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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庙背后有片竹林,临断崖而列,不甚宽广,许是山气浓郁的缘故,林中的竹子一根根的却比别处的修长粗壮,最奇的是竹间的距离惊人的一致。据镇上的老人讲,这片竹林是几十年前云游至此的一位道仙以法术栽种后又引山溪滋养,这才生得如此。
一道涓涓的山溪绕流竹间到山神庙东墙后集成一方小池,然后又坠挂在山涧里。依着小池和竹林有几间满篱芳草的竹舍,应着院外青英山野,那份精简的清静自然妙意委实醉人。
此间主人名唤顾云远,是镇上为数不多通晓文墨的人,镇上居民春节和红白事的联子都出自他手。喜庆的对子,换你一叠年糕一碗酒水,无论是甚,人都不嫌;若是丧联,你连谢字都不用讲,人还主动给你上门帮忙。石散名的挽联就是顾云远出门去长安前写下的。那时石散名还没死,莫枯感激他想得周全。
和善的脾气,再加上儒雅的品貌,顾先生责无旁贷地让十里八村的少壮寡妇害了多年相思病,可惜都没能如愿给他当续弦——人痴情,忘不了亡妻呐。
当然,妇人们对顾先生的赞赏是极为私密的,但莫枯凭着敏锐观察力早将她们的心思看在眼里。这令莫枯十分得意骄傲——顾云远除了是莫枯的邻居,更是莫枯的启蒙先生,而莫枯并不按常理唤顾云远作先生,而唤叔大。
顾云远只有一女,叫顾惜卿,莫枯十二年记忆的起点就是从她开始的。
那是一个夏日黄昏,屋后嘭嘭梆梆的敲击声吸引了在院子里扑蝶的莫枯,他摇摇晃晃地循声过去。一身素缟的新邻居正在修葺屋顶,屋檐下,顾惜卿白衣白裙俏皮的小马尾。可是,莫枯一点也不觉得那小姐姐会喜欢她爹扎的头发。
惨红夕阳将屋檐投影在青石阶上,如肆掠在血污里怪兽妖魔。那个小女孩坐在门前石阶上,独对那片诡怪的世界。莫枯清楚的记得她小小的身影激发了他心底浓烈的伤感,像是见到一只流着血泪的幼兽在山洞无人角落舔舐伤口。他捉了一只蝶呈到她面前,她收回投在檐影里的目光,将那只蝶放在身边的地上,那蝶抖了抖翅膀,翩翩飞走了。
莫枯没有恼,一屁股蹲坐在她旁边。两颗糖从屋顶上丢了下来,落在他们怀里。莫枯偏头看着那小姐姐一动不动,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目不转睛盯着地上。
坐到落日西陲,两个又坐进夜幕深处。虎啸猿啼,撼不动两个单薄幼小的身影。
当时的莫枯并不知道,房顶上的顾云远看着两个小人,又看了看天,泪流满面。
……
十年流光雕琢,那清清冷冷的小女孩已然纤妙绝尘,惹得武陵镇乃至河原县的青壮男人热烈又敞亮的仰慕。这一两年来,他们总放着自己镇里集市不去,偏赶武陵镇的集,并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是冲着顾家小姐去的便是其中一条明证。便是男人们当着婆姨的面也敢眼睛发热,女人们都挑不出那少女的毛病来攻击,只骂自己的男人癞蛤蟆做白日梦,夜间少不了不吭不响不配合。
让人遗憾的是,顾家小姐一如年幼时那样很少下山更很少见人。也有人曾刻意在山脚溜达,但被住在顾家前面的老匹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了。
当那个嚷着顾家小妮子是他孙媳妇的霸道老头病重将死的消息传开之后,人们乐了好一阵,但又被河原县首屈一指的大宗族周家的一句镇住了。周家说那是他们少爷的意中人,谁敢惦记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价够不够。没过几天周家就闭嘴了,据说是河州州牧要派人来请顾先生父女去河州城,这里面的意思被他们狭义地理解为州牧家的公子,甚至州牧本人看上了顾家小姐。
如果说石散名与周家让那些年轻人感到愤怒,河州牧则让他们感到无奈。终究有些不甘,前几天,莫枯甚至又听到有人在说到了娶亲年龄的关内道总督公子听闻了顾家小姐的美貌名声,不日就要拜访。
这在莫枯看来是无稽之谈:像总督这等封疆大吏结亲又怎么会只看女方美貌?叔大那浅薄的家世他最清楚不过。他搞不懂这些人脑袋是怎么想的,自己没办法对抗州牧便抬出总督,难道这样就能泄愤?
