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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莫枯，没有单独处理丧事的经验和能力。他在床前坐了许久之后便离开居住的破庙，下山去找叔叔商量丧事。
在叔叔家门口，莫枯却站住了，因为他听到婶娘正在念咒的声音——唤子归家咒。这个十多年来从未间断也从未见效的仪式，对莫枯的婶娘来说是最神圣的，莫枯不敢打扰她——这个妇人在十多年前，丢了儿子的那一天就成了疯子。
等婶娘的咒语念完，莫枯才敲门进去。婶娘一见莫枯，便把头扭在一边，有些不高兴。听见莫枯说他爷死了，又将她的咒语念开：“阎王爷啊，你不缺人魂，莫找我儿。儿呐，你莫怕，阎王不要你，早晚快归来！”
据这个疯癫婆娘讲，这咒语传自一名能飞天遁地的修行者，嘱咐她日日勤念，就能见到儿子。众人都明白她为什么会把咒语的来历说成是修行者传授，她儿子丢失的那一天处处透着非比寻常的古怪。
头一天夜里，难耐秋老虎闷热的人们都穿着单衣，一阵凉风吹过，众人都觉得舒爽多了，可是紧接着，凉爽的秋风突然成了刺骨的寒风，天上也随之飘落下零星的雪花。受冻的人们赶紧回屋，先是拿毯子，没多久，不得以又翻出棉被，到午夜时，棉被也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连炭火都烧上了——这真是见鬼了！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第二天一早推门一看，大家都惊呆了——原本金黄的原野已经是皑皑一片没膝的厚雪。
后来，樵易的婶娘一到雪天就不许丈夫出门。
当年刚做爹的莫展一见漫山遍野的大雪，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个反应却是惊喜——昨天在山里下的套子一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巨大收获，得给那对瘦瘦弱弱的娘俩补补身子。莫展想好了猎物换钱后如何花销，但他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刚进山，就发生了大地震。
莫枯的婶娘抱着襁褓中的儿子逃出摇摇欲倒的草屋，惊魂未定的她又记挂起上山的丈夫，急忙带着儿子一起去找。刚奔到山神庙，天上响起一声炸雷，妇人吓得手一抖，怀里的孩子滚落到山坡下。就在妇人连滚带爬地赶到坡下，暴雨倾盆而下，光洁如镜的雪地顿时被砸的千疮百孔。
这还没完，天上乌云开始汇集，乌压压遮天蔽日。风雨如晦，天地暗如冥夜，那妇人爬着，摸着，却始终没触到自己的儿子。一道闪电，撕裂了天地，电光火花间，她瞧见正在山道上爬行的丈夫，她凄厉地喊他：莫展，咱们的儿子丢了！
当场疯掉的妇人在被丈夫搀回家的路上，听到邻居们心有余悸地争论天象异变是神鬼显化还是修士所为。她突然挣脱丈夫，对众人叫道：“是修行人！我看见了，真是修行人！我儿子还被他收做徒弟了，哈哈，我儿子是七大宗门的弟子了！”
惊异的人们这才发现两人的异样，看着莫展痛苦的表情，瞬间都明白了——孩子丢了，这婆娘疯了。虽然他们没有当场拆穿，事后不免议论真相。妇人疯掉之后，白日里喜欢四处游荡，最初那几年，一旦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她就骂人家，挠人家，求人家说相信。直到后来，莫枯无意中说了一句话：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修行者救走，不如盼着有人无意捡到收养。于是，疯婆娘又改说她的儿子像莫枯一样，被一个好心的普通人捡去收养，而修行者传了她找回孩子的咒语。
那阵子，有些人甚至怀疑这妇人是不是装疯，否则一个疯子怎么会懂得退而求其次？但又有人说了，悲天悯人的修行者也许有，但怎么能那么巧，被他们夫妇遇见？说法虽然改了，但在修行者的事情上还是不松口，不是疯子是什么？
跪在米带上的憨实汉子比别人更清楚，妻子的咒语是她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她要找一个说法使这咒语带上神秘的色彩，让人相信这咒怨是灵验的，她藉此得到安慰。他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
莫枯同情且佩服叔叔莫展。这个如山般坚毅的汉子，十多年来，既要承受着丢失儿子的悲痛，又要照料妻子的疯癫魔障，拖着那条废腿，一直不温不火地对付这悲惨的生活，从不抱怨，从不颓废。
