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你知道这一带有一个叫伊川的姑娘吗?”问了一整天,楚霜依旧不厌其烦。“你呀,问我算是问对人了,你是说那个说话像银铃一样的小姑娘吧。只是她并不住在这里,她住在长风谷西三十里的垂柳庄,她到我这里给他哥哥买布做衣裳时与我闲聊时提起的,怎么,你找她有事?”楚霜笑了笑,没有回答,道了声谢,转身上马便朝长风谷而去。
干旱的荒原竟也生得柳树,三株*的杨柳依次在刻着“垂柳庄”三个字的石碑旁排开。“老伯,请问伊川住在哪里?”下了马,楚霜用未曾换下的黑斗篷拭了拭面颊,向一个扛着锄头返回的老农问道。老农上下打量了一下楚霜,道“她家就在庄子尽北头,她家最近大丧,提亲过些时日吧。”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丧。”楚霜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难道...”翻身上马,楚霜加鞭朝庄北疾驰。
一道篱笆,几只在水塘游来游去的鸭子,三间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屋子,还有,便是大门上醒目的两朵白花。一瞬间,楚霜的头“嗡”地痛了起来。牵着马快步走到门前,楚霜轻轻地扣了扣。
“谁啊?”是她!
门开了。
“阿霜?”伊川见到楚霜,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是我。”“娘刚刚去世,没有什么招待你的...”一提到母亲,伊川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我想去她的坟前祭奠一番,不知可否?”“当然。”
把马留在了伊川家,二人穿过水塘,走上了崎岖的山路。“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嗯。哥哥驻防,无法擅离职守。知道吗,刚刚听见敲门,我就知道你来了。”“哦,为什么?”“你是唯一一个来到我家会轻轻敲门的人。”不等楚霜答话,伊川接着说:“庄里人来吊唁的总会先自报家门,而那些求亲者,”伊川露出了不屑的神色,“他们不懂得最起码的礼节,只会欺我只一人而已。”楚霜不免心中一痛。“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吗?”楚霜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不,他们并无大过错,阿霜,你心里想的瞒不过我的。”楚霜默然。过了好一会,楚霜对着伊川的背影轻轻说:“我在,不会再让你受一丝委屈。”伊川愕然转身,双目对视,她低下了头,“希望不是因为你是北原之主,而是因为你是阿霜。”“现在,我只是阿霜。”
山路越来越难走,即将到山顶时已然荆棘塞路,楚霜俯下身子,帮助伊川清出了一条干净的路。“我不希望你受伤。”伊川使劲点了点头。
到山顶了,远远的,一座坟茔孤零零地立在悬崖边。楚霜顿时一阵眩晕,踉跄地走了过去,跪在了坟前。那个冬夜,给了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的人,就长眠在这座小小的坟茔里。楚霜默默地低下了头。整整半个时辰,楚霜就静静地跪在坟前,伊川也一直跪在他的身后。末了,伊川对楚霜说:“到这里祭拜娘的人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的。”“抱歉。自从我七岁起,我就再不会哭了。”楚霜说着,一根根薅着坟边新长出的杂草。“我没有怪你,娘走之前非常安详,她如果知道当年的那个孩子能来看她的话,她会多高兴啊。”没有答话,楚霜取出了腰间携带的一个精致的小酒壶,拔开盖子,将酒洒在了坟前。看到崖边有一块大青石,楚霜默念:“本不该妄动刀兵,欲为祭千岁,望怜而谅之。”“铿”地,楚霜拔出了剑,在青石上一笔笔刻下:“时某年方六载,受君大惠,方得苟存。窃念君一饭一羮,救某于当世,今日驱庭,聊以为祭。落日荒丘,何峰峦之巍巍,春风一顾,当再世之青冢。年岁过隙,叹难有再见之日,滴水之恩,惜再无报还之时。在君之尘缘虽浅,然某之鄙意岂终!来兹得势,当觅九土以寻回生之药,他日加冠,必倾四海以得灵槎之根!昔君身处梓泽,诉凭冷月。今某来思,愿君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还剑入鞘,楚霜立脚不住,遂倚着一株胡杨坐了下来。
