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袍供奉的修为已经达到了四两所说的大鲨鱼境界,也就是宗师境,像莫枯这样的小虾米按理连让他出手的价值都没有。折了两名捕快仍旧无功而返,大鲨鱼只好屈尊下顾。过去,修行界对这种有失身份的行为一直嗤之以鼻,但大唐立朝,用严苛的律法剔除了修士血性,剩下一团死水,哪里还能找到几个仗义执言的?绿袍供奉不担心有人说三道四。
当然了,秦州供奉本人也不觉得以修行者的身份杀一个普通山野少年会有失身份。对他来说,只有挑粪劈柴这样的粗活才是低贱配不上他身份的,而杀人,不管杀什么人都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虽然清楚在杀死莫枯之后,必须编排出一个合理的说法,但他还是很兴奋,他再一次感受到驻州供奉这个官方身份带给他的便利。
中年道人缓步逼近,莫枯伸手拔刀。那冷如冰寒如雪的刀身在他触碰的那一刻就粘上手掌,寒气钻进莫枯的手臂,把汗湿的衣袖冰冻起来。莫枯全身力道灌注右臂,震刀如吟,刀身上的霜花似已镶嵌其中,刀柄上的却缓缓融化在他手心。
道人轻咦一声,再次感到意外。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莫枯抱刀砍来,起初并不动作,只在刀锋及身的那一刻,微胖的身躯轻轻一动。这一动便扶摇而上,道人如一羽轻鸿在虚空滑步,当真有些仙人御风出尘的仪态。
对方能把道家所言的静虚化羽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自然不会被莫枯砍中。攻而无功,莫枯仍不死心,单腿在地上奋力一跃,连人带刀冲向空中。道人也不再躲,缓缓伸出略有些肥肿的食指朝刀尖点来,竟是打算用血肉之躯对抗削铁刀锋。
虽然知道对方如此托大一定是有恃无恐,莫枯还是在刀上加了几分力。对方点指而来,莫枯又感到一丝彻骨寒气,刀不由得慢了,只出一指就破了莫枯蓄力一刀。如果让那根手指触到刀身,他的手臂将彻底废掉。直觉让莫枯不敢再继续往前,转动刀身横扫其腰。秦州供奉仍旧竖着那根食指,挡在刀锋之前。刀速再次变慢,莫枯只得再换招。如此往复数次,莫枯收刀而退,心中微微发苦。人们喜欢用一根指头摁死蚂蚁来形容自己强大,眼前这人真的做到了。
卖弄已够,道人供奉缓缓飘落到莫枯身前,在虚空中连挥数指,五道白色冰气应指而生,出现在莫枯的前后左右以及头顶。
冰气间三两相连,就像用木棍搭房子一样。这就是对方所说的冰狱?莫枯瞧不出其中利害,本能拿刀往身前一砍,刀身没有任何阻碍,彷佛那道冰气并非实质,可是他有分明感受到刀身上传来的无法抵挡,直逼心头的寒意。
“天地元气是无形之物,你却妄想用刀斩开,实在可笑。”道人奚笑道:“我这冰狱是前些年观秦州牢狱而创,一直没机会找人验证威力,今日就拿你试试手。这套术法以刑狱为形,神意却取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原本有成百上千道这样的冰气形成网狱,可你是在太弱,如果我全力施法,不肖片刻你就会死掉,那样太无趣了些。”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身前仅仅五道冰气就已经让莫枯冷得发抖,如果真是千百道,无需其他后续动作,仅凭散发出来的寒意绝度能在瞬间之内把他变为冰雕。之前管中窥豹,见过长阴山巫修以及箭修剑修的手段,莫枯已经把自己的想象力无限扩展,此时仍觉得这位供奉的手段超出想象之外。
但此时此地绝不适合做无用感概,深陷冰牢,莫枯抱刀撞了过去。所谓越狱,无非不就是谨慎谋划舍命一搏。不知其手段根底所在,无法谋划完全之策,那就闷头前冲吧。
冰气临身,莫枯感觉身体被冻成一根冰棍,只有心口还存着一点温热。借着这余热,莫枯的刀也砍了出去。
绿袍供奉再次惊咦了一声,手指连挥,又一道冰气替代了被莫枯撞毁的那道,并且其他四道骤然缩紧包围,于是,莫枯真成了一根冰棍。
这个结果,道人并不感到意外。莫枯接连砍倒两名捕快,道人已经瞧出少年练过刀,军中刀法惯称狠厉,但在他眼中却不算什么,除非有成百上千条悍卒不畏死硬拼才能让他稍稍侧目,也还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了一条武夫好坯子,就在供奉有些惋惜地摇头时,一阵细密的冰碎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竟然能抵当住我用三成修为凝结出的冰气?”道人心下有些惊讶。三成修为听起来不多,可联系他的境界,这三成已经足以杀死像易门海那样修为的修行者了,而莫枯竟然能存活下来并且挣破冰封,这岂不让人奇怪?
