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寒塘 > 第三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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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只下蛋母鸡在石散名之前就在生死薄上签了到,至于那只打鸣公鸡则去的更早。山神庙早无鸡鸣,可莫枯还是准时醒来,不等山下鸡叫三遍,就下了床。下意识地,莫枯往石散名床上看去,恍惚了好一阵,才出了房门。

  洒水扫地,纸灰被堆成一个个坟头模样,又扫到一起赶到墙角狗洞。洗漱,换洗衣服,一盆脏水下去,纸灰和成黑泥,赖着不走。洗漱的水,莫枯倒了一半,冲走大半黑泥,另一半,顿了顿,全喂了门口那株老松树。

  拎着木盆,莫枯默然望着那副惨惨白白的挽联:不羁生前人不知,难为死后事难平。不羁?是的。生前人不知?人尽皆知的。死后事难平——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平不平的呢。

  莫枯看着看着,莫名地笑了,眼泪哗哗的。

  冷清的灶台上狼藉一片,烧水洗干净,又煮两碗白米饭,一碗浇上烈酒给爷爷,一碗拌些隔夜汤汁给跟前跟后的土狗。土狗那一碗很快被一扫而光,石散名那一碗冰冰冷冷地看着阴阳两道的他们。做完这一切,莫枯看了一眼灵位上那碗沾满黑灰的供饭,又看了看一直尾随着的大黑狗,一脚踹了过去,狗儿呜了一声又靠过来,莫枯一把搂住狗头,紧了又紧。

  死去的石散名不喜欢人,也不喜欢狗,所以鳏独老汉送给莫枯的小狗崽幼年是不见天日。怕爷爷宰了狗儿下酒,莫枯老是命令它莫出声。后来它的存在得到了石散名的默许,但也成了一条不常叫唤的哑巴狗,莫枯干脆用那条口令当它的名字。

  聪明到能分清同样的三个字什么时候是叫它,什么时候是命令它别叫唤的莫出声,此时正趴在莫枯脚边,和门槛上的莫枯一样,安静望着门外的群山。

  “他再回不来了,是吗?”

  莫出声不出声,叼了一枚石子放在他手中。他丢出去,它拾回来。

  丢出去,拾回来……

  不知道已经成为白纸黑字上的亡灵的石散名是否早预料到今日,是以口下留命,让莫枯不至于像他从小那样孤独。

  ……

  朝阳刺破晨雾,带着寒气的风将破絮的雾气驱赶进层林深处。山上乱石挣脱了青翠藤蔓的束缚,昂首望着天,东边那轮红瞳只淡淡扫了一眼,最高处那道顽强挺立的石峰就被束裹上一层橙黄外衣,衣摆蔓延遮住了面东的所有石与树,花与草,山谷,房屋,扫地的妇人和洗脸的孩童。

  莫出声呜呜两声,莫枯起身,迎着镇上辛勤的猎人们。十多个沉默汉子看着山神像前的灵位,神色复杂地看着领头的古老爹。

  古老爹在武陵镇的威信并不全是建立在他有一个据说在京城当大官的儿子上,更多的是他的豁达智慧,不单在狩猎上能引领众人,更能润物无声影响猎队里人的处事。白发苍苍的古老爹不看面带愧色的莫枯,取香拜了三拜,汉子们如是照做,莫枯一一叩头还礼。军痞石儿与武陵镇人的一切恩怨,自此才算了结。

  武陵镇人格外怜爱莫枯。那些女人们在骂石散名的子子孙孙没屁眼的时候,总会补上一句:莫枯可不算他孙子。当然这有女人们为了掩去诅咒中的漏洞才撇开莫枯的嫌疑——因为莫枯是有屁眼的,但镇上酒馆掌柜有意让莫枯做女婿就足以说明这点了。

  武陵镇因地处三国交界,平日里来往商队众多,作为镇上唯一一家酒馆,生意十分红火。掌柜无子,只有一女,不知被多少父母惦记着。大鼎酒馆舍却家大业大的周家独子而属意莫枯,武陵镇谁也没说酒馆掌柜瞎眼,反而赞他眼光好,可见莫枯的人缘之好。此时,这些汉子们之所以尽弃前嫌焚香祭拜,除了人死怨了,也是瞧在莫枯面子上。

  莫枯感激他们,头磕得咚咚有声,淤青一片。

  古老爹扶起莫枯:“这几日别进山了,歇一歇,收成一样算你一份!”

  穿孝不进山防冲撞神明,这是猎人们的祖训。莫枯虽然人小,但也是一把狩猎好手,知道有这么一个规矩,闻言称谢点头。

  猎户们又往供桌上摆上瓜果贡品。可怜堂堂山神却因与一个浑人同居一室断了十多年的香火,不知果真有灵的话会不会使绊子让他永世无法超生——这岂不正是石散名想要的?

