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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十五里,渭水的尾梢上,有一个古老渡头。它名字很奇怪,据说大汉太史公证道开天门的前一日,这渡头附近的鱼都疯了似得跃上陆岸,人因此把渡头易名为疯鱼渡。疯鱼渡是离京最近的渡口,往来商旅众多,不论是扛包卸货还是摆渡客都镇日繁忙,不得一丝闲暇。商旅进京前要寻地方歇脚盘点,船工要有处容身。于是,紧挨着疯鱼渡,有一个集镇,古称龙门,汉以后改称疯鱼集。
大唐立国后,西进入京的官道改经这里。一下子变得水陆两通的疯鱼集迅速发展,从一个与武陵镇面积相当的小集镇发展到堪比州府的大城镇。再加上宁观这六年来,许多外地人蜂拥到京城谋生做活。他们之中不堪城中昂贵租金的,也都选择租住在此。如今的风聚集,在人口数量上已远超寻常州城,仅仅稍逊各道首府而已。
天南地北的腔调,天南海北的食物、商货、曲艺都在这座小小城镇里交融。每当夜幕降临,在外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回到了居处,或是呼朋唤友,找个酒肆茶楼,点几样糕点果品,听曲摆龙门,打发倦意疲惫;或是拖家带口寻吃食,也不用走远,自家巷子口尽是,价钱不贵,更图一个省事。酒足饭饱,也不必急着回去,一条条狭长的街市纵横交错,各种大小商品、名玩饰物琳琅满目,当然,人也多到挤不动,得保管好钱袋子。集市口还有各式各样的戏种杂耍,唢呐锣鼓,清声吼腔,震天阶地斗响。
莫枯看着灯火通明,欢嚣如昼的闹市,不确定地问四两:“这么快就到了长安?”
在马车上,四两几乎把他知道的所有关于修行的知识都一股脑说了出来,要记下实在太耗心力,莫枯把缰绳交给四两之后,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入眼见到这闹哄哄的夜市,他第一反应就是到了长安。
“这里是长安郊外的疯鱼集,咱们在这歇息一宿,明早再进城。”四两伸了个懒腰,扭头对严叙白问道:“小白,你是跟着我们,还是独自先进城?”
严叙白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候在店门口的小二哥,径直走了进去。四两瞟着莫枯,说:“要不要和他一起,你拿主意,反正我跟着你。”
这一路听着四两喋喋不休,莫枯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心堵。他笑了笑,心里想着若是另寻店家,未免会显得太小家子气,嘴上却说:“我可不想你的絮泽怪我破坏你和她哥之间的郎舅关系。”
四两竖起大拇指,说道:“大气,够爷们!咱可不能让小白小瞧了。”知道莫枯没带多少钱,四两取出安格里的金子,分给莫枯一半:“这是你拿命换的。”
莫枯也不推辞,只取了一锭,塞在怀里。四两把剩下的全抛给店小二,吩咐道:“找三间客房,要挨着的。扣除食宿,剩下的替咱哥俩存到柜台上,明日一早再取。一会刚才那家伙要是去付账,你就说我身边这位小哥已经付过了。”
店小二牵马扛包走开。四两又似担心人待会找不到他,朝店小二喊道:“我叫四两,我身边这位叫莫枯。”
那店小二也不知听没听见,头也没回一下。四两也不怪他怠慢,与莫枯一道进楼。
二十七年楼,后院是两纵一横的客房,加上横列的前厅,标准的四合院样式。内饰朴素古旧,一看就知道有好些年月了,莫枯虽不通鉴古,也知身前这张残存着陈年油污的桌子绝不止二十七年。饥肠辘辘的他也没在这事上费心思,只想着这家名子奇怪的酒楼,菜品不知怎样,是不是好过自己的手艺。
早过了晚饭的时辰,摆放着二十张方桌的大厅中,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又都只就着盐炒花生喝酒。没人要正餐,四两点的四菜一汤很快就上来了。莫枯把全荤的菜式挨个尝遍,不禁笑了。后厨的手艺很糟糕,比他差很远,这让他简直有信心去三味楼应聘。
腹目居上那桌菜很精致,也没见这小子叫好,桌上这几个菜难以下咽,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四两不知道莫枯出武陵镇时就打算在京城找家酒楼当厨子,以为这小子在老家过得贫苦,眼里只有大鱼大肉是好菜。他担心严叙白笑话莫枯没见过世面,找话头引开严叙白的注意力:“你爹宿逻候在京城有别院,你怎么不去住?长安没有宵禁,你这时候进城还来得及。”四两瞧了瞧左右,压低声音,说道:“疯鱼集鱼龙混杂,你这样的公子哥在这里很危险的,别连累了我们。”
严叙白放下筷子,用茶水漱了口,对四两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别连累我就行了。尤其是你,修行境界不见得多高,胆子却比谁都大,谁都敢惹。听说,与你一道离开剑阁的怀森老和尚,半路上被你摸了头?有这回事吗?”
