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花盛开的秋天上部
第一章山寨摆摊识黑嫂
贵州翠屏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
远远看去像挂在山壁之上,上头是巉岩叠嶂,峭壁陡石突兀而出,像随时要把房屋压倒。山民们早出晚归拾级而上,没入山林深处。中秋的傍晚,各家陆续亮起了灯。房屋被群山笼罩,黑黑的树影和缭绕的山雾一层层延伸到天边。黑白之间一两声山鸟啼叫更加深了寂静,稍有联想的人便可猜测到高远之处肯定荒无人烟,瘴疬横行,因为这是金庸笔下描绘的苗疆。猛然从山岩间飞出一只苍鹰如鬼魅若隐若现,呱呱的凄厉声划过苍穹,在村落间回旋,那苍鹰的影子越过马路朝对面的山崖飞去。马路夹在两山之间,窄窄的,像一条飘带在崇山峻岭间盘旋,忽高忽低。远远地看见马路上现出灯光,像流萤排着队伍在山涧爬行,越来越近,轰隆隆的声音划破荒野的沉寂,慢慢地便看见从高处的弯道驶出一辆辆大卡车,装满了土石,驶近丁字路口,右转过天桥,进隧道不见了。
夜风刮过汽车的油烟味,让人感到现代文明的气息在慢慢浸染这片原始的蛮荒。据本地土著人说,这里正开山填湖,开挖隧道,一条高速公路将从这里穿山而过,同时在上游地带将兴修一个大型的水力发电站。真是大兴土木,百废待兴,西部大开发的洪流正在这块穷山恶水之地排山倒海。这年是公元二00五年的秋天,二十四个秋老虎正肆虐地燃烧着秃石老树,因此入夜的风带着深山的冷寂和土尘的燥热。
每到傍晚,劳累一天的土著居民便洗了澡,摇着蒲扇,三五成群地站在丁字路中央的花坛边,或岸边小店旁,伸长脖子看车由远而近。在和谐气氛中品头论足,这景象扰乱了他们的视野,增加了他们对生活的热望。也许子孙后代能看到日后的繁荣昌盛,因此他们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岁月的风刀在他们干枯的脸上刻下穷苦的同时也开始浸润了憧憬。他们的头脑开始活泛起来,不再满足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开始为美好的明天勾画蓝图,乡民们开始把山里的土特产诸如天麻苜蓿及药材之类收拢来背到圩集上卖。这里的人大都是文盲,年轻人中也只读了小学初中,可他们头脑中却有了难得的信息意识,知道做小买卖的窍门,比如在哪个圩集摆什么摊:傲市的鱼虾,启蒙和奔初的牛场,敦寨的药材,偶里的刺绣,锦屏的土货,南伽的苗服土布,彦洞的古玩字画等等,在他们的房屋一角,都有一幅临近地区赶集的地图。
因为西部开发的洪流加速了贫困山区的经济发展,商品交易日趋频繁,去贵州山上做生意的人一度象南下打工的队伍,热潮如涌。但毕竟在穷乡僻壤的地方,许多老百姓连温饱都不解决,他们买不起湖南的新鲜货,大都是来瞧瞧热闹。而这些小商贩却梦想着贵州山上是他们的黄金乐土,等到大批的家禽种苗卖不掉而死在贵州山上,或者低价出售,他们连竹笼子都不要了,拿着仅有的车费打道回府。但正如开店铺的,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有人今日关门,有人明日开店,于是商贩的队伍在这种恶性循环中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妹夫的二哥是幸运者之一,在贵州赶了几年圩集,对市场行情了如指掌,现在初具规模,在城北吴寨租了房子,打制了一套养种苗的竹笼子,夫妻俩同出同进,运作得极为顺畅。妹夫眼见二哥发了,便如法炮制,只跟二哥跑了几趟,就自己单干。为了不同二哥抢生意,他在城南肖山村租了房子,半年后觉得自己站稳了脚,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一个亲戚打下手,又怀疑这亲戚暗中私吞腰包,两人矛盾日盛,亲戚便辞工走了。妹夫是小肚鸡肠,为人吝啬死板,生意上倒能顺水推舟,在贵州山上半年,懂得同苗人打交道所说的土语,比如鸡苗长势好,比划着说:大佬大婶,你看这鸡屁股滚圆,绒毛细亮,眼神黑冠子红,好雄咧。驼背瘦长的脸上堆出的笑,让人不容置疑的忠实憨厚。等人走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便如头上那半壁削下的干石灰岩。
