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取出樊兴拿来的那个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进冰糖燕窝，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将药粉倒完，拿起调羹缓缓搅动燕窝，直到药粉一点点溶化，再也看不见。
“来人。”
门口进来一名侍卫，是将军府侍卫统领薛成峰：“将军有何吩咐？”
“将这燕窝拿给大鹏喝。”
“是，属下遵命。”
“等一等。”马萧叫住他，“他受了重伤，怕是动弹不得。你亲自喂他喝下去。”
“是。”
马萧胸口又是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地用手按住，转过身，一步步走到琴旁。坐下来，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铮然之声从腕低流出，先是低回婉转，接着陡然拔高，如一枝利箭直射云霄，悲愤、激昂，夹杂着狂风暴雨的气息。窗外风声仿佛突然变紧了，天空中的月亮隐入云层。
向时财听得浑身泛起寒意，他看到马萧俊美绝伦的脸上有碎裂般的痛苦。
“铮”的一声，一根琴弦突然断开，鲜血一滴滴从马萧手指上掉下来，可他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原本漆黑的眼眸变成了一种烟灰般的暗沉。
“师父。”向时财连忙撕了块布条，为马萧包扎手指。马萧轻轻推开他：“不必。时财，走，我们去长亭，你该练武了。”
“不，师父。你现在这种样子……”向时财担忧地道，“让徒儿伺候你就寝吧。”
马萧挑起唇角：“现在才一更，你让我睡觉？你当为师这么没用？走！”
“是。”
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园外葛嵩的声音道：“启禀将军，大鹏吃过燕窝，已经安歇。今日太医看过，他的伤势已无大碍，休养一月便可痊愈了。”
“如此甚好。”
“另外，刚刚宫里安公公来传旨，皇上宣将军明日进宫，共商国事。属下知道将军正在沐浴，便代将军接了。”
“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回到芟藤亭，马萧给向时财布置好功课，自己躺到床上看书。可根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喉咙里隐隐泛起血腥味，心口一阵阵地疼痛。一年前与飞水国交战时曾不慎中箭，箭尖离心脏只有半寸。以后每逢自己情绪激动，心中便会隐隐地痛。这次为了秦天霸，他再次尝到了这种心痛难抑的滋味。
保住了秦天霸，却残忍地令大鹏失忆，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对自己良心的全盘否定，令他如万蚁钻心般痛苦。明日，该如何去面对莲花王？
隔壁房里，向时财手中握着那颗黑魔丹珠，轻轻摸索着，眼前出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父亲的、妹妹的、秦霸天的、莲花王的、马萧与百灵公主的……威严而冷肃的父亲，在他离开飞水城时眼里流露的悲痛就好象烙在他记忆中，怎么也抹不去。“别时容易见时难”，那张字条上七个龙飞凤舞的字字字滴血。他骄傲的、睥睨天下的父亲啊，从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父亲，却在他临去时表现出了深深的爱怜。尽管那样短暂，可却让他再难忘怀。为了这份爱，他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莲花王、马萧与百灵公主对他所表现出来的怜惜与关怀，此刻在他心中交织成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与分辨力。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马萧，马萧，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仁慈都是真的么？还是你一贯的面具？
就在他情绪动荡不安时，他发现手中的在黑魔丹珠震动，发出一种嗡嗡的响声。他吓了一跳，猛然想起任先酉说的话：这颗黑魔丹珠上染了虎血，有灵性，会发出虎啸之声。难道竟是真的？
