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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第二十章逢,阎和三科长
我边驱赶外栏的猪边扫落叶边想起祖医生,就忧闷。痛苦到极点,有时晚上一个人在矮墙上坐到深夜,想着就想哭,我只有一个念头,从此再不找找她了,就当一场梦吧,我得好好工作了,男人太重情是没有出息的。有时累了,就想,还不如让雷打死算了,早点去见黑嫂。
我听到远处水科长在唱着《披着羊皮的狼》,那形态是对我单相思祖医生幸灾乐祸。我看得出。他斗车里拉了满满的一车饲料,走近时,他故作神秘地说:“过两天逢教授要过来,正式给我们讲授疑难杂症了,学技术不要太心急,太浮躁,要从铲猪粪学起,唉,你们平时太急躁,搞得我也惶急了。”
我打一个冷笑,水天师果然是变色龙,眨眼之间说话的态度判若两人。水天师见我脸色难看,拉着斗车走了。远远地看见他一脸殷情地向阎科长请示什么,脸上挂起恭维的笑。阎科长手舞足蹈了一阵,水天师像得了令似的,笑哈哈的用一根竹条,神气十足地走进他管理的第八排栏舍,赶出一头发情的母猪,再从九排栏舍赶出一头长白公猪去配种。公猪爬上母猪后背交配时,水天师竖起拇指哈哈大笑道:“还是你阎老师神啊,按照你的指导判断母猪发情是否高潮,果然灵啊”。我觉得好笑,水天师平时总轻视阎科长不学无术,怎么一下子恭维起来了。小苏站在前排的栏舍搞卫生,把头伸出窗子悄悄对我说:“猪场要提拔一个管理员,当阎老师的助理,水天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开始巴结阎老师了”。我同小苏觉得水天师没志气,决定顺其自然,管他提拔谁,反正我们不热衷于做官。
感冒发烧,晚上就去尹医生的诊所打针。我同尹医生有仇,不过除了祖医生那里,就没地方看病了。我硬着头皮进去。注意到里面还有几个打点滴的,我疑心尹医生变态,在公众场合同病妇开下三流玩笑。尹医生见我进来,好象忘了上次对我的仇恨,幸灾乐祸地说:“失恋了吧,你那满腹文采用错了对象。唉,祖医生今天结婚,我刚喝了喜酒回来,那男的人不怎么样,满脸麻皮,可人家毕竟是教书的,比养猪的强啊”。
我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坐着不做声。
他停了一下又说:“祖医生枯瘦如柴,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好”。
什么时候水天师站在后面,说:祖医生这种问题女人,怎么样也是做后妈的命,不是子宫反背,我还考虑考虑,哈哈。尹医生说:你不做后爸,那我的女儿离婚有一个小孩,看来只有介绍给苏胡子了。我想:“就算没有祖医生,谁能看得上你那癫痫女儿”。水天师不知底细,忙打听他女儿多大了,漂亮么。一个打点滴的病妇说:比祖医生漂亮多了,就看你敢不敢要。水天师哈哈地笑道:敢要敢要。打针时,我疑心尹医生故意将针扎得太深,我咬牙切齿地忍着痛,心想,你心术这么坏,难怪会有不健康的女儿了,这叫恶有恶报。
晚上躺在床上,心中隐隐作痛,想起与祖医生的交往,人生真是一场大笑话,我还以为我会把她当黑嫂一样去爱,可她只不过是黑嫂的影子,如今连影子都抓不住,活得冤,整个象一场辛酸的梦,诊所里的文学论争,茶花寺上的一夜欢爱……,有时像雾像雨又像风,聚过来又散去。
今晚太闷热,除了猪的低叫声,就是轰隆隆的树上的风,涛声此起彼伏。星月开始隐没,外面慢慢变得漆黑,闪电划过了,热风变得阴冷。停电了,四周一片漆黑阴森,梧桐树叶沙沙地凄厉的响声。这里刚停下来,对门苗圃的梨树,桃树、板栗树、桔树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天际有了一层黑云,闪电一个接一个打过了,又划过去,狂风越加紧了。
