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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门口的标价牌显示,二十七年楼那十年未变的食宿价钱,比河州最简陋的客栈还要便宜。莫枯不清楚京城这边的物价如何,参考武陵镇来看,刚才那顿饭店家几乎没赚到钱。这意味着伙计们收入更惨淡,他躺在木板床上,原谅了店小二敷衍甚至有些厌恶的态度。刚才,连日赶路,莫枯变得灰头土脸,喜洁的他请店小二打水洗漱。后者提着水桶摔摔打打,嘴里还不停嘟囔:每天端盘子洗碗累得跟孙子似得完了还要伺候大爷洗澡每月除掉房租铜板都剩不下一个……最后还是莫枯问明取水处,自行去打水的。
此时,莫枯听着隔壁翻来覆去的声音,心中有些愧疚。在严叙白表示袖手旁观后,四两眼巴巴地盯着对面《魇说》戏台,最后看了看莫枯,老老实实地回房了。莫枯知道,四两是受他拖累不得不选择安分。不然,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早出去玩了。堂堂剑圣大人的捧剑童子哪可能被区区一个宗师境的秦雪袄吓唬住?
至于四两为什么会这般在意自己,莫枯自见了严叙白之后就已经猜出了一些。真实情况是否与自己的猜测相符,反正明日去了长安就知道了。
莫枯收敛心神,沉入识海。
雾,依然浓厚,笼罩着整个识海。除了严叙白攻入识念的那次,这些雾气都没再次幻出人形。四两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只有遭受攻击时,那道人影才会主动出来防御。为了印证这一猜测,四两曾提议让他传一道识念进入莫枯识海,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莫枯断然拒绝,倒不是防备什么,只是一想到让别人的识念进入自己的脑袋里,他就忍不住满身鸡皮疙瘩。莫枯决定还是由自己去慢慢挖掘,虽然进展会很慢,但这种感觉很新奇有趣,想必对日后的修行也更有益处。
莫枯现在的感觉就像游魂飘荡在冬晨的雾野,混混沌沌,不辨方向,不明路途。旁观者明,严叙白能看到整片雾海,而身在雾海之中的莫枯却只能看到身边的雾。他曾一直下潜,尝试探寻雾下的区域,谁知那雾无边无际也不知深浅,他就像在原地打转。往上升腾也是一样,好像永远无法出头看到天空。难道这就是《秦穆公道德章句》里所说的混沌?莫枯回想起当时未看明白的那篇功法。
天地未分时,混沌一炁。一炁充溢便分为二仪。有清浊,有轻重,轻清上天为阳,重浊下地为阴。阴阳化四时,四时生万物。万物常态入眼,眼录入心,凡心生凡态,入道心便是法。譬如风起,凡人因雨斜而知风起,吾辈修士却能见风之象,此中差别,乃是修凡之心异也。心异,则眼中天地异……修行之初境,首要觉悟道心。如何觉,如何悟?吾有一言:天不可信,地不可信,人不可信,唯有道心可信……存谓存我之神,想谓想我之身,存想之间,意念如水注堤……临高山而重,观汪洋而阔,其变依于外物而不拘,生于道心而不息,是谓意念无限。
别说,如果把他的识海比作未分的混沌天地,真的很贴切。莫枯捉到一丝灵机,决定一步步来。首先得把这混沌分成两仪,然后两仪上天下地分出阴阳,其后衍化四时,最后化生万物。这功法里说的万物,想必就是识念的各种形态了,这个暂时可以不用管,得先生念才能说其他的。莫枯越想越觉得这很可行,规划好蓝图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按此尝试。
按《秦穆公道德章句》的意思,一炁充溢才能分出二仪,怎么样才算充溢呢?难道这片已广阔到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雾海还不够充溢,还需要增长?但是,它还能增长吗?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到底怎样才能让它增长?如果这些雾的本质是识念的话,莫枯只需要找到识根,存想其中即可做到培念。现在,他连这些雾到底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一个问题引发另一个问题,莫枯带着坚定的目的,一步步逆推过去。多数问题都没能想到答案,这时他都会选择暂时放过,继续往前。直到感到脑袋变得昏沉,盘坐的腿脚变得酸麻,莫枯才离开识海。他知道,除了四两这样的怪物,任何修士的生念都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羊肠道》上也说,莫为执念入魔,冥冥天机,早注定了可不可得。
