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寒塘 > 第五章 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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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枯他们打猎的山唤作长阴山,是大唐与西胡的界山。山如人事,也有代谢。在古老的地理志上并没有这样一座山,想必是后来形成的。

  长阴山起于关内道甘州之北绵延千里至剑南蜀州,纵深不知几许。据说大唐宁观皇帝即位之初,西胡趁虚欲挥师东犯,西胡的一位出身农野的先锋大将不顾圣命,急于求功之下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率所属轻甲精兵数千欲横穿阴山南以袭河州城作为攻唐的接引之地,大唐探子探得此消息后星夜绕道奔至河州通告。

  河州州牧当即向关外道总督发文请求发兵,以筑城防,总督很快就做了批示,只有两个字:“安之。”

  老州牧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遵从。捻断了一把胡须之后,终于还是无法“安之”,惶惶不安地率领城中的一干男丁在城头整戈待旦。终于在大家几乎心力交瘁的时候,一道孤孤单单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到城下,用胡人独有的腔调哭号着:“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须发纠结的老州牧翘望远山,释了疑虑后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跌倒在地。身边的一众壮年汉子忙抢扶起来,老州牧呜咽着从汉子们因欣喜而涨红,因数日来食睡不安而显得憔悴不堪的脸上一一扫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干枯的眼窝中浊泪一颗颗地跑出来。最后仰面望着极远处的湛蓝的天,哑着嗓子骂了句“狗日的”,而后奔赴黄泉,带走了一个刚被证实的传闻。

  一辈子恪遵儒礼的老州牧的临终怒骂自然被归结为对犯我疆土的仇敌的憎恨不会有损一生清誉,那衣衫褴褛如被棍棒撵滚的乞儿般至此的西胡残兵却未被怒火中烧的军民撕碎——早有稳妥的军民将其收押在监以备绑缚州衙领取功赏。那名残兵那时已经是个疯子了,被摁在地上犹自嚎叫“他们都死了……都死了”,疑惑的军民们无论怎么拷问,都只有这么一句。

  胡人残兵的下场自然无人知晓,众人都说被腰斩处死了临死前忏悔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虽然他只是跋山涉水而来看了一眼大唐高大的城门;也有的说他被暗地里放还了,持这中说法的人可能也觉不可思议又无法追究事实根源拿出有力证据从而显得苍白无力。但自古流传的长阴山不可度的说法又一次被那位富有冒险精神的胡人将军用自己以及自己手下数千军士的鲜活生命证实了。

  莫枯自然知晓这段在大唐民间广为流传的野史,自幼就听了许多故事的他除了替那位可叹可敬的老州牧感到惋惜外,并未对自家石散名口中这巍巍山岳深处那不知名但致命的恐怖存在产生畏惧,这些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从未想到走到大山深处去。

  不交及自然不生畏,不生畏是以自由无拘,这便是无知者仅有的幸福?

  靠山而猎,衣食不缺,古谚诚不欺人。对于山两边的不管是胡人还是唐人来说,长阴山都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造物恩赐。

  令莫枯得意的是,镇上一位见闻广博的老者说过这样一段话:这长阴山有两个大门,其一在西胡,但,那是后门,正门在咱大唐!就在咱这武陵镇!莫枯顺着他的手指真就看到两扇门框。

  现在,他住的山神庙就坐落在其中的一扇上,石散名的坟则安在另一扇上,好似这对爷孙是两尊门神。

  ……

  此时日上中天,古木参天的长阴山依旧散发着逼人的阴森气,这约莫便是长阴之名的由来。

  进了山的莫枯整个人变得冷峻起来,如猎豹潜行,刀与弓都放在随手可取的位置,以备随时应对走兽长虫的袭击。莫出声也觉察到主人的变化,伏低身子窜到前方,凭靠嗅觉带路。

  莫枯依旧按平日里他们常走的那条路向前索行,枯枝烂叶因常被人踩踏结成块状贴着山肤,让出一条很明显的小道。小道两旁布满荆棘,若是有一段只生了野草的缝隙,必然有一只钢铁套子埋伏着。

  一里路之后,前方莫出声忽然停住,呜呜示警,莫枯弯弓搭箭瞄了过去,片刻之后又放下箭弓奔上去。从荆棘林中窜出两条猎狗,莫枯眯眼环视四周却瞧不到一个人影,心中暗叫不妙。