出现在河州渡口的那个老和尚,想必就是严叙白所说的怀森了。照怀寂自行,大唐佛门现行辈份按这五字依次往下排,怀字辈都是世间有数的高僧。这位怀森更是明寂寺的戒法首座,四两如此无礼,难怪被一直追到河州。莫枯插嘴问道:“你没事摸人家头干什么?”
四两剔着牙,含糊不清地说道:“那老和尚说我有慧根,非要渡我去明寂寺坐几年禅。他境界高深,我担心自己一不小心真被他的虚花生术迷惑,就趁他打坐时,当头给他一记闷棍——那头实在太光太圆还很硬,一棒子下去竟然没事,我不自主又摸了一下。”
莫枯这时候已明白,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四两在修行一道真的天分过人,如果不是性子懒散贪玩,他的修为境界一定不止于此,不说超过严叙白,肯定能持平。二十岁不到就修到三味居末期,放眼整个修行界,也是罕见的天才,更何况这天才还是从世外圣地走出来的,明寂寺怎能不对其青睐。只是,这事发生在悉鉴教院开院在即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
“阁主要传你剑道,明寂寺也看中了你。之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抢手货。”严叙白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不知道阁主的本意是还当年从老头子那里借走的那把剑,还是有别的用意,但怀森肯定是没安好心,明寂寺不方便明着打压悉鉴教院,就拐着弯扫老三面子。”
哥哥酒楼新开张,弟弟却钻进对手的酒肆里,这不是明摆着拆台么?莫枯觉得,明寂寺这一手玩得太明显,不见得高明。但无法否认的是,这种膈应人的伎俩如果真成功了,三更面临的局面就很难堪了。对于修行界,莫枯的见识还不够参与他们的谈话,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沉默。为不显得尴尬无趣,他扭头看着街对面的砖瓦戏台,哪里上演着时下最火热的《魇说》,妖水袖翩舞,贝齿红唇间流出如怨如诉的幽泉歌声。莫枯没去倾听,心神全集中在四两和严叙白这边。
“天下七大宗门,不提远在西胡和北蛮的那三家,只说大唐境界的四家。长空剑阁方面,老阁主顶多不满意悉鉴教院收胡人弟子,只要我没接受他的剑道,他欠老头子的那把剑就不算还,所以顶多会象征性阻拦一下。天罗圣斋嘛,燕王来京赴战,不论胜败,斋主应该都不会再出手。那么,就只剩下忘机观和明寂寺了。前者忌怕悉鉴教院把他们挤出七大宗门,所以与我们冲突最激烈。明寂寺这些年的声势与日中天,暂时不用担心地位不保,但也绝对不愿意看到悉鉴教院坐大。”
“朝廷方面,承天司已经摆明态度要置身事外。剩下能直接插手并且有能力对局势造成影响的,只有那六位封侯总督了。你要进院修行,宿逻候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关内道楮晟侯,这不用我说了吧,肯定是支持悉鉴教院的。阗清、遏皈、奉仁这三位保持中立,只有河南道的棣玉侯在承天司通过批文之后,上疏进谏,说什么京城乃是天阙重地,不宜再安置修行宗门……”
严叙白忍不住心中的鄙夷,接口道:“谁不知道他的那个‘女弟子’”是忘机观前任观主的女儿秦雪袄?”