停电后一片漆黑,狂风呼啸。我同苏科长有点害怕,打着电筒坐在床头发呆,恐怕有台风,感觉要出事。果然不一会,轰隆隆的风声夹杂着窗玻璃破碎的声音,猪狂乱的嗷叫声。旋风起了,呼呼地转着,游离地粘在猪场外不肯离去。突然所有的虫声停了,猪叫声停了,但听轰的一声巨响,听见梧桐树吹断的声音,瓦片飞动的碎裂声,猪栏房屋的倒塌声,震的地动山摇。苏科长说:“恐怕要搬出去,那边肯定倒了一排猪舍砖墙,我们不撤出去,怕有生命危险”。两个人卷起铺盖,用塑料布包住。可是风太大,房屋像抬起了盖顶,掀起又落下来,摇摇欲坠,风雨大作。突然一声巨响,房顶倒了,椽和房梁断裂,瓦片哗哗地掉下来,幸好房梁上盖了一层油布挡住,房间里只掉下了一些瓦片,暴雨倾盆而下,房间一下子流了很多水,我同小苏钻到桌子下面,用铺盖顶住头,两人商量只等雨过后个几分钟冲出去。听说八十年代这里刮过一次龙卷风,猪场的屋顶掀翻了,压死了很多猪,不禁毛骨悚然。
狂风暴雨在头上肆虐,屋内已淌了很多水,我同苏科长蹲在床底下不敢动,头顶上的铺盖已经湿透了,全身冰冷。等风雨停下来几分钟内,我同苏科长打开门,头顶着铺盖,借着电筒光,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仓库。在狂风暴雨中几乎失去知觉,终于到了仓库,打开小房间的门,点了蜡烛,将所有的门窗关好了,脱下湿衣服换了,躺在饲料袋子上,心有余悸。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又起了,只听见猪场大树断裂声,房屋倒塌声,梁瓦碎裂声响成一团。
天麻麻亮时,风雨渐停,门卫和水天师拿着电筒在外头大喊,我们从窗口射了电筒光过去,他们闻得我们声气,忙向仓库奔过来。我们把昨晚的事绘声绘色说了一遍,大家惊恐不已。水天师说:“幸好他搬到门卫室同老曾睡,哈哈,我老水说了猪场不能住人嘛,怎么样,我说的话他们不信,拿人命开玩笑”。我说:“这不是逢教授安排的,羊总又是你表哥,你可以打报告写一篇现代化的猪场的科学管理的文章来说明利害嘛”。水天师马上转换口气说:“逢教授是长沙新五丰集团的客座教授,他这样做也有他的理论依据,他的学问谁能辨得过,那叫湖南养猪业的一面旗帜吗?”我们暗自好笑,水科长前后自相矛盾,是真正的变色龙,平时沉默的门卫老曾说:“要把水科长的管理经验和逢教授的理论结合起来,昨晚的龙卷风也许会吓跑了。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
这次损失惨重。A区和B区共倒了四排栏舍,A区倒了一颗大梧桐树,将房屋压倒,压死了四头母猪。另有两头受伤。猪场所有的电线电缆遭到全面破坏,我同小苏搬到仓库以后,公司重新请人维修猪栏房屋,架接电线又忙了个把月。
配种进入高潮阶段,我们三人忙的不亦乐乎,我刚拉了一车饲料进去,水科长喊帮忙了,因为母猪初次发情,公猪爬上去还未交配母猪就往前冲,我跑过去,抓住母猪尾巴不让它跑,他扶着公猪不让它掉下来,这样几次反复,终于成功了。我拉了斗车去喂饲料,巡栏一遍,果然一头编号3143号的母猪阴桃红肿,在栏内走来走去,我打开门,它条件反射地朝公猪栏方向跑,我跑过去放出一头公猪,可母猪四处乱跑,公猪追不上,水科长赶另一头母猪处理配种,大声喊道:“发假情不行的”,两头猪在追逐,我赶不开,忙喊苏科长来帮忙。好不容易将公猪赶回去,再赶出一头编号3409的母猪,苏科长说把它赶到公猪栏内交配,苏科长的母猪在配种,两头公猪会咬架咬死的。我觉得还是苏科长考虑问题周到,两人将母猪赶入公猪栏内。
阎老师打了雨伞进来,他见我们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因为近段时间配种情况不佳,逢教授打电话催得紧,这种事催得了么?阎老师陪我巡视了一遍我管理的第三排栏,果然又发现一头发情的母猪。我们打了雨伞把母猪赶出来,母猪到了外面走道上,站着不动,我忙去公猪栏舍,看看只有一头不太行的公猪还未用,就赶了出来。果然这头公猪个子小,爬不上去,阎老师一手打伞一手在母猪身上抓痒,他吩咐我拿出了一条长矮椅过来,让公猪踩到矮椅上爬跨。终于爬上去了,我忙放下伞,双手抓紧公猪尾巴不让后退。阎科长也丢了伞,双手摸着猪鞭套进去,终于配种成功。我们一身被毛毛细雨淋湿了,头发上滴下水来,咸津津的有腥味,猪场弥漫着朦胧雨雾,梧桐树被雨水洗的碧绿晶亮。风拂过一阵骚动和热浪,江南水乡的腥草味和果圃里飘过来的花香,一种氲氤之气,我们沉浸在忙乱的工作中,心情特爽快。一连几天,配种特顺利,只见我的工作记录上写着:“3143配种成功!3141配种成功!3146配种成功!3149配种成功!……”。