他把黑魔丹珠放在桌上，只见那颗黑魔丹珠发出炫目的寒光，珠内竟有丝丝血色流动，而且渐渐向他移过来，仿佛要寻找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向时财骇然失色，忽然感觉自己袖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抖动，他伸手进去，摸到自己的玉山玉佩，掏出来放在桌上。黑魔丹珠好象“看到”了这枚玉佩，停止震动，只是身上的寒光更盛。而那枚玉佩更是象通了灵性一般，通体碧绿，晶莹剔透，好象一只振翅欲飞的丹仙鹤，栩栩如生，向时财只觉得背后发凉，有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为什么这颗黑魔丹珠好象与这枚玉佩是“认识”的一般？它们之间有感应？可为什么自己拿到黑魔丹珠已经两天，这种怪异现象到现在才出现？是因为自己情绪波动太厉害，激发了黑魔丹珠的感应力吗？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叩门，桌上的黑魔丹珠好象能够听到声音一般，光芒瞬间消失。向时财连忙将两样东西收起来。
“请进。”
门推开，马萧走进来：“时财，发生什么事？”
向时财站起来，困惑道：“没什么事，师父怎么了？”
马萧目光四处一转，没发现异样，微微蹙眉：“刚才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象你发生什么危险了，我心跳得厉害，还以为你又在胡乱运功，所以过来看看。”
向时财一怔，马萧，他真的这样关心我么？
马萧温顺地笑道：“徒儿还没开始练功呢，师父放心便是，徒儿再不敢乱来了。”马萧释然地微笑：“这就好，你练功吧，我在房里看书。若有什么问题只管来找我。”
“是，师父。”
“明日随我去营中看看。”
“这……”向时财不安地抬头，“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向时财低低垂眉：“虽然师父宽仁，可时财依然是奴才的身份。若被莲花王知道，怕对师父不利。”
马萧看他一眼，温和地笑道：“莲花王命你做我的书僮，我去哪里，你自然是要跟着的。难道你不想伺候我么？”
向时财连忙躬身，唇边展开笑意：“将军是奴才的主人，伺候主人是奴才份内之事。”
马萧忍俊不禁：“傻小子，又要耍嘴皮子了。”转身出去：“半年之内练到天地无极、乾坤逆转第五重，若是做不到，为师绝不轻饶。”
向时财恭敬地应道：“是，徒儿遵命。”
门轻轻被带上，马萧身上清新的气息随之消失。向时财呆呆地看着那扇门，看了半晌，重新拿出黑魔丹珠。
“黑魔丹珠啊黑魔丹珠，眼前有猛虎在山，你可有一日助我屠之？”
半夜，任大鹏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声音嘶哑，人从床上滚落下来。
守在他房中的侍卫连忙下床扶起他：“任公子，你怎么了？”
“我……”任大鹏惊恐地睁大眼睛，黑暗中胡乱地挥着手，“我是谁？我在哪里？为什么这么黑？我是谁？我在哪里？……”
侍卫苦笑：“你早就失忆了，怎么现在又神智不清起来？这是将军府，你是将军的护卫，你叫任大鹏。”
“不，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任大鹏用力狂吼，可声音仍然极虚弱。
“不要这样，任公子。好好睡一觉，明日便好了。”侍卫伸手点了他睡穴，任大鹏软软地倒在地上。
客栈中，熟睡中的百灵公主忽然有异样的感觉，警觉地睁开眼睛，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黑影，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双精光四溢的眼睛，以及剑上泛起的光芒。
“你是谁？”百灵公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人已如轻烟般飘起，抄起桌上的剑，一剑刺向黑影。
黑影的身子陡然向后飘移数步，堪堪避过公主的剑，却发出一声低低的冷哼，有一丝恼怒，又有一丝惊讶。
“什么人？半夜三更想干什么？”公主用剑指着黑影，低声喝道。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出此人身材窈窕，似乎是名女子。可刚才那声冷哼却低沉而略带沙哑，又象是男人。此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周围的温度却似乎因他而冷了许多。因为睡觉的缘故，公主早已脱了外袍，此刻面对这黑衣人，她浑身充满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你姓冉？”黑影开口，好象刻意变过声，听来说不出的别扭。
“正是。”公主垂下剑，看着黑衣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长得很象一个人。”
“谁？”