自打知道悉鉴教院的存在后,在少年莫枯的心里,修行已成为他最想做也是必需要做的事。这些天他每日都在默诵《秦穆公道德章句》,偶尔参阅一下《羊肠道》,四两曾说每个刚接触修行的人都像莫枯这样,对修行饱含热情,过了最初的新奇劲之后,多半都是三心二意,半途而废。当时,莫枯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说,他有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他不怕吃苦,也不敢偷懒。
但是,这不意味着莫枯准备废寝忘食。在武陵镇上,顾先生通过或直接教导或间接陶冶的方式,让他学会了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问题,懂得了细水长流比短暂的爆发力更具效率。与其透支精力,不如休息好,第二天再继续修习琢磨。
莫枯和衣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辰时三刻,外面仍旧灯火通明,但到底有人倦了,除了一些酒家赌馆还传来划拳摇骰子的声音,街面上的人并不多了,《魇说》的戏台刚刚也散了。外面传来一阵阵磕磕绊绊的声响,应是出去玩的住客回到了二十七年楼。这些人都没顾忌有人已经歇下,七嘴八舌地吵吵着,甚至有人嘴里还哄着戏文,只有一个弱弱的女子刻意放轻了步子。
莫枯耳尖,听出她走入对面房间。他双手叠放腹上,闭目平躺着。一炷香后,对面传来压得很低的抽泣声音。
“阿想,每次卖——唱戏的时候,我都待在戏台子后面,我长得没花旦姐姐漂亮,班主不让我露面,我自己也不愿意让人家瞧见我,哪怕这样赚得钱少些……我知道你早晚回来京城读书……读书人有身份,我怕他们知道我是个卖唱的戏子,笑话你……你别这样不理我,好不好?真的,没人知道我唱戏的。”那女孩子的声音很年轻,天生一副好嗓子,分明就是唱《魇说》的那个。听她的意思,在戏台上走场的那个蝶衣花旦并不是她,她只管在幕后发声。
“我没有怪你,你先去睡,我还要看会书。”男子的声音也很年轻,最多二十岁,语调却有种很明显的压抑感,就像成日待在逼仄的角落蓄势破壁。
原来只是贫寒学子与卖唱戏子,听语气还是青梅竹马的那种,并不是秦雪袄潜伏乔扮。莫枯如释重负,胡思乱想了一番,沉入睡梦。
梦里,有个孩子蹲在旷野,对着音容模糊、渐行渐远的两道背影不停呼喊。不舍又埋怨,挽留却无力的泪水从扭曲的脸上滴下,结成一张皱纹如沟的温和熟悉的笑脸慈爱地望着那孩子。忽而,这张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成另一个矮小老人,眼中带着一分瞧不明白的愧疚,更多的是熊熊烈火,似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要烧毁,终于涣散。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了旷野,那弱小孤独的孩子抱着赤裸的双膝断断续续地啜泣着,沙哑着嗓子委屈地抱怨这些至亲至爱的亲人们的绝情抛弃。然后又是一道泛着冷光的云雾由远及近缓缓飘来,从那团雾里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掌拉着那孩子往一座高不见顶的山上飘去,看着脚下如深渊断崖般的漆黑空旷的虚无,一阵凉透心扉的恐惧油然而生,然后那双白皙的手掌突然抽回,他便坠落下来。身周无边的黑暗都化作恐惧往脑海心田里钻来,那孩子这次没有害怕,而是茫然地低着头,眼角滑出两滴明净晶莹的泪滴,反射着光怪陆离的世界。
房内,墨迹般的夜色如被招引般侵入莫枯的四肢百赅,而他的识海,那片灰雾中露出一丝黑色,像变厚了似得。此时,夜风乍起,吹熄了床头本就冥灭的如豆烛火。
分住在莫枯左右房间里的严叙白和四两几乎同时睁开眼,四两破墙而入,出现在莫枯房内。严叙白走门,稍后而至。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飞身窜上屋顶,还没落定就把识念摊开如网,另一个复杂地看着木板床。
床上没有人。
莫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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