工作的喜悦几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恼,逢教授高度表扬了我们的成绩,特别说我大苏成绩最好,要发奖励。我高兴了几天。
苏科长报告了一个新消息,说是提拔助手的事取消了,原因是逢教授想从长沙安一个人进来,后来见羊总不做声,也不表态,而阎科长说在我们三人中物色一个,先是提了我的名,那个主管内务的朱厂长说苏胡子不行,不稳重,没有处理关系的能力,死书呆子。杨风文婊子说:“小水是兽医出身,有兽医经验,做事也行,不过你们别怪我多嘴,我只是随便说说”。也有说小苏工作踏实的,当然都是非正式会议。有些股东说话毫无遮拦,说三个人养猪,还要管理员?你们都是管理员嘛,内中有一个说:“我们地方性病种也许和长沙的病情不一样,必须有一个本地兽医来取长补短,杨凤文马上附和着说:没错,我也是那么想的,助手、助手没有点兽医经验怎么帮手”。言下之意,是她提水科长的名还是有见地的。阎老师马上反驳:本地兽医也不是神仙,你们每年都有大猪场疫情严重,本地兽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了,桔城县的地方性病种不就是细小病毒,圆环病毒,附红细胞体,流行性腹泻这几种吗?哪一种疑难杂症不是逢教授清楚的?
当初杨凤文得罪了逢教授,所以对师徒二人总抱有成见,不过杨婊子做人圆滑,讲究当面捧着你,背后捅着你。所以马上换了口气说:“阎老师,我是胡言乱语瞎搅和,只是从表面看问题,以为叫一个内行的人帮你,工作开展顺利了,也是你的功劳,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阎老师是有学识的,当然看问题看得全面了,哈哈”。虽然口气轻描淡写的委婉,但阎老师隐隐感到凤姐不把他放在眼里。小苏说:“水科长还不知道内情,还一个劲地在阎科长面前奉承拍马屁,前几天还草拟了一份‘桔城县地方性病种防疫办法之我见的报告’求阎老师找机会交给逢教授。还买了两盒蜂蜜,两盒燕窝准备亲自去请教逢老师,深夜里提了礼品出了围墙,站在宿舍楼下的土坯墙角,象个贼一样不敢上去,呆了一个小时,脚都麻了,想起三个养猪的为什么他们不送礼,只有我送礼,一点竞争都没有,又灰溜溜提了回来。可是他拍马屁不看对象,因为老逢就怕别人有什么技术见解,你不知道上个月猪场疫情严重,又是流行腹泻,又是链球菌病,逢教授迟迟不从长沙回来,阎老师束手无策,后来朱厂长从哪里开了两个方子让人带进来,阎老师接了方子丢在一个玻璃瓶下压着,看也不看,说道:‘是什么神仙开的方子,要是灵的话,还请逢教授来干什么’。后来阎老师把方子给逢教授看,逢教授当时不做声,只是嗤的冷笑,在厨房吃饭时也是扳着面孔,对朱厂长也爱理不理。”
我们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笑声未止,远远见阎科长从大门进来,说明天逢教授来,大家切记把配种记录填清楚,内外栏的卫生要彻底,墙上过冬时的塑料要全部撕下来,栏舍四周的杂草要除尽,还有仓库饲料要按规定摆放,这叫“5S”管理。每次阎科长都千篇一律重复这项任务。我拉了粪车去铲猪粪,阎科长绕个圈从小门进来说:“老苏,你的粪车每天要冲干净点,逢教授来了要说话的”。过一会儿他又回来说:“老苏你内栏墙上的蛛网太多,要用长扫把扫下来,还有你的工作纪录要写得清楚详细些”,等一会儿他又跑过来吩咐:“苏兄,你们铲除周围杂草一定要放到粪池边烧了……苏兄,我是看好你的,千万别让逢教授失望”。我笑着说好,其实心里明白,他无非在利用我,没人比我更清楚内幕了。有一次他在吃饭的时候同逢教授私下商量。逢教授说小苏工作踏实是可造之材。