伊川也坐在了楚霜身旁,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能来,娘已经很高兴了。”两人就这么坐在同一株树下,一直到天黑。
下山时,楚霜对伊川说:“你很聪明,但我讨厌被外人看穿的感觉。”“我不会让你讨厌的。”伊川眨着眼睛说:“下山的路真难走,不如,你抱我下去吧。”坚实的手臂搂住了她纤柔的身体,在这安全的臂弯中,伊川睡了,脸上还挂着笑容。
第二天,伊川醒来时,楚霜正在灶台前手忙脚乱地准备早饭。小小的一方灶台竟难过变幻莫测的枪法,楚霜不禁苦笑。“我来吧。”笑了笑,伊川接过了楚霜手中的各式厨具,将楚霜赶出了厨房。
吃饭时,楚霜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便是北原之主的呢?”伊川一笑:“穿着黑斗篷,腰间挎着金色长剑,能够让鹏翼关主将出府迎接,而且,还能随时来看我。除了北原之主以外,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了。”楚霜捏了捏她的手,“的确。”
饭后,伊川将楚霜拉到房子北边的一个小山坳里,轻轻的说:“从你的眼中,我能看到凌云的霸气,同样,阿霜,我也能看到浓浓的恨。能跟我讲讲你小时的事吗?”“我对你不会隐瞒。你真的要听?”“嗯。”“那好。”
两人并排躺了下来,楚霜缓缓讲到:“我清楚地记得六岁时,一天,我晚上一个人偷偷出村到一个山洞里玩耍,回来时发现整个村子都起火了,村子里隐隐还有砍杀声。那火,成了我永恒的噩梦。于是我没命地跑,不停地跑,直到我跑不动为止。我一直往北跑,因为我的娘曾经跟我说过我有一个住在很北边的舅舅。我跑了很多天,每天以林子中的野果充饥,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来那滔天的大火。后来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以乞讨为生,一直在打听我的舅舅。但是我从未见过他,只知道他姓祁,几个月过去了,一点线索也没有。不得已,我开始了流浪。冬天来了,我却还穿着秋天的衣裳,经常在睡梦中被冻醒。后来,讨到的吃的也越来越少,我本以为我挨不过这个冬天了,却遇上了你们。你的母亲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多少次我看着已经冻结的牛奶而舍不得舔上一口,那杯牛奶喝完时,冬天也过了。遇到你们后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五个月,也许六个月或者更久,我在一片树林里被人打晕,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和二十五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被关在了一起。有一个人每天都来教我们做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杀死一个人。日日夜夜残酷的训练,每天都遍体鳞伤,而吃的却都是猪马的饲料。我活下来了,还有十九个人活下来了,六个人死了。一天,那个人将我们带到了一片被圈起来的林子里,告诉我们,我们当中只能活下来四个,如果二十个时辰后还有超过四个人活着,那么所有人都要死。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窜出来的同伴,朝朝夕夕一起挺过来的同伴,但我毫无选择。没有吃的,没有水,看到第二个被我杀死的同伴时,我竟有种看到食物的冲动。