其实,言传的人压根就不知道关内道总督本名称呼。
虽然死去的石散名曾嚷嚷顾家少女是莫枯的媳妇,但整个河原县都清楚那是老头子不要脸一厢情愿。不得不承认的是,幼时总黏着顾家小姐姐的莫枯在听到这些消息后心里酸溜溜的。
……
就在风少言要说和尚的那会,篱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只早起的小松鼠警觉地抖动小耳朵,圆骨碌小眼紧紧地看着远远的,那名身量窈窕、缓步走出的女子。那院子里关了一宿的青草香也乘机溜了出来,流连在女子的裙摆上,随着那莲步摇动,一漾一漾的。
小松鼠吸了吸鼻子,又眨了眨眼,那女子就不见了。然后一阵轻轻的脚步,由远及近,在那片临水竹林里响起。青竹曳曳,撩动山岚袅袅,烟纱似的雾气色彩渐渐素了,素了,将那女子托将出来。
惊讶地小松鼠爪里的果子骨碌碌滚落在地,又一路滚到她脚前。小松鼠循着她的目光才看到自己的早餐丢掉了,懊恼地眨了眨眼。再睁开,却发现爪子里沉沉的,可不就是滚下去的果子?小松鼠看着那淡淡的背影发了呆。
……
顾惜卿挎着提篮,衣袂飘飘,步履款款。看着那一身素淡,莫枯心头阴霾裂开一丝,三尺阳光照进,渐渐明朗一片世界。
顾惜卿从篮中取出饭食递到莫枯手中,一碗不稀不稠的白粥,一碟撒了辣椒面滴了香油的霉豆腐。莫枯呼啦呼啦吃光了,顾惜卿取过自行到厨房洗了,这才返回庙里。
取过香,俯身三拜三叩,行孙辈礼。未起身,就跪在草团上,顾惜卿问:“有什么打算?”顾惜卿其实很早就知道他的想法,还是问了一句。
“准备去长安寻个活计。”莫枯拨弄着熄灭之后冒着青烟的灯捻,勾画着未来,还有后半句藏在心里。要不然能怎样?是的,能怎样呢?读书考功名,别说他自知没那天赋,就算有,他要敷口过日子,又怎能不操心柴米油盐,如何专心圣贤书?十年寒窗一举成名,那背后总有节衣缩食的辛苦父母,他又有谁可凭靠?
顾惜卿见他神色黯然,也不再继续问他前程打算,对于刚失去依靠的十六岁孩子来说,这个话题太惨淡太沉重。
“过几天我要去趟河州城,你和我一起吧。”顾惜卿说。
反正头七之内,不能进山狩猎,莫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说:“她那院子的见鸢红想必都开好了,正好去瞧瞧。”
“淑姨病了。”顾惜卿忧虑说道。
莫枯见过那位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妇人。娘家是京城首富的易家,丈夫是镇北军一名将军,妇人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大户人家的温婉贤淑,与武陵镇上的村妇迥然不同,令识人不多的莫枯难忘。莫枯也随顾惜卿唤她淑姨,逢年过节叫顾惜卿去她家时,总让带上莫枯。起初莫枯还怕羞,扭扭捏捏地不去,经不住她特意遣人来叫,也就去得多了。按理,亲戚家的邻居这种关系是谈不上熟络的。淑姨的行为让莫枯受宠若惊,被他以为是别有深意,心里更觉亲近。
听说她病了,莫枯也担心起来:“怎么回事?要紧么?”
“说是风寒。”前日那人捎话说的轻松,顾惜卿总觉得淑姨只怕病得不轻,却没跟莫枯讲。
风寒小症,以淑姨的家境,应是无忧。莫枯心里一宽:“谁能相信,一个连几千年前的地理志都能背下来的怪物,却怕走亲戚迷路!”
顾惜卿瞪着他:“谁是怪物?”
黛眉澈眼,白皙的脸,分外好看,莫枯识相闭嘴。
“带上莫出声!”没有方向感的天才少女对莫枯也不大放心。她没忘记那年河原县庙会,他带着自己瞎玩,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还死活不肯承认迷路,暗自偷偷地向一个卖糖葫芦的问路,却被几个泼皮无赖抢了她父亲给他要他给他和她买玩物吃食的钱。她更没忘记头破脸肿的他从怀里摸出那枚拼命保住的铜板,得意且豪爽地给她买了两根糖葫芦。
他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偷偷擦眼泪。
那一年,他八岁,她十岁。
那一天,糖葫芦好甜,竹签好锋利。
……
临近午饭时,门外传来急促地脚步声。
“田叔,出什么事了?”能让这等壮年汉子都发急的事肯定不寻常,莫枯以为有人受了伤,忙出门,朝着匆匆往山下奔去看模样是要叫人的一位乌黑大汉喊道。
“风家叔侄丢了,我去多叫些人一起找他们。”那人回头喊了一句便直奔山下去了。
对于猎户来说,失踪就意味着凶多吉少。莫枯急忙奔回屋取了弓箭,又握刀在手,对顾惜卿说:“风少言和他叔丢了,我去帮着找。你先回去,回头我找你。”
“自己小心。”这季节正是野兽猖獗的时刻,顾惜卿在武陵镇住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莫枯此去实际也是赴险。
从庙南下山是武陵镇,庙西则是直接进入长阴山的山路。向对面那坟包默念了一声保佑之后,莫枯向西直奔。
舍下才啃了一半的骨头,莫出声紧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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