自那亲戚走了,妹夫忙不过来,正愁要帮手,刚好我从广东落难归来,仓皇失措的愁一路,几个电话之后,我便帮妹夫送种苗上山,干起了赶集摆摊的勾当。
关于我在广东落难的事,一言难尽。因为去年我买了台破烂的货车在东莞凤岗镇一家纸品厂跑运输,车况太差,三天两头修车,一天跑不了一趟货,开支大,常常难以为继,请来的司机和搬运工跟着我起早贪黑忍饥挨饿,司机换了两三个。
因为开着烂车担惊受怕,路上空着肚子回来,没吃过几餐象样的饭。老婆顾氏经常带着女儿捡破烂,捡市场卖剩的辣椒,菜叶。两个女儿才几岁,在马路上跑来跑去捡饮料瓶子的样子,至今一想起就辛酸。由于不懂路线,每送一车货,沿途都是我跑上跑下在烈日中问路,有时一车货送六七个厂,跨几个镇几个工业区,累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有时跑长途,半夜饿着肚子把车子停到人家厂门口,等第二天卸了货,再回到家时,车上的三个人饿得大吐黄水。公司有四十多台车,挂号排队,哪怕半夜下雨轮到自已装货,也必须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去装货。记得去年秋天一个大雨天深夜,大概凌晨三点钟去公司装货时,因为没睡醒,一个帮我装纸品的工仔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一年中出了三次车祸,两次大修,小修不计其数,后来负债累累,至今连司机和装车工的工资都还未付清。
我一生南下过七次,谈过四次恋爱。为了生存东奔西跑身心俱疲,情感的波折又使我日渐苍老,这些人生片断是我一生中最波澜壮阔刻骨铭心的,在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苦旅孽缘》中有详细的描述。
经过了那些苦难,到了贵州山上赶集,倒觉得轻松闲适。每天晚上赶场回来,将卖剩的禽苗从竹笼里倒出来,装进家里特制的栏舍。栏舍用木料打就,榫和卯拼接出方框,框中嵌有铁网,一层层一箱箱格局,最高的一层须用梯子爬上去才能操作。
租房在半山腰之间,从丁字路往回向县城方向走一百米,拾级而上,两边亦是老木屋,吊脚楼,牛栏猪圈。在这些低矮的古老的木屋中间,并排有两座四层楼高的豪华楼房,外墙贴了名贵欧洲大红磁砖,进口铝合金门窗,可见主人是这里的上流社会了。
我们租的是近身的一座老式红砖房,与那西式洋房只一栏之隔。房东是个退休老头,因老伴去世,自己便在县里当官的儿子的关系下,在县委大院当门卫,兼侍弄花草。据说老头是个老经军,常练些书法,全是毛体,因这穷山上的苗民和土家人不会欣赏,便落落寡欢,才想起要老当益壮,发挥余热。去县委大院当门卫是违心的事,因为他生性刚直嫉恶如仇,从不想拉关系,老了反而晚节不保,常自叹息徘徊在锦屏大桥,刚巧碰上妹夫问租房子,便起了善心,低价出租了那老式楼房的下层以补良心上的不安。妹夫自出道以来第一次以半价得全价的好处,颇觉出门大吉,常将这事挂在嘴上,夸房东讲义气,称自已一定能在这里打下半壁江山。
这晚睡了,妹夫说:“明天各赶一场,他去奔初,我去彦洞”。两个场都不大,每人只挑六笼鸡苗鸭苗。本来奔初的鹅苗好卖,可怜现今高沙镇的鹅苗不多,质量差,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因此十月份就不卖鹅苗了。
妹夫叮嘱我明天在圩集上要会讲苗话,说我们的禽苗全是自然孵化,打了疫苗的,并拿出动物检疫部门的资格证书---当然是假的。嗓子要大而甜,把禽苗放在手心,顺势丢到笼子中央草厚的地方,说道:“大佬大婶,你们看,好雄咧,摔都摔不坏的”。我听他说:“好雄咧”。觉得好笑,他几乎很专业了。
