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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少年的心头都有一座热血澎湃的方外世界,人到中年,饱受时日的消磨,世事的倾轧之后,这方外世界也就成了田间地头的一汪水洼,成了灶炉上的一小罐油盐酱醋,成了无滋无味的那碗粗茶。背负着父母妻儿,谁能热血不惜命?方外世界,一言不和就拔刀拼命的,多数还是血仍未冷的年轻人,或者那些已经勘破就算忍辱负重未也必能一展腰脊从而做回自我的人。
莫枯没有后者的阅历,他是前者。昨夜拔刀砍捕快砍供奉,确确实实是心头那股无法冷却平复的热血使然。如今冷静回想,他分不清自己是被逼无奈,还是血液中的躁动暴露他嗜杀的本性——那一刀劈下,有没有一种快感?这问题已有答案,他没刻意回避,只是有些惘然。
莫枯独自一人盘膝坐了大半天,除了反思自己心性,也在心里盘算四两和樵易各自的诡异变化。
莫枯曾就《秦穆公论道章句》向樵易请教,瞎子道人当时神色古怪,只说道之谓道,在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境界低微不敢误人子弟。而四两则以剑修不通道门法诀为由,也拒绝了他。如果樵易没对他表示出诚挚善意,如果四两没和他患难与共,莫枯都能理解他们不愿解惑的行为。但为什么两人明明都希望自己能生念修行,为什么又不肯帮自己?就算四两和樵易的境界真的低微,难道还不足以解答对修行一无所知的他的最粗浅疑惑?
莫枯想起这样一段话:站在峰顶才知道平白走了无数弯路,有心教诲别人明了却遭了许多的冷拒。我曾一度认为那是人心的固执自负在作怪,如今站在道的尽头,观那些循我足迹的人无一登顶,才终于明白,这一条羊肠小道终究要他们自己去走,哪怕弯路再多,未必不是一种收获。
弯路也是收获?莫枯望着山下,心说:我现在不是在走弯路,而是根本就没找到路啊!
在《秦穆公论道章句》中找不到路,莫枯再次翻出怀里那本《羊肠道》。先前在船头初见飞剑,莫枯一兴奋脑海里迸出《羊肠道》中的一句“舍我静观,五味在脏腑杂陈,七色在眼目虚化”,接着就真把自己变成一把剑了。当时的费解后来一直没机会找答案,现在时日充足,正好可以一探究竟。
半响之后,莫枯再次失望了。这本《羊肠道》写得都是些人世感悟,比如“众生生而如纸,拙笔巧锋相间才可算生动文章”,比如“纤尘不染,方可脱天罗地网”、比如“有也回,无也回,莫在江边冷风吹”等等,和修行没有半点关系,人家《秦穆公论道章句》起码还提到“修行”这两个字!
如果这书和修行没关系,那么自己当时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把感观都附在四两的飞剑上?莫枯再次陷入苦思。难道自己当时只是碰巧暗合了某种修行奥秘,而不是因为这本《羊肠道》?自己当时附在剑身上的是念力么?可是现在怎么又没法再现当时那种感觉了?如果修行是本大书,莫枯就属于不识字却对书里内容有千般猜想的孩童,无法读,所以无法印证,所以一切猜想和苦思都是徒劳,所以更加深修行的欲念。
春末的阳光是怡人的,鸟语花香的幽山古观,以休养为由,把去长安谋生计的打算暂时放一边,按理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莫枯却过得苦闷不堪。他发现修行近在身边,却无法触及,这感觉就像在河州渡口之前的顾惜卿的那双手。
……
瞎子观正殿上,四两和樵易都用不同的方式看着莫枯所在的方位。
“您境界那么高,怎么不帮他?”
“您年纪大些,又修道法,怎么不帮他?”
“我还没到宗师境,哪称得上境界高,再说,我也不懂你们道门的法诀啊。”
“我这道法在您眼里微不足道,您就别自谦了!不瞒您说,我自己对念力和神识还是稀里糊涂的,哪敢教他?”
“我们剑修只修念力,可是我自己还真没想过念力是怎么生出来的,这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么跟您说吧,我打记事起就有念力了,就像人一出生就带着胎记一样,您说我怎么能解释这胎记怎么来的?”
“四两少爷真是天才!”
“过奖过奖。您凭着一本道书就能自己摸索修行,小子很是佩服!”
“不敢当,不敢当!我昨夜仔细体悟了您授的那式剑法,越发觉得冰原剑道博大精深,实在受益良多啊!”
“道门术法更是玄妙无匹,小子也是大开眼界。呃——咱们扯远了,那小子开始揪头发了,我得去看看,万一变成秃驴,我不好交代啊!”