黑衣人呆了呆，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好象有着无限怨气，却又不知道向谁去发泄，无限悲凉：“百灵宫王妃马莲英。”
公主愣住。此人是谁？他怎会认识自己母亲？两人是友是敌？
“王妃？她跟你有什么关系？”公主紧紧盯着黑衣人，目光开始变得锐利。
黑衣人似乎能够看到她的表情，轻轻笑起：“连表情和身上的气势都那么象……你是他什么人？”
语声中，一簇火苗燃起，黑衣人竟去点亮了桌上的灯，转过身来。
百灵公主接触到他的目光，心头不禁一震，这双眼睛……这双眼睛犹如千年幽潭，看不见底，却似乎掩埋了无数岁月的痕迹，风霜雨雪的侵袭，有一种浓重的悲哀，可转瞬间又仿佛能掀起万丈狂澜。
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还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眼里似乎燃起了幽幽的火焰，手渐渐握紧，喃喃道：“不要怪我，是你*我的……”眼里利芒暴涨，忽然一掌拍向百灵公主。
百灵公主大惊，却丝毫没有慌乱，剑光一闪，斜劈向黑衣人的手掌，凌厉的剑气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黑衣人明显一怔，似乎没有料到这位小女孩竟有如此高超的剑法，不敢大意，收掌拔剑。
剑刃相击，百灵公主觉得虎口一麻，这人好深的功力！不敢硬拼，只能用巧妙的身法与之缠斗。
“你是莲花王的女儿？你用的是莲花剑法！”黑衣人认出百灵公主的剑法，语气一下子激烈，好象积蓄了多年的仇恨突然得到了渲泄的渠道，手中剑如疾风暴雨般袭向百灵公主。
“我是莲花王的女儿又如何？你与我爹有何仇怨？”百灵公主口中轻斥，手下丝毫没有放松。莲花剑法迅捷、凌厉，若由马萧这样内功登峰造极的人使来，有惊天动地、摧枯拉朽之威力，而由百灵公主这样内力不够、轻功却绝佳的人使来，却又有着空灵飘忽的味道。
黑衣人沉声道：“等我拿下你，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百灵公主笑道：“要抓住我，恐怕你得费点功夫吧。”
一语未了，门被砰地一声踢开，一条人影冲了进来：“灵儿，出了什么事？”
黑衣人一惊，百灵公主的剑已划向她面门，黑衣人疾退，脸上的面纱被剑气激开，露出一张美丽如花却冷若冰霜的脸。高鼻梁、薄嘴唇，眼睛又大又深、眉很挺，额头很宽，沿颧骨斜插入鬓一条一寸来长的伤痕，看来是被剑划出来的。这伤痕就好象在一幅完美的画上撕了一道口子，虽然没有完全毁坏画的美，却实在是一种令人心酸的缺憾。
是一张女人的脸，可棱角分明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却显示出一种冷静、刚毅、倔强的味道，让她身上有了一种性别不明的气质。
百灵公主一剑挑开她的面纱，黑衣人仿佛受了惊，蓦然凌空跃起，从百灵公主头顶掠过，打开后窗飞了出去。
百灵公主提气欲追，却见一蓬梅花针向她打来，连忙挥剑去挡。等暗器落尽，哪里还有黑衣人的身影？
马萧冲到窗口，外面一片漆黑，四野寂寂，只有一弯冷月悬在天边，风过处，远处传来隐隐的更鼓之声。
马萧回过头来：“灵儿，你没事吧？”
百灵公主怅怅地道：“我没事。只是这个人……好奇怪，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看她的样子，她好象有浓浓的心事，历尽沧桑，受过很多苦。她究竟是谁？”
马萧看着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灵儿，怎么我感觉历尽沧桑的人是你？”
百灵公主一愣，想一想才明白马萧话中的含义，不禁微红了脸，瞪着马萧道：“舅舅就会取笑灵儿。灵儿不过是比别的孩子多了几重心思……”
“好了，好了，小丫头，你多一重心思舅舅就受不了了，何况是多了几重心思？”马萧在桌边坐下，气哼哼地道，“这女人什么来路？半夜三更搅人好梦！她绝不会是冲你来的，难道．．．．．．”眼珠一转，脸色一沉，“是不是你父亲惹了什么情缘孽债，人家找你出气？”
“舅舅！”百灵公主抗议地唤了一声，委屈地道，“爹爹一向洁身自好，自从娘亲生了我，十七年来他一直独守娘亲。舅舅怎能这样说他？”
马萧忍俊不禁：“孝顺丫头，舅舅知道你护着你爹。不过不一定是你父亲惹了什么债，也许是人家一厢情愿呢。男女之间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你没见她被你看清面容后象见了鬼一样逃走么？回去问问你父亲，他必定知道此人是谁。”
“是，灵儿知道了。”百灵公主乖巧地应道。
“好了，你快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百灵公主点头：“惊扰舅舅了，都是灵儿之过。”
