观花,这次理直气壮,倒有点视死如归的大将风度,他恨铁不成钢,几个毛学生令他身败名裂,晚节不保,猪场几乎全军覆灭,简直国将不国了。
老逢果然走了,公司也没有做出反应,也许气数已尽,怪谁也没用,已经传出过了年就将猪场承包出去的风声,风声愈演愈烈,我们乐得混一天算一天,反正过了年再寻出路。
奇怪,老逢走了一个多月,居然又跑回来,由羊总、曾总陪同,还有省里的十台小车。现下榻桔城宾馆,休息一天,浩浩荡荡开往猪场。商业机密是不可透露的,一班要人来了猪场,才知道是逢教授将水科长后备母猪产的头胞十五头乳猪写成申报联合国报告,已经由省里批准上报中央,今日来的十台小车,省畜牧局、省农业局、省商检局、省农科所、省科委、省政府、省文化厅、省日报、省电视台、还有地县级的小领导陪同。记者的摄像机咔咔响,一路拍进来。在B区上班的老曾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大哭。他以为公安来捉他,因为他女儿嫁得不好,闹离婚,女儿挨了打,他找一班人去评理,将女婿家的东西打得稀巴烂。他胆小怕事,以为总有一天要抓去坐牢,所以整天躲在猪舍不敢出来。今天这十多台车轰轰的,摄影机咔咔的,吓得他躲在猪栏的墙角哭天抹泪。直到知道了真相,忙带头走在前面。那十五头挂牌护理的小猪,如今膘肥体壮,已是一百多斤一头,记者的摄像机咔咔响起,十五头肥猪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栏里乱窜,空气中充满欣欣向荣的气息,仿佛他们马上要上联合国,跟着老逢去做报告,也借机去开一下洋荤,泡个洋妞,享受一下外面的世界。逢教授此时正在向各级领导做汇报,解说,累得满头大汗,脸上恢复了当日的笑盈盈的石榴花。
此事算是猪场辉煌事业的回光返照,从此公司恢复平静,准备对外承包事宜,不过对于各级首长视察十五头猪的事,水科长绞尽脑汁写了一篇讽刺性极强的杂文《逢教授亲自接产成长的十五头猪受到省领导接见前后》,准备向宝庆市晚报投稿的,现在也派不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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