  那两条猎狗瞧见莫枯后,叫了两声,扭头返回。两条正值壮年的猎犬,心念主人,奔行极速,莫枯却始终紧跟其后十步之远,不落一丝一毫,莫出声又在后十步。行猎如行军,人犬配合是否默契,极为重要。

  不管是跨越枝刺还是闪避陷阱,莫枯落地始终无声,倒是那两条猎犬偶尔会惊动稞丛里的长蛇,若是离得远,莫枯也懒得理会,若是近些,随手便是一刀,干脆利落。这猎户之间流传的刀术不讲究招式花哨繁杂,只求快准,如军中教习的刀技异曲同工。

  自打第一次摸刀跟在石散名身后狩猎开始,手起刀落一分为二的快意一直令他兴奋,闲来无事便是拿刀劈柴练习速度与腕力。镇上同龄少年也是一样,并不用人教,大家来来回回只是劈、砍两个动作,简单而纯粹,乐此不疲。

  这还有赛事,也不定时间,往往在节日里,乘着大人们管束松了,便带上自己磨好的猎刀,纠集到一起,通常在和善的顾先生家。从碗口粗细的槐木到竹子再到蒿杆,都可作为道具。先是比腕力,用最贱却结实的槐木,在院子里摆好,全力一刀劈下,看谁的刀吃得最深便是谁胜;若是劈竹,不单比劈痕深浅,还看刀痕直不直;若是蒿杆一类细长脆弱的,便只看速度,将蒿杆往空中一抛,落地之前挥刀去砍,谁砍出最多段便是谁胜。

  莫枯只比过两次。十岁那次大获全胜,小家伙们干脆连榜眼都没好意思争,自此以后比赛就没叫过他。直到去年中秋,风少言来了武陵镇之后,莫枯这才被他们叫上。用说书人的话说,那是一个月朗风清的晚上,武陵镇的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众星捧月地拥簇着风少言。在顾先生的主持下,被寄予厚望的外乡人风少言向怪物莫枯发起了挑战,然后他们瞧见了什么叫做惺惺相惜。

  那天之后,莫枯对风少言一身蛮力十分惊叹。风少言第一次狩猎时射出的那一箭更让他记忆犹新——一箭洞穿皮糙肉厚的壮实野猪,莫枯直觉认为风少言不像他叔父说的那样,仅仅是能吃便可以天生神力,谁信?

  ……

  渐行渐深渐阴森,莫枯跟着那两条猎狗一路前行早出了平日打猎的界限,脚下再也没有路。

  莫枯越走心越急。平日狩猎,大都在距山边七八里之内横向徘徊,这足以让他们满载而归了。若不为了寻人,心有敬畏的猎户们绝不会进山太深。虽然那份敬畏在莫枯看来有可能是胆小使然,可这会也不免心里突突直跳。

  古老相传下来的敬畏之心不可能毫无来由,而在石散名的故事里,这山里更是住着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妖怪老巫婆。莫枯打了个寒颤,在心底安慰说那只是石散名怕自己跑的太远危险而瞎编来吓唬自己的。

  心里忐忑,莫枯却面色如常,脚下步子也未丝毫放慢。终于,一直向里面行了小二十里后,前方两条猎犬总算停了下来,朝着方圆里许的一大片氤氲的雾气叫吠,跳动不安,却不敢进去,焦躁地跑回莫枯身边,呜呜直叫。

  瘴,嗅着一丝尸腐热气莫枯第一时间认出。瘴气本发在湿热多林的西南,西北气候既干又冷,虽说山林里湿气重些,按理也还是不会生成瘴气,莫枯却无暇理会原因。唯一令他心里稍安的是,这瘴气如烟似雾恶臭难闻,并非是散发异香金云模样的瘴母,不然莫枯只能扭头逃走。

  大山之中,迷蒙瘴雾,枯藤老树隐隐绰绰,如画册中的魔境。

  深吸一口气,莫枯握刀在手,瞅准犬吠所朝方向潜了进去。

  林中腐尸遍地,全是虫兽的,有虎熊也有豺狐。更怪异的是,其中一些体型庞大的腐尸上还开出了好些不知名的淡黄如焰的妖花。

  走进百步,莫枯汗流浃背,放眼望去,腐尸越来越多,妖花也开得到处都是。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那妖花只开在那些庞大的兽尸上。