阎科长说:“老苏是曾总内弟,把老苏提上来有利用价值,我们是曾总请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到时我们在这里站稳脚,曾总会照的尽心些,来日方长,以后的日子还是未知的,如今这公司股东矛盾大,复杂啊,比如说上次从长沙进来那批兽药,许多股东议论纷纷,说就近有好几家药店,又便宜,干吗跑那么远的地方,唉,闲言碎语啊”……逢教授也不问他股东什么话,只说:“小阎,你长进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些问题我到没考虑到,你说的有理,把老苏提上来,对曾总有个交待,于我们利益有好处,像上次他们搞到一千万扶持款,我在中间帮了不少忙。当时曾总和羊总在长沙芙蓉宾馆请我吃饭,说好不会亏待我,我也想到他们多少给我十万八万。可钱到手了,他们只字不提,你可以借提老苏的机会对曾总旁敲侧击一下……”阎老师刚想说什么,煮饭的黄奶奶端上一碗酸辣汤,问他们还要什么菜,阎老师说够了。其实黄奶奶在厨房听得清清楚楚。黄奶奶尖嘴猴腮,爱搬弄是非,这事早在暗中传开了。
原来想利用我!可这世界被利用的是蠢才,我天生叛逆,偏不买这个账!
下次逢教授从长沙来,提了个手提电脑,一身蓝色中山装新外套,全副武装,大家在消毒室坐下。逢教授发表讲话,从猪场宏观调控到微观管理,从农村化养猪理念到如何因地制宜地把猪场办成湘西南最大的养猪基地。从今年全国范围的重大疫情和地方性病种的防治,从防疫到消毒,循序渐进,防微杜渐,最后说:“这段时间在阎老师的领导下,在各位的配合下,配种工作达到理想目标。感谢大家辛勤劳动,你们的工作积极性和技术有显著提高,可喜可贺。但是未雨绸缪,希望大家不可松懈,日后猪场发展了,要设立各个部门,你们就是部门领导了”。接下来是阎老师汇报总结。阎老师不失时机地说:“我们的工作开展得好,关键在于管理上和技术上严格按照逢教授的指示办事,今后大家要注意继续保持这种状态;要以逢教授的理论为指导思想,不要异想天开,什么偏方、秘方、都是假的。
他这话是讲水天师常拿个方子出来卖弄。水天师红着脸嘻嘻哈哈地说:上次是朱厂长拿来的方子,我一向是跟逢教授和阎老师学技术的,根本没把那方子当回事”。他结结巴巴地讲不清,原以为借此拍好马屁,谁知刚说完,逢教授暴跳如雷,那张笑弥勒佛变成了曹操脸,骂道:“朱厂长有什么资格给猪场开方子?他有本事让他来当这个猪场的技术总监嘛,还要我老逢从长沙跑来干什么?我们种猪场是省级单位,严格按照省级标准管理,不是试验场”。水科长吓得不敢做声,我们心里咚咚地不敢动弹,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大家忐忑不安进去上班。阎老师帮逢教授提着电脑在猪栏里一栏一栏巡视,做汇报,一边打开电脑拍照。逢教授身边有几个随从,更显出权威的架势,一边在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一边拿着资料作指示,似乎这是农大的讲坛,下面有几十双渴望的眼神求知若渴。他翻资料的手势更有节奏了,口里滔滔不绝,但见一头母猪饿的冲上栏杆,将资料拱到地上,老逢拾起来想发作,抬头不见一个学生,只见一群饿得闹荒似的母猪在嚎叫。阎科长在一边笑得不自在,见逢教授的演讲神气全消,精神也委顿而恼怒,便小心地说:“猪的反射条件太大,每天早上叫的凶”。我们扫了内栏拉斗车去装饲料,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工作记录或墙上冒出一张蛛网,又要遭臭骂了。
幸好我们三人用粉碎机打了一吨饲料,刚好拉进来,他们二人已提了电脑出来,也没说什么。等他们走了,我们三人跑到猪场哈哈大笑,以示对老逢藐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对逢教授反感,乃至排斥了。
大家心灰意冷了一阵,水科长发牢骚说,长沙新五丰公司都搞封闭式管理,这一封,人家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都见不成。