娘亲站起来，宠爱地拍拍百灵公主的头：“嘴巴比你爹甜多了，真是个好姑娘。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突然好象触动了什么心事，闭上嘴巴，神情黯然。
“舅舅？”百灵公主敏感地觉出他的异样，想问又不敢。
马萧摆摆手：“我没事。”轻轻走了出去。
芟藤亭后的树林里，黑衣人倚在一棵树上，用手捂着胸口，连连喘息，身子不停地颤抖，抖得就象风中的落叶。好久，好久，她平静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喃喃自语道：“他们要去桃花营？真是巧啊，若不是被我遇见，秦天霸的事……”
飞身掠起，从树梢上飘了出去。片刻后风中传来马蹄声，渐渐向北消失。
马萧低着头走进百灵宫，耳边听到莲花王和蔼的声音：“三弟免礼。”可是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莲花王召见臣弟，不知有何训示？”
莲花王低头看着他：“还在记恨朕？”
“臣弟怎敢？”马萧唇边露出温润的笑意，心却痛得抽搐。莲花王是他此生最敬重的人，可他却一再地背叛他、违逆他，没有起身，却俯伏在地，低声道，“臣弟罪不可恕，蒙莲花王开恩赦免，臣弟感激不尽。”
“马将军。”莲花王苦笑，“还不起来？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臣弟正是来请罚的。”马萧抬头，俊朗的眼里充满愧疚，“大鹏他……他失忆了。都是臣弟之错，若不是臣弟派他去酉州，他就不会受伤失忆。请莲花王重重责罚。”
莲花王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里带着研判的味道：“马将军，你做了什么？”
马萧身子一颤，听到这声“将军”，他只觉得心中的负罪感无限膨大，可是他不能表露出来。为了秦天霸，他只有一错到底。
“陛下……臣弟不明白。”
“你在朕面前从来都不会撒谎，一撒谎你的眼睛就泄露秘密。”莲花王缓缓地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还要等朕再问你么？”
“臣弟没有。臣弟只是觉得对不起大鹏。”
“朕说过朕不怪你，起来坐吧。”
“多谢坒下。”
“伤好点了吧？”莲花王关切地看着马萧，见他目光清亮，气色看起来不错，放下心来，脸上的线条也变得柔和了。
马萧暗暗松口气，幸好陛下没有再追问下去，否则自己真没把握是否能抗得住。
“好多了，多亏陛下派了太医来给臣弟疗伤，臣弟好得很快。不敢再耽误国事，所以臣弟今日便来上朝了。一会儿臣弟要带时财到军中看看。”
“嗯？”莲花王立刻皱眉，“为什么要带时财去？”
马萧感觉到莲花王语声中的不快，心微微一沉。看来陛下仍然不放心向时财啊。
“军营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向时财到底还有嫌疑，你怎可轻易带他前去？朕不准！”莲花王说得斩钉截铁。
马萧心中暗暗叹息，却不敢坚持：“是，既然坒下不允，臣弟便让他先行回去好了。”
莲花王满意地点点头：“非是朕心胸狭窄，实在是你从无防人之心。朕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臣弟，明明聪明绝顶，却又单纯善良的象个孩子！”说到最后语气充满无奈。
马萧蓦然想到大鹏说的话，心中愈发惭愧：“臣弟该死，让陛下*心了。”
莲花王摆手：“罢了，朕不怪你。”
“坒下还未讲，召臣弟前来有何旨意？”马萧怕耽误莲花王的时间，连忙转入正题。
“朕已拟好国书，神仙堡王的二公子任大鹏，就是我百灵宫的护卫，年方十六。我朝有意与神仙堡国结好，蓄积力量，达到一统天下，故此想与神仙堡国和亲，将大鹏招为驸马，朕请你来，就是想与你商议此事。”
马萧有些吃惊，但再一想，心中便已了然。这两年内自己陆续灭了周边两个大国，那神仙堡国不可轻视，虽是它早有称臣之意，陛下有此想法也是一个万全之策。
“臣弟想，陛下既有此美意，我们若不答应，倒显得没有心计。陛下若是与神仙堡王结交，可以安定其他几国之心，也让他们知道陛下是贤明君主，胸襟开阔。”
莲花王深以为然：“臣弟之言正合朕意。”
马萧疑惑道：“只是不知灵儿是否愿意？终身大事不比其他，总要灵儿自己接受才行。”
莲花王冷哼：“只要朕给她赐婚，她敢不同意？”
“儿臣不同意！”一个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马萧抬头，只见百灵俊丽的身影已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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