莫枯记得,四两在在路上粗略提到过,关内道楮晟侯与悉鉴教院背后的某位大修士渊源深厚。他想不通的是,忘机观前任观主的女儿怎么成了别人的弟子?还有,棣玉侯虽然修为绝顶,到底是大唐的总督大人,军政繁忙,哪有空教导弟子?莫枯禁不住扭过头。四两正在低头分析悉鉴教院面临的局势,没注意到莫枯对此有疑问。
严叙白也不看莫枯,冷冰冰地解释道:“前任观主上罗浮山之前,将女儿托付给明辅廷照顾。哼,明辅廷见她貌美,就收入房中。碍于陛下不许总督纳妾,明辅廷只好对外宣称二者是师徒关系。”
领棣玉侯爵的河南道总督明辅廷在民间的官声不怎么好,但莫枯还是头一次得知这层秘闻。不过这些大人物的事,他也不大关心,在心头腹诽两句也就罢了。只想着那位观主女儿到底貌美到何等地步,能迷得破妄境的棣玉侯行此越矩之事。莫枯对严叙白微微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再次看向戏台。那里,蝶衣花旦正撩指半掩面颜,面对台下人海唱出《魇说》第二折最后一句唱词:“你在床那头,闭目观玄,似那木鱼老僧坐云烟;奴在床这边,水儿涟涟,似这浓春雨露润合欢。休嫌奴家扰,你修的是镇魔生涯、家国天下,奴修的是此身厨床、儿女满堂。”掌声雷鸣,音浪涌风,那蝶衣的额角被青丝缭绕,眉目顾盼,真真是勾人心魄。
那位秦雪袄,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我曾接到密报,这次六道总督回京叙职,明辅廷带上了秦雪袄。”严叙白意在提醒四两小心。
四两满不在乎,大咧咧地说道:“在秦州时,秦胖子自己不方便出手,派出魏忠那条阉狗到瞎子观阻杀我,莫枯险些遇害。对付不了老三他们,就都欺负我们这些软柿子?马车和金子都是他们预付的一小部分代价,等老三与燕王比完武,我还要带着莫枯去他们老巢理论理论呢。只要不是现任观主魏无庭亲自来,单单一个秦雪袄,嘿嘿,咱和她老帐旧账一起算!”
“你连我这个三味境都打不过,能打得过宗师境的秦雪袄?更何况,一定不只她一个人来。我劝你今天夜晚老实呆在二十七年楼里,别出去。”严叙白提着隔山眸走开,回头又说了一句:“别指望我会出手帮你。”
四两顿时有些蔫了,在莫枯的注视下,讪讪笑道:“这个……宿逻候独子总比棣玉侯小妾的地位高些,如果小白出手相助,秦雪袄一定不敢把我们怎样。”
“你的意思是,如果严叙白不出手,那位秦雪袄真敢杀死你——这里可是京城边上,她就不怕承天司追究?不怕三更为你报仇?”莫枯本来还想说秦雪袄总得顾忌别连累家人,想到无论是唐律的惩戒还是三更的报复都不可能搞连坐,便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四两瞪大了眼,半响才明白莫枯误会了:“这里挨着京都,她自然不敢明着杀了咱们。只是,她要是向咱们邀战,中途不小心把咱们弄残废了,谁也没法说什么。老三更不会报复她,指不定还得揍我一顿,怪我打不过人家给他丢人。”
“唐律禁止方外修士在大庭广众……”莫枯说道一半又住口。唐律禁止的事多了去了,好像除了他们这些百姓当真,没那个修士太在意,如三更燕王两人的决战就选在京城之中,皇帝陛下不但没说什么,反而会出席观战。瞧瞧,那么多人去凑热闹,谁也没较真这事违反了唐律。“听严叙白的意思,只要咱们不离开二十七年楼就没事,这是为什么?”
“因为皇帝陛下曾在这店里生活了二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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