水科长的言下之意,不是封闭式管理,他今年可以大行桃花运。总能捞上一个或几个不等,因为谈定了一个,另外的几个可以借找对象为名走马观花,悬在那里,先谈着,有挑选的余地,让人产生富余的感觉。现在错觉没有了,反而有一种老大难成婚的遗憾。
阎老师说:“封闭式是逢教授提出来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水科长说:“上海大型种猪场都没有搞封闭式,就是长沙新五丰企业,也只是半封闭式,这种管理模式缺乏人性化,早过期了”。我说:“阎老师你也有权力网开一面嘛,再说了,外墙机械厂周围家家养猪,药瓶针头往杉树山丢,死猪病猪就埋在墙根下,封得了么?”。水科长有我助威,更加来劲,大谈这种封闭式管理是狗屁不通,自欺欺人,墙那边的病传过来就出不去,关了大门在内部泛滥成灾。哼,逢教授只会死技术,不会管理,这样下去,这个猪场不垮掉,我水字倒着写。我暗笑,“倒着写还不是水字?”阎老师说:“现代化的养猪企业都在搞这个理念了,这叫与时俱进,不这样搞,省里来人检查,一是贷不到款,二是培育出来的种猪达不到国家检疫标准,不准对外省或国外出售”。说着从内衣袋子里摸出一个东西,包了几层布,打开来,是一个大红本本,阎科长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学识太浅,跟你们谈不清,我在省里学习的时候,专门参加国际化猪场管理培训的”。水科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出口签字兽医证,阎科长吹嘘道:“只有具备出口签字兽医证的企业,才有资格出口肉食产品或种猪,具有至高无上的法律效力。考这个证比考律师证,医生从业资格证都难,地区都没有开考资格,要考就得在省里去考”。
大家鸦雀无声,似乎都被阎科长的真材实料所叹服,我侧过头仔细看那红本本,似曾相识。记起过年去曾哥家拜年,见曾哥床头柜上放着三个这样的红本本,当时好奇打开看,见三本的姓名是曾哥、阎科长和朱厂长三人的,我便问曾哥什么时候去考兽医证了。曾哥说一个省级种猪场必须有三人具有此证才有资格出口,所以去省商检局拉关系花钱办了三个。我暗自好笑,阎科长虚荣的可以。我念在他曾在祖医生面前说过我的好话,此事便不去点破,使小苏和水天师对他佩服了好长时间。
我想起《围城》中靠克莱登大学博士文凭当上教授的韩主任,若不是深知内情的方鸿渐清楚,恐怕没人怀疑,后来方鸿渐还是被挤走了。我不点破,可保阎老师不暗中打击报复。让水、苏二位恭恭敬敬佩服一阵子。阎科长借此机会大长威信。首先是猪场有几头猪拉稀,是环境适应症,阎科长却看成是流行性肠胃炎,大量用药,几头猪治得皮包骨头成了刺猬。阎老师整天坐在兽医室,指挥小苏和小水去量体温,配药水打针,忙的不亦乐乎。苏科长和水科长自我安慰说:阎老师的理论是无人能及的,猪治得成了刺猬,是猪本身抵抗力差,谁叫这是疫情重灾区呢”。有一次苏科长的一头长白猪不吃食,要打点滴,我们三人用栏板挡住母猪,阎老师用绳子试图捆住母猪的嘴唇,弄了半天不知怎么打结,水科长说:“阎老师你当领导惯了,手上功夫生疏了,还是我来”。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捆好了。钻血管时阎科长把猪左耳朵钻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找不到血管.水科长说:“阎老师,我的视力好,让我试一下”。出身兽医世家的水科长换了右耳朵,拿药棉在耳上擦几下,露出一根血管,小苏握紧耳根,水科长用针头对着涨粗的血管一进一退钻进去,松了点滴开关,成了。水科长谦虚地说:“阎老师当领导的,理论丰富,不见得要熟练操作,就像羊总和曾总,不会杀猪,只要会管理,会销售就行了”。一下子把阎科长和曾总,羊总相提并论。