清早打点行装,我挤上车去彦洞,第一次单独出马,心里不免忐忑不安,下到圩集,许多人忙着占地盘,摆地摊。
我将地摊摆好,用竹栅栏围成一圈,然后去水井中打水喂这些小生灵,再撒些饲料在地上的塑料布上。我找老木屋的房东借了两根木椅出来挡住地盘两头。
房东是个老太婆,为了表示对外地人的客气,特地帮我拿出一个苗族人手织的藤笠,说是太阳正顶时戴在头上防晒。我顺势要她帮忙照看,上去买几个包子吃,边啃边看老街两边的店铺在忙碌,长板凳摊子伸到街中,中间只留一条人行道。他们将杂货一件件搬出来摆出在门板上,一切井然有序。从相互界线摆放的礼让和笑容,可见民风淳朴。远地做小生意的,在店铺前的马路边占一小地方,摆个地摊,照例给店主一块钱的地盘钱。店主收了一块钱,还要保护小商贩一天的生意顺畅,若遇上买主欺付人或烂仔捣乱,必挺身而出。
我刚在老街走了几步,看见公路那头来了班车,停在那个似倒未倒的老木屋的马路左侧。许多人从车上卸下鸡笼鸭笼,挑着往上面走向水泥路,不一会摆活物这边多了很多家禽家畜笼子。我知道生意场中无父子,到了这里往往没什么老乡观念,各谈各的生意,相互间几乎不搭腔,都是板着面孔,为了利益勾心斗角,生怕对方知道自已的底细,甚至为了自己的种苗好卖,就不惜把自己的种苗吹上天,说别人的是邵东货:
“没打疫苗的,千万别上当哦,我的才是正规的广州货”。
“你不认识我吗?我在这里四五年了。”
“你不认识我吗?我的货谁拿回去有死了的么?”。
我知道这些贩子奸诈,不免一阵心紧,忙把吃剩的两个包子,装在裤袋里急急走下去。果然那个刀疤黑脸泼妇将我的竹笼移开好远,她占了两个摊位的地盘,用竹篱围住,两头用长凳挡住,既可让乡民坐着挑选,又可使自已的地盘开阔。她上面一个尖瘦脸的汉子甚至用竹棍和塑料布箍起一个简易凉棚,棚内一张小矮桌,上面摆着茶水,客人遮荫乘凉,饮茶聊天之间谈就一笔笔生意,这人一定是读了三国的。
比之这豪阔场面,我那个地摊显得寒酸拙劣了,我心一紧,在自己的凳上坐下。房东老太婆说:“帮你照看着呢,没人偷你的小苗,还早呢,山里人起早摸黑翻山越岭,一般要九十点钟才人多热闹”。我微笑着宽心了些。
这个圩集较小,三面高山环绕,形成一个小盆地,马路两边的店铺,只在赶集时稍有生意,平时半开半闭。街尽头往山道边,是一个小交易市场,卖各种成衣,药材,土货。这里的天麻便宜,晒干肥大的野天麻,才三十多块一斤,最便宜的是些小块的如干蘑菇的小天麻,才十多块一斤,有时称好了,还往你背篓里丢一把,苗人或土家人摘下头上的缠布憨厚地笑着,满不在乎的说:“我们苗家山上有的是黄金,只管挑好的,剩下差的我拿回去泡酒喝呢,哈哈”。买客被他们的赤诚感动,往往老远了还说着多谢的话。
就连屠桌上的本地屠夫,满脸横肉,却笑如弥勒,你不带现金,他也把一斤好肉给你,等你下次赶集时带来。这里与湖南的湘西交界,接山错水,脉络相连,自然地把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风物人情,习俗民风相融相济,在这一方世外桃源的深山里繁衍滋长,濡染得古镇一种浑厚,古朴,粗犷,温静的民风。
虽则外省的商贩加速了集市的繁华,也添了奸诈与诡计,但坏的气息只在商贩之间传播,只在同行间勾心斗角,对本地土著人,他们从不敢欺骗或缺斤少两。所以外地的市侩气未曾沾染这里的一砖一瓦。土家族的乡谚是:“蛊虫蛀不了饭桌面”。所以千百年来,苗人和土家人的山道沟梁和木屋青石街一如他们的民风亘古不变。
虽然我也知道把种苗拿在手里,然后抛在稻草厚的地方说“好雄咧,打了三种疫苗的,”但没有老贩子同土家人喝茶拉家常的工夫,拉完家常总会带几个苗苗回去,空手不好意思,贩子深通苗人和土家人的脾气,但又做得不露声色。到快收场时,上面的地摊几乎卖完了,竹笼里只剩几只不活泛的禽种苗,他们奸笑着得意洋洋地离去。对面的屠桌上也散去了热闹,水泥路上稀稀落落没几个人。我心有不甘地收拾摊子,用塑料布盖了,同房东阿婆打了招呼,向上头去街市赶个晚集。