在石散名拾到莫枯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后，莫展第一时间表示他们夫妻想抚养莫枯。但事与愿违，他那疯癫的妻子一心坚信早晚会与自己的儿子相见，不愿抚养莫枯，并阻挠丈夫对莫枯的照拂——她是代她儿子吃醋。
私下里，莫展待莫枯很好，甚至有造谣的说，莫枯是莫展同村里王寡妇抛弃的孽子。莫枯清楚这并不是真的，因为他知道王寡妇一直和最先造谣的吴屠夫相好，但他没以此辩白。反正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终归要为他们夫妻送终。莫枯有时候会想，当初叔叔领养未果退而求其次认爷爷作义父的时候，除了打算让莫枯疗愈婆娘思子的疯魔外，是不是也存了这一层意思？
爷爷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否则怎么会让自己随叔叔的姓。老头儿想得这么远，是怕在他死后，自己无依无靠吗？莫枯想着爷爷的用心良苦，心里又难受了。
“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爷爷生前受过许多苦，死了反而是解脱。”莫展是土生土长的武陵人，听老人们说过石散名幼年遭遇。
莫展一提石散名生前受苦，莫枯心里更加难受，他看着天上繁星，问叔叔：“人死后去了哪里？”
“这个问题，只有那些修行者知道。”莫展看着眼前山坡，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心中默默说：死了的，都去了天上。
莫枯想起自己的梦，在心底反复念叨着修行。
据说，数千年前神魔之间爆发了一场短暂而惨烈的战争。如同两个巨人打架踩塌了某处蚁穴，人类居住的世界在这场战争中几乎毁灭成一片废墟。取得最后胜利的神明在返回天界休养之前，将修行馈赠给了被殃及的羸弱人类。继承神明遗泽的修行者，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一群无所不能的非人存在。那些境界高深的大修士能撼山摧岳，乘风蹈海，修行极致则能破入天门，从此不坠轮回，成为不朽仙佛。
武陵镇，关内道，大唐，乃至包括西胡和北蛮在内的全天下少年，哪个没做过乘风御高天云游四海，弹指驱剑仗义千里之外修行梦。虽然在天地地逍遥自在比之证道飞升实际得多，可大多数人也还是不能梦想成真。累世富贵堪堪换得一块敲门砖，这谚语中的门就是指方外修行门。修行要很多很多银子，四万九千两——这是修行界七大宗门的学费。
莫枯即便把叔叔也算上，一年毛收入不过一千两，就算不吃不喝，也得攒四十九年才够。
修行对莫枯来说，也就是个……梦！
……
以石散名生前的人际关系与叔侄二人的家底，根本没必要也没能力弄大排场。第二天下午，莫枯叔侄二人，连同几个心肠软的汉子把石散名抬上坟山。到底是人死恩怨消，莫枯原以为要费好一番周折请人的。
婶娘从始至终一直呆在小屋佛案前颂着那道千百遍但总没有固定句式的经咒，他叔将土馒头夯实后又扯了些刺藤摆在上面，防止牲畜践踏后就走了。人还得生活，既然没打算做样子给人看，就不必为了已经死去的人耽搁太多时间。
清明节的雨总是带着一份湿漉漉的哀默，淋在坟头孤立的旧竹子花圈上，几朵歪歪斜斜的丧花耷拉上面，一对挽联在细雨清风里沉重地垂着头，像坟山上少年。
半年前，几个汉子用一扇破门板把被强占了居所的鳏独老汉扔进坑里的时候，莫枯就在一旁，听到他们说，人死了若没个哭丧的，在阎王那里就算是孤魂野鬼无法轮回再世为人。他们还打趣莫枯说你要不先试试，反正等你爷死的时候，你还是要自己去哭的，莫枯没理他们，但那两个不忍老汉沦为孤魂野鬼的好心妇人的哭丧号子，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下。
但是，石散名说他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世为人，他生前最后一句话是：“莫枯，莫哭！”
……
人死为鬼，入冥土转世六道之前，得渡苦海观照反省阳世所作所为。石散名这时候应该还在轮回苦海上未曾走远，能听得到人间声音。所以，莫枯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哭丧，只默默念诵道：
你此去作佛，四大皆空。
你此去成仙，颐养天年。
——传说，神明隐遁千年后，道祖在罗浮山演法三千大道后羽化登仙，佛陀在大雪山诵出六字真言后涅槃去了佛土。仙佛世界，宁静祥和，与道祖和佛陀做邻居一定能让那孤苦了一辈子的老头子满意吧。
——可是，如果仅凭两句祈祷就能让死人去到那个世界的话，世间修士何必打坐培念，炼心修体，直接自杀不就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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