道人嘴角扬起一丝古怪笑意,静等莫枯身上冰碴全部落尽,又是一指点去。这一指极慢,四肢僵硬的莫枯缓缓提刀挡在指前,道人并不急于收手,等莫枯鼻息腾出白雾之时才缓缓收回指头。
咔咔,那柄千锤百炼的军刀终于承受不了如此极寒,刀身上出现两道裂纹,接着碎成数十块大小不等的铁冰块摔在地上。而莫枯眉间发上全都结满冰花,握住刀柄的手背晶莹剔透,能瞧见其中淡青筋脉,如一尊巧夺天工的少年冰玉像。只有像秦州供奉这样境界高深的修士才能瞧见,那看似停息的筋脉仍在顽强抵抗着,莫枯仍未死,但离死似乎也不远了。道人感知少年的气息终于在自己六成修为摧折下渐渐消失,露出一丝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
血液似乎已经冻结凝固,莫枯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先前被寒意占据的感观和思维都变得格外清晰,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状态,就像他变成了一个旁观者。这种感觉让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死了,所谓意识都是这道虚无的灵魂承载的生前残余影像。
破晓时分的天际仍没有一丝发白的迹象,莫枯感到有些害怕,有些紧张,那灰蒙蒙的雾霾背后是否就是传说中的幽冥,其中躲着伺机将他牵走的牛鬼蛇神?那高天之上,隐隐蕴藏无限杀机,数条蛰伏如山的巨龙正睁着闪现雷电风暴的眼,俯视人间一切,似乎若有人不遵六道轮回便降下天罚诛灭。
如果自己没死,怎么能见天上莫名的鬼神?
千里之外的那座巍巍雄城就是长安吧。那高耸入云的恢宏建筑黑如泼墨染就的,是屹立万年从未塌陷过长安城墙吗?人们都说长安城从内到外都是由黑色的昆吾钢石砌成,何其大气磅礴的手笔!
长安以北,天高云低,碧草青原上万马奔腾,欢歌笑语;长安以西,承天之湖,胡人匍匐叩拜,大雪峰顶大日如来光芒洁净,在人间俯视天堂;长安以南,有舟筏逍遥入海,浪迹辽阔天涯,海风腥甜;长安以东,冰原雪域凄厉剑鸣,大火野草相互依偎取暖,少男少女狐裘暖如三杯醇酒……
弥留观天地,所有向往而不得亲至的如画风景幻化在双眸之前。莫枯转头西北望,此生最牵挂,还是她。她曾说,你长在山里,沉稳厚重感受的是再真切不过,可若有朝一日你见着那海,方能感受那份与蓝天不一样的辽阔,将它装进你心里,你的心胸也就容得下你的一生了。到那时,我若死了,你就坐在我坟头与我说一说。
换你坐我坟头说一说你从未对我说过的话吧。莫枯默念一声,闭上双眼。
道人惊而凝眉,再次探指朝似乎已成为尸体的莫枯点去,骤然聚集在指尖的天地元气将道人唇上如枯草似的黄须打落,露出阉人面目,但此刻,他无暇顾忌平素刻意隐藏的自卑处在人前暴露。
昨夜的星辰和月亮预兆今日一定天朗气清,可在瞎子观上空,却是一片沉沉如城的黑云,如六月天酝酿着暴风骤雨似的,甚至有一道如剑的雷电乍现其中。道人抬眼看了看天际,手指慢了一丝,似在犹豫,可片刻之后,他脸上现出一丝狰狞,骤然加快动作。
像死了,又像入梦,莫枯神色安详,一如他还身在武陵镇上的山神庙,从不曾走远。识海深处,那神秘而真实的影像再次浮现。
倒映着蓝天白云和青山的海,一座城池,像海市蜃楼,传出若隐若现的悠然道唱,万顷茫水随着唱经声朝他席卷而来,无数妖邪的蚁尸将他拖进紊乱的时空深处。一道苍古的男声,念了一句不知所谓的佛偈,让他沉沦下坠到一片香烟袅袅的云雾中,合欢树和桃花枝的香气像鸩毒又像烈酒,如丝如绸如绳索将他缚紧到无法喘息。吟吟,有剑光越过千山万水,直抵眉间。一滴血滴落大地,无数妖魔嗅着血气破土而出,对着九天之上的黑云中探出一颗颗遮天蔽日的龙头咆哮。
龙吟,雷电,剑光,咒言,光明与黑暗,冰,火,血和泪,笑声,哭声……
世界被淹没,莫枯被吞噬。
(https://www.mangg.com/id25018/158111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