阎科长大长威信,同时不放过教训人的机会,上次关于封闭式管理的争论,他耿耿于怀,居然把事情报告上去。果然羊总打电话给水科长,说你们不好好喂猪,同苏胡子总是高谈阔论,总是添乱,如果不行就不要干了,卷铺盖走人。
曾哥也打来电话对我说:“三猴子,你不想干就滚蛋,是让你来养猪的,不是让你来做报告的”。我气得三天吃不下饭。可是走投无路,只好苦撑着。
逢教授回猪场,一张曹操脸阴沉森然,像个癌症晚期,那双老鹰般冷酷的眼睛扫到人身上,让人一不留神就会受伤。巡视完猪舍,搜不到表功证据,也找不到教训人的把柄,两天内平稳过渡。第三天终于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老鹰的眼睛射出寒光,看到猪栏边一个废水泥池里装满了水,水里的鱼耀武扬威地跳出水面想咬住阳光。它们不懂得逢迎讨好,更不懂得避人锋头,被逢教授抓得冤枉。我心一沉,那是我无聊时养的一些鱼,看来要遭殃了。
逢教授露出一丝冷笑,脸上腮帮上鼓起两块黄肉,内陷处像藏着两只冷箭,此时阳光正好,还不是发射的时候,逢教授说这鱼挺可爱的,是什么时候养的,喂什么料?空气一时凝住,没人吱声。我知道躲不过,只好一一回答。癌症晚期现出回光返照的恐怖,先是一连串的猛烈的质问:“你这鱼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是谁同意了的?你请示谁了?”话锋一转,语气更加声厉惧色:“哪个专家教授说封闭式管理是错误的,来同我逢某对质,哪个权威人士说鱼类的病菌和猪的病菌不会交叉感染,来同我逢某对质……”。老逢喋喋不休的谩骂,声震如雷,还气急败坏的拍桌子,把手指到我的鼻子上,如是三番,我低着头,强忍着屈辱和谩骂,心里的怒火将五脏六腑燃烧的快要爆炸。晴天里一声炸雷,下暴雨了,大家忙着去猪舍检查,真是天公不做美,最后的结果是限令我下午把水池清理干净。
更严重的事发生了,灾难降临到水科长头上。这次逢教授将我骂得狗血淋头,水科长一点事都没有,似乎还有受嘉奖的意思。水天师乐得一旁看戏,戏完了他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去接近接近尹医生的女儿,想办法从杉树山的围墙爬出去,溜到对面天槽边捡了砖头,踩上去往里窥探,看见黑暗的侧房里一个美少妇赤身裸体在洗澡。这一幕被隔壁的一个妇人看见,偏偏这女人爱嚼舌头,将这事传到公司领导耳里,说你们种猪场的人关在里面熬不住了,跑出来偷看女人洗澡,关得变态了,想同寡妇骚情了。
这事有关猪场声誉,公司马上紧张起来,首先派阎老师上来开会。阎老师说:“我们要同周边群众保持良好关系,不能认为个人生活作风影响公司形象,有些事不能做得太丢人了,让人抓住把柄,闹笑话”。水天师:“那些人真是小人,我抢了他的老婆?睡了她的女儿?把我说的如此不堪,气死人了,哼”。
阎科长拍着桌子说:“你平时也太过张扬了,今天喊人做媒,明天喊人做媒,现在又偷鸡摸狗一样去打一个癫痫寡妇的主意。你光明正大点不就行了吗?哼,等一下羊总上来看你怎么解释,大家同情你打光棍,你却总是丢人现眼。
水科长一下子焉了,做声不得,许久才哭丧着脸说:“算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省得大家不开心,这里人心太复杂了,我们根本斗不过”。话未说完,门外有车的声音,众人以为羊总上来了,抬头看门口。门卫老曾看形势也以为羊总来了,去找钥匙开门。气势更加紧张,水科长哭着脸坐立不安起来想逃,说:“我表哥发起火来会打人的,我不如爬围墙走算了”。那情形令人忍不住发笑。
我说:“水科长,你又不偷人打野,身正不怕影子斜,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你忘了自己说的话了吗?”水科长跑出门卫室到仓库门口说:“先避锋芒,等他走了再爬进来嘛。”大家又是一阵捧腹大笑。他折回来又从电工房旁边的小径走向杉树山,小苏站在门口室外的窗台上说:“不是羊总的车子”,水科长听得真切,又从杉树山折回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阎老师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势说:“你也不必太惊吓,安心好好干,羊总那边我会帮忙说话”。