瞎子感知着四两逃似地走开,有些失望,摸起那柄未完成的木剑继续削了起来。
……
看到四两正往这边走过来,莫枯悄悄把腿伸展开,成了比较随意的坐姿,说:“你怎么不和樵大叔多亲近一些,瞧不上人家的境界?”
“受不了他费尽心机想学冰原剑术的样子!”四两一屁股坐在莫枯身边,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
“你不是传了他一剑吗?”莫枯也奇怪,樵易怎么突然和前日跟自己讲修行事没意思时判若两人了?难道当时他听说她把见鸢红又改为羊血红,觉得万念俱灰才对修行心灰意冷?现在又找到其他心念支撑,想借剑道去挽回一下,于是变得热衷近乎贪婪?
“传他一剑也是看在收留咱们的份上,谁知他还想得寸进尺。嘿嘿,我们冰原的剑道是杀生的,一个道人对此如此热衷可不是什么好事。”
“樵大叔不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也许他有苦衷呢?”
“也许吧。”四两伸了个懒腰,扭头道:“不说他了,你呢,念力修出来了吗?”
莫枯摇头,道:“樵大叔之前说生死关头最容易诞生念力,但我怎么没有?”
“哈哈……他真是这样跟你说的?”四两笑得前俯后仰,半响才道:“樵易说的也不错,可是对你来说就未必适用了。你想想,你在生死关头惦记的是念力修行吗?”
“非得惦记着才行?不是说无为最善,刻意去求反而落了俗套吗?”
“天上会掉馅饼吗?掉了就能砸中你吗?好吧,就算这事真有,你也得用手接着不是?好比你走街上,满脑子想着你那漂亮的小媳妇,有银子掉地上你也发现不了吧!”
“也是,但是,死到临头谁满脑子想着念力修行?这法子大概对谁都没法适用,你怎么又说他说的并不错?”
“因为,真有人是在生死关头悟生念力的。可那前辈一早连爹妈都没了,在世上也没朋友熟识,反正除了修行,他没别的牵挂。”四两说着忽然拔高嗓门,叫道:“你小子当时拿刀砍那供奉,不会是想着借机逼自己生念吧?!我可跟你先说好啊,你小子别犯傻听樵易的,一个劲把自己往死路上逼,这次算你命大,下次你可就真可能嗝屁了!”
莫枯摇头道:“修行虽好,但犯不着冒生命危险吧!”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四两拍了拍心肝,一副后怕的样子:“你暂时没生念,也不要急,人家女人怀胎还要十个月呢。”
“这世上生念最快的修行者是谁?花了多久?”莫枯想找找自己和别人的差距,问道。
“嘿嘿,你这个问题算是问对人了。这个人乃是修行界的第一号天才,他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是无数少男心中的偶像,是无数少女,不,是无数少女加少妇的梦中情人。你别看他是修行天才,可他并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事,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忧郁的诗人……”
“说重点!”
“咳咳,这个人正是区区在下。不要惊讶,不要盲目地膜拜我,虽然我的确值得你膜拜,不过咱们关系这么好,你在心里偷偷膜拜一下就好了,省得我不好意思……”
“多久?!”
“嗯?你确信要问这个问题吗?我觉得这会打击你的自信心的,你现在的状态你需要鼓舞,需要一个比较废柴的参照物……”
“说人话!说实话!”
“与生俱来。”
“呃?你看起来很淡定嘛。”见莫枯没自己想象中的沮丧颓败,四两很感意外,自个郁闷了起来,心道:你羡慕咱一下会死啊。
“生念的早晚和快慢会决定以后的修行境界?”
“也不能那样说,这个好比有些人聪明一些,三两岁就识字了,有些人却要七八岁才识字,但你能说前者一定能考中状元做到当朝首辅的位置,后者就没机会?悟性和精力才是觉得最终成就的。当然,我的悟性也是少有的。”
“生念早晚与悟性有没有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了!还拿识字来说,爹妈天天教着,猪也能学会吧。生念快慢才是悟性的象征,不过也不尽然,还有一些生念入境的速度比较慢,但对剑道术法里的各种法诀领悟的比较快,这也是一种悟性。”
“你不用担心自己未来的成就,因为决定修行最终成就的因素有很多,比如授业师父,比如自身性情与所修的法门的契合度,比如机缘,比如你交什么样的朋友,娶谁做老婆,有没有小妾,儿女听话不听话,老爹有没有钱,老妈贤惠不贤惠……”
莫枯明白了四两的意思,挥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看着怀里的《羊肠道》,莫枯不再为迟迟不能生念而苦恼,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慢些爬,瞧风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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