后来,我闭上了眼,像野兽一样吃了几口他的肉,饮了他的血。我那时一定是疯了。再后来,当我终于要挺不住时,我见到了跟我处境一样的萧琮。我们俩对峙了好久,谁都没有动手,于是我们达成一致,要一同活下来。每个人轮流睡上一会,没过多久我们都恢复了些体力。我们两人一起,终结了一个又一个同伴的生命,直到我们一同杀死第六个同伴后,鼓掌声从我们身后响起,二十个人中,就活下了我们两个。我们又被关了起来,每天进行无休止的训练。我们在训练的时候观察了周边的状况,然后每晚用捡来的石头拼命地刨地,早上之前还要盖上浮土。几个月后,我们成功地逃了出去。刚刚离开便听到了咚咚的钟声,于是我们决定分头跑,我向北,他向西。拥有学到的技巧,我一路靠捕猎为生,我清楚地记得渡过一条大江后身边的高大树木渐渐变得低矮,直到泥土变成沙土,森林变成荒原。每晚,我都能听到狼群的嚎叫,几乎难以入眠。只是听人说穿过荒原便能到达梁国,为了摆脱那些可能的追赶,我不得不向着荒原深处逃去。从进入荒原起我就在没有见过一个人,前面是荒原,后面也是荒原,西边是茫茫大漠,东边还是荒原。于是我恨,我恨那些让我变成孤儿的人,恨那些抓起来我并追赶着我的人。我真的非常恨。还好荒原中有沙鼠和野兔,倒不至于饿死。终于有一个晚上,我遇到了狼群。一双双碧绿的眼睛瞪住了我,我被*得不住后退。在月光下,我看到那些狼中走出了一个全身雪白的大狼,我意识到,这是狼王。它长嚎一声,向我扑了过来,一瞬间在极度的恐惧下,我让胸中涌动的恨意全部喷薄出来,拼尽全力,杀死了它。所有狼都盯着我,有的甚至还在后退。渴极了的我饮了那头狼还冒着热气的血,霎时,所有狼都朝我跪坐了下来。不一会,它们围着我跑起了圈子,我忽然明白,它们要尊我为王。这时,我应该刚好八岁。有了狼群的保护,我也不想逃了,于是带着狼群整日在荒原上游荡。我也开始习惯吃生肉,喝兽血。大约这样过了一年,一天,一支骑兵路过,那个领头的看见了我,于是带着骑兵策马朝我冲来。由于大多数狼不在身边,在这些骑兵杀死了几百匹狼后,那个领头的抓住了我,将我带走。本以为会再被投入那个训练杀手,如同噩梦一般的地方,那人却将我带回了他的永宁堡,把我和他的儿子东方羽放在一起,每日教我们武艺和读书。一开始我极力反抗,后来发现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便接受了。东方羽学了刀,我学了枪。又过了一年,在我大约十岁的时候,我拜了那人为义父,与东方羽成为了兄弟。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两年,现今景君,当时的太子由于对战葛禄人多日无功,再加上贪图永宁堡的钱财,便纵兵劫掠永宁堡。义父一见实力悬殊,堡子难以保全,便命所有老年男子和女子上城墙守城,杀死了所有八岁以下的孩子,将八岁到十六岁的孩子约五百个集中起来,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大地窖中。后来城破了,义父率所有青壮年男子突围成功,我们由于没人哭喊便也没有被发现。景军在割完人头后就撤离了,我们一直等到义父打开地窖的门时才发现,已经有三个人被生生闷死。出了地窖,满地都是无头的尸首,其中有一个便是东方羽的娘。那天他哭的几度晕厥,从那以后他便沉默寡言,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义父率领突围的人到了沙漠中成了马匪,打劫来往的景国商队进行报复,并把我们藏在了山里。然而一年后的一天,就义父一人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整整十六处刀伤。没过两天他便去世了,去世前指定我指挥这些跟我一样半大的孩子并要我们在长大后为堡子里所有死去的人复仇。我拦住报仇心切的东方,用义父打劫留下的财物,带着这五百人没日没夜不停地*练。在此期间,一次去山下采买物什,我遇到了仍在流浪的萧琮。他加入了我们,我和他又寻到了十五个孤儿,九个经过训练,精于刺杀,伪装和打探,与萧琮并称为十鬼,六个训练其带兵能力和武艺,称之为六翼。在义父去世整整十一年后,我们都长大了,连最小的都有了二十岁。我们一把火烧了住处,然后就回到大漠中继续打劫景军商队,标志就是义父最擅长的弯刀。景梁两国关系日益紧张,我便靠偷袭和引诱使二者开战,从中渔利,占据了北原并取得了武艺高强的四刃的信任。之后...”“之后收伏了鹏翼关,然后就遇上了我?”“是的。”