水天师几天来受了不少气,如今变本加厉的骂逢、阎二位是招摇撞骗的假教授:“什么东西,链球菌病看成高温病症,一看他用药就知道了,链球菌用青霉素加链霉素加板兰根加维C,另用磺胺六甲加黄链霉素,两针就可以。可他们不是用退消药,就是中草药,不懂地方性病种和变异啊,哼,笑死人,什么疑难杂症。连公猪只有一粒卵子都看不出,选了半天选了一头只有一粒卵子的阴阳怪气的猪,哼”。我们才想起当初逢教授选好的那头种公猪,吃得膘肥体壮,每次阎老师巡栏,都要站在公猪栏前说:“哈哈,逢教授亲自挑的种子,果然不同一般,你看那长势,那屁股,那耳朵…哈哈。”说了好多次,生怕别人不知道老逢的眼力。后来配种时,三头公猪都配了一个多月了,这头一粒卵子的公猪试了好几次,开始阎老师还是坚持说:“隐性卵子的公猪就是发情慢啊”。这句话说了多少回了,我们站在一边心知肚明,故意不做声。暗自好笑。水天师为了发泄对他们师徒的不满,有时故意把那头公猪赶出来对阎老师说:“这隐性卵子发情慢,多赶出几次,诱试一下,刺激它的性潜能。”我和苏科长躲在远处偷偷地笑。阎老师看出意思来了,假装没听见。后来偷偷地对小苏说:“这头公猪赶到母猪栏最后一间单独饲养,让它天天闻母猪气味,年底再看动静。这同走路一个道理,有时走直路,路途短,但中间全是荆棘坑坑洼洼,走老半天也过不了,转几个弯远是远,但是水泥路一下子就到了。这就是---远就是近慢就是快的道理。”当时我们三个背地里骂长沙佬闭眼说瞎话,凭空捏造一条水泥路出来,那不如从长沙背头两粒卵子的公猪来才实际。
现在水天师又提起那头公猪,我同苏科长笑得肚子痛。水天师不管你痛不痛,站在雨中骂得更放肆了。
有大雨的掩护,水科长的谩骂不会传得太远,他可以放心大胆堂而皇之地臭骂。我们也借着臭骂声间接发泄了这几天紧张造成的烦恼,心情一活络,大雨也停了,山坡上现出了阳光。
我们趁下午没人管,就像脱缰的野马,跑到苗圃摘果子吃。我们常常好笑:“上午是新五丰的科学化管理,下午就变成农民的老式土养了”。
墙根下一对母女在采茶叶,女孩子头上扎着两朵红花,圆脸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让我想起《边城》中的翠翠,天真烂漫。那少妇见我们看她,斜眼望着面前两只蝴蝶,慌了神,手上的茶叶落了一地。女人丰满而健美,脸庞圆润柔和,皮肤白净有光泽,一头长发如二八少女般扎在脑后,长长的睫毛下,是明净而深黑的眼睛,恬静隐忍,和蔼可亲,又令人想起蒙娜丽莎的微笑,又似是《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我看着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才想起在黄土坡上奔跑时见过她们母女在收油麻,我就是看了她们母女一眼,把脚趾甲都踢出来了,痛了好几天。水天师说,这美女同晚上洗澡的那个妇女一模一样。这时小女孩欢叫着:“妈妈,两只蝴蝶落在你头发上了”。妈妈爱怜的望着女儿,慢慢地低头,女儿心领神会,伸出小手,捉住了一只放在玻璃瓶里,另一只飞到茶树上,妈妈刚欲抬头,小女孩稚嫩的声音脆响起来:“妈妈别动”。用小手按住妈妈的头,择出白色发丝在妈妈面前晃动。妈妈说:“傻宝贝,妈妈都快四十了,那不能有白头发?”慌慌地将头发揉过脑后,掏出手绢擦拭女儿额上的汗珠,女儿也将衣袖拭着妈妈脸上的汗珠。水科长在墙上搭话:“大姐,你小孩怎么不读书啊?”少妇羞涩的微笑一下,刚欲启齿,小女儿抢着说:“今天是星期天”水科长受宠若惊地讪笑:“小妹妹又漂亮又可爱,叔叔太笨,只知道养猪,从来不记得几月几日”。小女孩说:“太好玩了,叔叔是男的也养猪,真少见”。水科长说:“叔叔在里面喂了一百多头母猪,都怀孕了呢”小女孩一脸的羡慕,转过头问妈妈:“妈妈,怀孕是什么意思”。少妇红了脸,丰美的手抚弄女儿的秀发不做声。水科长说:“怀孕就是要生孩子了”。小女孩咯咯地笑着,我正浮想联翩,苏科长在树林里喊,说是门卫在叫我们,逢教授传达了几个工作要点。我同水科长余兴未消,粘在墙上舍不得走。