我在街口买了几个包子,原来的两个在裤袋中早已压扁发臭,我丢到街角,被一个眼明手快的乞丐捡去吃了。一个倒烂梨的摊贩将烂梨倒在溪边的草丛里,招呼那个乞丐道:“喂,这里”。我想起那个乞丐的吃相一阵作恶。包子摊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站在面前,望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垂涎欲滴,那眼神可怜兮兮期期艾艾。他怀孕的母亲背着背篓,走前几步又回头拉他的衣角,拉动了,放手走了几步,见孩子没有跟上来的意思,说道:“黑娃崽,包子不好吃,回去娘给你蒸馍吃”。那母亲亦是蓬头垢面,穿着的土家族蓝花格子土布衣服打了许多补钉,加上那黑枯干瘦的脸和失神的眼睛,知道是极贫穷的。孩子望望母亲,再望望包子,眼神中满是乞怜,那母亲目露凶光,想发火,举起的手又放下,叹了口气,我忙回去买了八个包子递给他说:“小弟弟,给你吃”。说完转身走了,远远地回头见那孩子跟在母亲身边边走边朝我这边望,我心头一热,几欲掉下泪来。
我转了一圈,见那卖成衣的摊子,挂满了花花绿绿的低劣衣服,一看就是邵东货。听那相邻的两个女人对话,果然是桔城县的老乡。对面的妇女喊这个女的叫黑嫂,因为皮肤黑,但身材却高大丰满,两人拉家常尽是讲生意场的事。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托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蹒跚而来,背篓里是卖剩的土货,小孩子衣服褴褛,鼻涕长流,脖子上一长溜的癣疤。婆孙二人站在成衣摊前,叫黑嫂拿出一身牛仔童装,是那种薄薄的劣质牛仔,黑嫂见可怜,只出十元一身,老太婆从内襟摸出一个汗津津的黑油布钱袋,鼓鼓的倒出来数了好久,才七块八角,老太婆叹口气说:要是背篓里的土货卖完就好了,怜惜地摸摸女孩的头,舍不得离开,那眼神是空洞的,乞怜的。黑嫂到底舍不得亏本。我于心不忍,摸出十块钱放到摊子上说:“我帮小妹妹买了”。说完把牛仔用塑料袋包好塞到背篓里,转身走了。
在挂满成衣的竹栏杆间隙里,我见到婆孙二人拉了手,过了老木桥,身影在古树危岩间隐没,不见了。我心里一阵悸动,眼泪差点掉下来,这穷乡僻壤之地,百姓太苦了,到处是满目疮痍,是生活的沉重。
回去的车上,刚好同黑嫂坐一排位置。黑嫂说:“怪不得你出手大方,原来你是卖鸡苗鸭苗的,比我们这讨米的生意强多了。”我说:“哪里哪里,今天的货还没卖了一半,饲料钱,工钱都难保呢。我们新来的,哪里卖得过老手”。黑嫂说:“都说黑沙人精奸,雨都不落到黑沙去,你这人却实诚,看来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说:“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那地方叫都梁县马坪乡汰坝苏家。外婆去世几十年,我还对那地方恋恋不忘,对自家地方反倒憎恶,人在环境中的影响……”黑嫂打断我的话惊讶地说:“我娘家也是汰坝苏家,你外婆是谁?”我说表哥苏本赞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现在湘潭钢铁厂工作。她大喜道“苏本赞同我一个村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是我们家乡的名人啊,唯一一个大学生。”有了共同话题,两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拉不完的家常。她说她是苏家祠堂起火那年嫁到马坪一个屠夫,两人起早贪黑杀猪卖肉,刚有起色,男人在一次赶集时,挑着肉担在雾里赶,不想被一台装满木材的拖拉机撞死了。她带着女儿嫁到黑沙镇塘前湾一个穷摊贩家,两人起早贪黑卖衣服,生了一个男孩,也五六年了,吃了不少苦。
(https://www.mangg.com/id34742/200898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