“阿霜。”“嗯?”“睡会吧,你累了。”楚霜听话地闭上了眼。伊川轻轻道:“现在,再没有仇恨,再没有怨念,只有蓝天,白云,你的川儿和永恒的安宁...”摸了摸楚霜的面颊,伊川小猫一般蜷缩在了他的身边。
“你那里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伊川轻轻地问道。“怎么,你对这也感兴趣?”楚霜笑了笑,“现下情况不能说坏但也说不上好。我精锐的两千的人马占据了北原,拥有新军六万和尚且充足的粮秣与精良的武器,强健的马匹。但是相比南疆,北原毕竟太小,我们的土地供养不起更多的军队,因而我不得不用这六万多人去面对景国元帅秦广在南疆的十五万雄兵和一万多精锐的金刀效节军。眼下,我只能做到尽量拖住秦广,加紧修筑城墙,训练新兵,只是,总有一天我要去面对海潮般涌来的景军还有那些战力卓绝的手执金刀的骑兵。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殊难预料。”“这场战争不能避免吗?”“不能,除非我和我的兄弟奉上自己的头颅并解散军队,否则这一战迟早会到来。也许过一个月,也许过半年,也许过一年。”“真的,这场战争不能避免吗?”楚霜没由来心中一阵烦躁,“这不可能。”伊川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下来。”
楚霜便在伊川的家里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楚霜早上在院中练枪给伊川看,刚从马后取下长枪,伊川惊叫了一声,立刻转过了头。楚霜很是奇怪,忙把枪重新挂在马后。伊川小心地转回头,再看不到枪时,说:“在你的枪上,我居然能够感受到凛凛的杀气和冲天的怨气,我甚至能够听到上面萦绕的冤魂在啼哭。我不敢看它。”“没事了,”楚霜柔声说:“这不过是我攻下祁城时的战利品而已,没事了。”看着肩膀兀自颤抖不已的伊川,楚霜拉着她坐了下来,解下了腰间的长剑。“义父去世之前将他最珍重的两件随身之物大红战袍和长剑送给了我和东方羽,东方羽得了战袍,我得了长剑。只是我一直不懂,这柄剑的剑鞘为何如此宽大,直到一年之后,我才发现了义父也未得知的奥秘。”楚霜将剑递给了伊川:“别拔出来,会伤着你的。”伊川接过了剑,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抬头看了看楚霜,轻轻摇了摇头。楚霜微微一笑,伸手将剑柄吞口处的金龙向上一拉,“咔嚓”一声后便没了动静。楚霜攥住剑鞘上凸起的龙头向后一顿,再一倾,一只短小的带着剑鞘的细剑从大剑的剑鞘中脱落,楚霜道:“这柄剑其实是雌雄双剑,其做工之精致,世间罕有。我将这只雌剑送给你,希望你能好好保存。”伸手接过剑鞘上雕着金凤,玲珑的小剑,伊川小心地将剑身抽了出来。纤长的剑身映着阳光变得晶莹剔透,甚至都看不出来剑的轮廓,就像一只遍体生辉的光剑一般。伊川轻轻地推回了剑,说:“我很喜欢这把剑,我会好好保存的。”“仔细别割了手。”“嗯。”
在伊川家一连住了五天,楚霜是多想一直这么住下去啊,只是首先,他还是六万两千人的老大,还是整个北原之主。不得已,楚霜在第五天的傍晚告别了伊川。伊川送他从北边出了庄,即将离去时,楚霜忽然道:“跟我回去,怎么样?”“不。”伊川简洁地回答。“为什么?”“就是不。”伊川摇了摇头。没再勉强,楚霜从包裹里取出了一个雕着大鹏的玉佩递给伊川,“我不在时,如有麻烦,拿出这玉佩即可。”“这是什么?”楚霜绝尘而去,远远道:“鹏翼关主将的信物。”
夕阳中,望着楚霜逐渐远去的身影,伊川的眼眶渐渐湿了。“阿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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