逢教授回长沙,阎老师要后天才到,这衔接的日子,最好偷懒。中午我早早溜出去,在花卉场留连一会,又爬过围墙晒太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被下面来摘茶叶的人惊醒。许多人在茶树林采茶叶,昨日那对母女在墙根下乘凉,那少妇说:“唉,你在里面养猪累吗?”我说不累,只是又脏又臭。她说关在里面好闷呀,我说习惯了,有时忙里偷闲,跑到外墙上看风景。有时晚上还到外面的柑桔林去偷桔子吃。她说你这话让我想起一篇小说中的,关在牛棚的臭老九,看到别人在山上采蘑菇,也偷偷跑过栏杆采蘑菇,后来……就被毒蘑菇毒死了,幸好当地有个懂药的女郎中,把他救活了。我说那臭老九回到城里娶女郎中为妻。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写小说的都这样的,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了。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良久才说,听说你是大学生,干嘛来养猪啊。我说:“没本事,命苦啊,唉,不说也罢,人啊最要紧是平安健康,光我支气管哮喘就够折腾”。她说:“怪不得在墙下都能听到你的喘气声,不过不要紧,除了锻炼,你要长期吃中药半年以上。”我问要吃什么药?她说明天下午抄给你一个秘方,是祖传的,不过如今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我说:“那就谢了”,第二天下午,我准时来到墙上,果然那少妇在采茶叶,小女孩不见了。我问她,她说女儿读四年级,昨天老师赴宴会,放了一天假,今天班主任闹离婚,上了半天课,现在在家里做作业呢。我说好啊,她说你干嘛老说好啊,其实一点都不好。她嫣然一笑,拿出一张纸条,我趴下去,伸手接上来,见上面方子上的草药,与当初祖医生说的一模一样。正狐疑间,她说:“这是山门镇老家传下来的秘方,如今那里土生土长的人都知道,治慢性支气管炎挺灵的。我哦了一声,她眼神里有一丝忧怨,良久才说:祖医生很佩服你的才华,一说起你就来了精神。我说哪里,现在的社会能赚钱才行,文章当不了饭……怎么?好像你同祖医生好熟啊”。她说我们都是山门镇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亲如姐妹了。我一惊,看来我与祖医生那点事,她早知道的,我沉闷不语。她一声惋惜叹道:“都是命运造化人啊,唉,好人总不能走在一起的”。我刚想说话,她说:“那几种草药你也抓不齐,而市场上的草药都是人工栽培的,野生的难得见了,尤其那观音草,只有老山上才有,不如下次我帮你从家乡弄来”。我说怎么好意思呢……也好,到时付钱给你!她莞尔一笑说:“要你付钱,不见外了,我又不是花钱买,去上山采野草药,那是举手之劳”。我说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太辛苦你了。她说:“你同祖医生是朋友,我与祖医生是姐妹,所以我们都当成朋友,心里就踏实了”。
她嫣然一笑,转身时有一种特别的风韵柔情,她的美丽让我想起年轻时我身边走过的女子,她能唤起我生命中的某种久远的遐想。她没有康慧玲的才华和忧郁,也没有祖医生的博学和偏激,更没有钟离静那种广西女人为爱拼命的泼辣和豪爽,她像高中时的初恋刘骅,纯朴清丽,又像黑嫂,恬静隐忍,吃苦耐劳。她像秋日微风中的水仙,默默绽放,笑纳世俗的一切灾难、不幸、污秽,卑俗……感觉与她似曾相识,尤其那乌黑的眼睛,与祖医生形似,与黑嫂太神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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