  如此诡异的画面下,莫枯虽热却不敢敞怀,憋着的一口气也始终不敢换掉。

  猎人们都是老手,特别是带队的古老爹阅历更是丰富,莫枯能认出这瘴气来,他们自然也能,想必是为救那莽撞的风少言才冒险进去,以致着了道。莫枯揣测,他们不会太远。

  果真又走了四十多步之后,莫枯便在一大片枯藤后发现发须散开横倒在地的汉子们,也不知是吸入瘴气后发狂自己弄的,还是被别的东西弄的。一搭颈脉,还在微微跳动,莫枯心下大定,匆匆扫视一眼也顾不得查验人数,俯身背起最年长的古老爹就往外奔去,如此往复几趟之后,终于觉察到风少言叔侄根本不在其中。

  当他背起最后一个昏迷的猎户时,隐隐觉得似乎有双眼睛在暗自盯着他。莫枯扫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这诡异感觉让他打了个寒颤。

  待汉子们都被背出,莫枯又砍了尖桩荆棘将他们和猎狗围了起来。思索了片刻,莫枯长吁了一口气,又一头扎进瘴雾林里。

  因为不能确认风少言叔侄的位置,莫枯只好在瘴林里四处摸索。一边要分神担心野兽袭击昏迷中的猎人们,一边又为风少言叔侄担心,莫枯还要时刻警惕瘴气侵体,小小少年委实到了精疲力竭的边缘。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刚才那诡异的感觉在他再次入林之后更加强烈,少年就算气息悠长得不像人,一盏茶后也忍不住吐出浊气。

  随着这浊气的消散,一阵沙沙响声突然出现在莫枯身后,似有怪物被这一口生人气息引来!除了鬼怪,莫枯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在这瘴林中活动如常。即便真是鬼怪,也得砍它一刀!莫枯霍然转身,猎刀直劈过去,咔擦一声,定眼看去,却只是斩落了一截枯藤。心神稍松,那沙沙声又在身后响起。莫枯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劈了过去,刀落势未尽,画了道弧光回到身前,又毫不停留地向上挑去。

  又斩下一截枯藤,莫枯只觉头皮发麻——那断藤上分明有一团殷红的血迹!

  一声似吼似啼的怪叫在头顶炸开,莫枯衣衫尽湿,拔腿就跑。莫枯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是武陵镇人公认的,但那东西却比他更快,莫枯甚至只能看到一团灰色的影子,能有一丈多高,却瞧不起到底是什么东西。

  随着那怪物的奔跃,身周的老树枯藤一阵稀稀落落的抖动,直欲活起来。一浪接一浪的热潮滚滚而过,那本死寂的瘴气突然沸腾起来,像是被烧开了似得。莫枯再不管落脚轻重,全力逃命,想趁着一口气未散尽之前逃出瘴林。

  武陵镇上一直流传着山中有野人的说法,可这么多年来谁也没亲眼见过,也就只当传说听了就忘,亡命逃奔的莫枯这时自然想起来。

  若真是野人,他倒有把握逃离,毕竟传说野人虽然力大无穷,却笨重不堪。而这怪物能在树杆间追奔如履平地,分明灵敏至极!

  过了半盏茶,莫枯惊骇地发现这一番狂奔按理早出了这片瘴林,可他却似乎进了瘴林中心里——他明明记得自己一直是朝着向外的方向跑的。脚下发出咔咔的碎裂声音,低头看去,却是一堆堆风干了的尸骨,有虫的,有兽的,还有人的,被他一踩,顿时化作粉尘。入眼更多的是腐烂的兽尸被那些妖花扎满。

  莫枯的心沉了下去,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本来这瘴林加上那恐怖怪物都已经让他应对不暇,却又遇上了这等鬼打墙的事,莫枯咒骂了一声,索性不再继续逃跑。随着他停下来,林中骤然安静下来,那怪物似乎也懂得依仗敌明我暗的情况下要突袭致胜,悄然敛声,不再嘶啼。