  再然后,一篇间断了多年的祭神文生起。由年长的古老爹作主祭,一干汉子唱和:

  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本镇贱民奉请上座尊神法架降临——奉请法架降临,草备薄贡,慢待神灵,见谅尚飨——见谅尚飨,贱民祈求神尊护佑进山人等不伤不亡走狗不迷不适弓弦不断箭不落空——不伤不亡不落空,仙班虎神熊神罴神豹神等等一应猛兽之神狐仙凤仙百花仙等等一干仁仁上仙座前乞请吾神美言——乞请美言……贱民起誓:

  祭文到此作了一个停顿,一众黝黑寡言汉子弃刀解弓,整衣躬身,神情异常肃穆,一呼吸后,齐齐沉声急促颂誓:

  贱民等为果腹而猎,不以屠杀为乐。不伐林而猎,不纵火而猎。不猎有孕生灵胎卵待哺哺乳母兽,不猎一切所见触怀灵物。有违此誓者,沦受千刀万剐天打雷劈之苦痛坠魔渊烈火焚身,转世畜生道换我引颈待屠。举头三尺之神明,高天上帝四方灵神三世佛祖十殿阎罗地藏菩萨具为见证。

  誓音落地生根,众猎户叩首。古老爹跪地洒下三杯烈酒,在浓烈酒香中做最后吟唱:

  聊以三杯薄酒谢神尊,捉下虎熊不忘恩!

  伙计们,进——山——咧——

  长长的尾音响彻旭日之下的山巅林野,回声此起彼伏,山下捣衣声劈柴声与唤鸡喂猪声一起欢快相和,阔别已久的祭神仪式让武陵镇重新焕发出轻松自在的勃勃生机。

  猎户们已进山,但余音绕梁,莫枯沉浸在这神圣的祭祀之中,不能自拔。这些年,那些进山去的同伴们因为石散名的缘故,只敢在祭祀完的路上默默念诵,这是莫枯第一次听他们唱祭,过往猎杀带来的罪业心难安都在唱祭中伏息——将人类从茹毛饮血中开化出来的神明也只有在人心中有愧时才得到敬畏。

  ……

  坐在门槛上,莫枯百无聊赖。起身在院子里打了一趟拳脚,杂乱无章,和镇上小孩听了仙侠传奇而兴奋手舞足蹈简直没大区别,只少了哼哼哈哈的配音而已。

  吸气踏步出拳始,回掌落脚吐气终。西北清晨,风寒尚刺骨,莫枯大汗淋漓。拳法是莫枯学自镇上一位省亲小校在乡亲们为其举办的酒席上演的一套军中拳,后经石散名“即便是一弹指也要用尽全力”的指点,最终成型。

  那时莫枯年幼,要他完全照搬小校的拳法根本不可能,更多的是他自己随性乱打,一日一月一年打下来,身子骨倒练得结实、灵活。莫枯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这太神奇,后来长大才发现,这太正常了,和吃饱再喝一大碗水会撑,撞墙会痛的道理一样——本来就是如此。

  ……

  “莫枯,你没进山?要不要一块去。”莫枯回过头,就看见虎背熊腰的风少言走了进来。

  在寸土寸金的江南道禹州城有一片跑马庄园,风少言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子弟。因觉得家里烦闷,一年前略显肥壮的他趁着父亲外出的空档跑到武陵镇上远房叔叔处散心。大唐分天下为六道,江南道的扬州距西北边境何止千里,这远房叔叔可真够远的,莫枯当时想。

  因为镇上大人们总夸莫枯的缘故,莫枯在武陵镇镇一直被同龄孩童孤立,和他爷爷石散名同病相连。倒是那些姐姐妹妹对他不厌烦,可他又不好跟她们玩。这膀大腰圆但稚气未脱的外来人风少言很快成了莫枯最好的玩伴。

  进屋后寻到石散名的灵位,风少言焚香跪拜。除了莫枯和跛腿叔叔,风少言算是第一个行大礼的,这让莫枯感动,方准备叩头还礼,却被风少言一把拉住,“别搞这个!”

  好友戴孝在身,风少言难得稳重起来。

  “老是这么晚。”瞧着还带着睡意的风少言,莫枯摇了摇头,带着喟叹。

  “别哭,莫装老成了!走吧,山里转转去。”别哭不是莫哭的意思,而是风少言对莫枯的称呼,谁叫他取这谐音的名字——风少言打知道莫枯的姓名以来就一直这么叫他。

  现了原形的风少言一把揽过莫枯便往外走。莫枯挣扎无果,一脸无奈给这位富家子弟解释:“戴孝不进山,这是规矩。”

  “情绪低落精神不集中,容易失手,甚至会误伤伙计。”富家公子风少言一直好奇心泛滥,莫枯不等他问,就没好气地解释了道,风少言点了点头,“听起来还真合理儿。你咋老能琢磨出理?那你说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又该怎解?”

  莫枯只道他是变相与自己说些玩笑,排解石散名的死带来的伤感。莫枯指着那山神像,这一指与风少言问的契合至极。风少言怪异地看着莫枯,好一会才说:“你不去当和尚真可惜!”

  莫枯没见过和尚辩法打机锋,不解其意,风少言张口想说给他听,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又换成:“我要进山去了,不能再晚了,要不又得挨骂。”说着说着,就跑了,临了在门口又咕哝了一句:“当和尚好像更可惜了……”

  听得一声吱呀声,莫枯明白了他后一句的意思,面红耳赤,戴丧的慕艾少年头顶神明,心有矛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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