  那怪物灵敏,想必也离他不远,弓箭必定不会有用,莫枯丢掉背上的弓箭,紧了紧手里的猎刀。暗中的那怪物迟迟不肯发动攻击,而莫枯提着的一口气已快耗尽。不能这样耗着,得想办法逼那怪物现形。莫枯不清楚怪物的位置,猎刀干脆虚虚实实地在身周划了一个圆环。莫枯出刀极快,直到回刀身前时,几株被斩断的妖花才齐茎而断,火红的浆汁像血一样飙出。

  那怪物果真被惊,一株老树颤颤巍巍地发出吱呀声,莫枯纵身扑了过去。

  开山势,猎刀从上往下劈出一道幽光。当的一声响,莫枯灌在刀身上的全身力气尽数弹回,虎口顿时鲜血淋淋。

  那提着根骨棒的怪物也从枝叶间被震下来,现出身形,却是一只浑身铺满灰色长毛,长相类似古时的猿猴。除了身量异于画册里的猿猴格外庞大之外,莫枯越看它越像,只是想不明白它耳腮鼻眼为甚都是红灿灿的,不是说只有猴屁股才是红的么?

  还有,猿类不是已经灭绝了吗?怎么在这里出现了一只,长的像小山似得,还不惧瘴气,这简直太骇人听闻了。没等他惊疑,一根虎骨棒就从头顶砸下来,莫枯连忙疾步往它胯下扑了过去,猎刀一横切向它膝盖。大猿腿向上一提,同时小腿一屈,莫枯的猎刀便落了空,身后劲风袭来,变砸为赶的虎骨棒被大猿耍得有招有式。

  从先前那全力一刀被大猿用棒悉数挡回来看,莫枯放弃了硬抗。又是一跳到大猿脚后跟边,刀口向外,以防它突然弹腿踢他。那大猿似乎知道莫枯手里的乌黑玩意儿锋利的很,一边挥动虎骨棒子,一边从容避开莫枯的猎刀。

  莫枯闪来闪去,活动范围虽小,但更利于闪避,总算还没被那棒子挨着,可也奈何不了这一招一式大有法度的猿猴。令莫枯奇怪的是,这只大猿分明极为灵敏迅疾,却不跳开与莫枯拉远距离,反而任他在自己裆腿之间跳跳蹦蹦。

  再闪躲两次,莫枯突然眼一黑——憋的一口气终于耗尽。换气就意味了瘴毒侵体,少不了昏迷,然后听天由命,多半就是死了;可若不换气,就得自己把自己憋死。后者太窝囊,一瞬之间,莫枯在心中做好了权衡。带着最坏的打算,莫枯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

  恶臭、酒香,都扑鼻!

  大唐岭南多瘴,岭南人家中都自酿米酒,据说可祛瘴毒。这大猿之所以能在这瘴林中活动自如,想来如此。换气之后又闭气的莫枯没有晕过去,跳跃之间迅速了许多,也不再拘于躲避骨棒,而是有规律地在大猿腿脚四周游走,眼角余光瞥见大猿挂在腰后的硕大酒袋。

  酒气浓烈几乎压过这遍地腐尸散发出的恶臭,这大猿纵然酒量再大,想必头也有些浑涨,既然如此,就转晕你!

  所料不差,莫枯没转几个圈,那大猿身形已经有些踉跄,那跟腿骨棒子虽然依旧虎虎生风,但准头差了许多,莫枯压力大减。大喜之下又起花样,顺着转完倒着转,倒着转完接着转。几十圈后,莫枯险些把自己转晕,那饮酒过量的大猿终于轰隆一身倒地,晕睡过去。

  莫枯没敢乘机劈它一刀,因为他没把握一刀砍断那堪比石柱的猿颈,怕它吃痛醒来发狂,更因为他顾忌豢养这大猿的老巫婆老怪物——大猿哪里弄的酒?他这会已然信了爷爷说的那些故事。莫枯扯出被压在大猿身下的酒袋,忍着它的口臭,猛灌了两口。应是米酒加了药物,并不辛辣,只是浓香扑鼻,以莫枯的经验,知道这酒后劲极大。

  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发现没又眩晕感之后,顾不得感叹药酒神奇,莫枯转身拾起弓箭,脚不沾地想要逃离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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