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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他们的告白,他们的瞬间

  (I)

  伽俐卡莱历69年,第四季的第77天。

  来自亚萨深山的巨龙,如遽然突起的山丘般堵在冈沃洛特西侧的城门口。魔物们的尸骨围绕着这骇人的神兽垒起一圈半圆形的墙堤,好像一个被锯去了大半的囚笼。

  身着黄金甲胄的少女低着头,凝视着这片凄然景象,眼中激昂的战意渐渐褪去,代之以疑惑与倦怠的情绪。

  经过了短短数天的并肩作战,冈沃洛特的驻军与加克多斯特佣兵团的三位少女之间的配合,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

  除去三个小队的武士分别协助一位女孩维护三处城门的防御之外,剩下的所有兵力都在阿莫诺斯的指挥之下,在冈沃洛特南面的城楼组织起一条坚厚无比的防线。

  垠无迹涯的夜空之下,包裹着油料的柴禾插满这座孤城的哨眼,远远望去,便如一顶缀满了赤晶石的法冠般气势恢宏。

  原先几乎已被铲平了的三处城壁,在三位神祗般少女的庇护之下,得以修茸重建。以精湛的冶炼与锻造技艺闻名于世的伽俐卡莱工匠们,在这项工程上发挥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想像力与行动力。他们将骷髅龙的骸骨收集起来,打磨成规格各异的不同砖块,再从亡者的大军所弃留下的武器与铠甲中拣出含有暗黑之力的金属,熔炼成铁汁灌入龙骨之间的缝隙,从而筑造出一座前所未有的龙骨之城。

  怔怔地发了会呆之后,戈丽塔回过头去,向背后那一个小队的兵士们点了点头,表示她在这边的工作已告一段落。

  整队的伽俐卡莱武士同时鞠躬行礼,那种毕恭毕敬的神态,让少女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小小的得意。

  “真亏他们想的出来。”她注视着兵士们脚下那片龙骨砌就的城墙,暗自赞叹着,双腿轻轻挟了一下坐骑的脖颈。

  巨龙在少女的授意之下展开了肉翅。四周的空气被一种无法窥测的力量揉*搓拉扯,变成一条条无形的绳索,吊起了巨龙庞硕的身躯。

  与此同时,龙背之上少女的视野也随之开阔起来。大地上的一切景观都像是被某种力量挤压着,渐渐变得扁平而毫无质感,给人以一种向着地表深处慢慢凹陷的观感。阻挡着少女视线的的城墙逐渐萎缩,冈沃洛特内城的影像随之冉冉浮现,仿佛洪水消退一般。一点一点展露出激流之下静默的沙石。

  和城楼上的情况刚好相反,城内几乎没有一点儿灯火。只有靠近外城的地方还有些光亮。所有的房舍、道路、建筑,全都被深沉的夜色所笼罩,浸润。变得模糊而难以分辨,好像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羊皮纸。

  然而,这一切也并非戈丽塔会投以太多关注的东西。

  少女敏锐的目光在黢暗的城市中飘移着。仿佛在搜寻着猎物的巨禽般认真而仔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后,在北侧城门的地方,她发现了那个想要窥探的身影。

  冈沃洛特的领主大人身披灰袍,像是一截树桩般杵在城楼投下的阴影之中,目不斜视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他的背线绷得笔直,仿佛在那扇门的后面,有着什么他必须倾尽全力才能应付的东西。

  “怪人……”戈丽塔低声咒骂一句,驱策着巨龙继续向上攀升,直到高过城楼三十微次的高度,她的身躯猛然右倾,向着冈沃洛特城南的方向飞扑而下。

  “戈丽塔,你好慢啊。”

  就在龙骑士着地之前,一阵眩目的金色光影,仿佛一幅被猛然展开的巨大帷幕般擦着巨龙的右翼呼啸而过。

  有着黄金翎羽的鹰鹫发出尖锐的鸣声,剑锋般犀利的钩爪狠狠地嵌入两名骷髅武士的颅骨。

  亚萨佩尔顿的神射手张弓搭箭,站在它的脊背上,双脚好似用钉子钉住一般纹丝不动。随着一声沉郁的弓弦弹响,三条银色的细线从她的指端激射而出,将三名骷髅法师和四只丧尸鬼串成了三排。

  而就在少女松开弓弦的瞬间,她的骑乘也震动翼翅,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再度升空。两名骷髅武士的颈骨应势而断,而被生生扯下的两颗头颅,也在巨鹰收缩爪刃的刹那爆裂成齑粉。

  “疯丫头!你不要命了!”戈丽塔怒喝着,一把抓住巨龙的背鳞。亚萨格瑞那的神兽一声怪嚎,仰首张翅,俯冲的劲势即刻缓解。在砰然一声巨响之后,稳稳地降落地上。

  “不过嘛,你总算比丹娜靠谱一点儿。她每次都只干自己份内的活儿,从来都不过来帮忙啊……”早在戈丽塔着陆之前便已飞出老远的黄金巨鹰迂回而返。鹰背上的少女装作没有听见同僚的责骂,举起右手晃动几下,满怀委屈地继续抱怨:“手好酸……为啥我的命就这么苦啊?”

  龙骑士冷哼一声,手中的龙牙尖枪挽起一片灿然虹影。将敢于靠近她的魔物全部挥作两截。

  “你还命苦?你三支魔法箭就能解决一半的任务了。我和丹娜可是要一个一个地杀过来啊。搞得我做梦都梦见自己在砍这些鬼东西。”她横了那个爱耍宝的小东西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

  “嘿嘿,这种事情是羡慕不来的啦。”法依笛得意洋洋地笑着,唇角上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嘁……”龙骑士不屑地轻嗤一声。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皱起了眉头。

  “不过,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难道是玛依达的预测失误了么?”她喃喃自语道

  “戈丽塔,你说什么失误?”法依笛听见了同僚的嘀咕,伸长脖子问道。

  “没什么。觉得有些蹊跷而已。可能是我多心了。”戈丽塔下意识地摇头,挥动长枪将包拢过来的一队丧尸鬼放倒。略微思忖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又说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经过了这么多天,这些死人军团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地底下冒出来?好像不把这座城攻陷誓不罢休的样子。”

  “戈丽塔……”法依笛的面色忽然也凝重起来。

  “嗯?”看见一向嬉皮笑脸的法依笛面露忧色,龙骑士心中的不安又加重了几分。

  “想的太多的话,是会老得很快的哦。”以极快的语速丢下这句话,法依笛身形急侧,脚下的向阳鸟如离弦之箭般蹿射而出。

  “死丫头!有本事别让我抓到你!”发现被摆了一道的戈丽塔气急败坏地吼道。

  而那早已逃之夭夭的女孩,则在半空中散下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有什么好担心的?等到玛依达姐姐来了,找到了混沌之源直接封印掉,就完事了。”法依笛毫无负担地嚷嚷着,将一串连珠羽箭射落天穹。

  “但愿如此。”

  戈丽塔向这位孩子气的同僚觑望一眼,收起了嚼舌斗气的闲心。她自语般地说着,绿宝石般剔透的双眸却不由自主地,向着背后的城门扫了过去。

  (II)

  如夜色一般黢黑而滞重的城门,在吱嘎的吊索拉扯声中缓缓开启。城外的各种声响循着展开的通路扑面而来,仿佛一阵无形的潮涌般撼人心魄。

  恶战已近尾声。妄图染指人世的魔物所剩无几。残肢碎甲堆填丘壑,白骨钢刃覆地成海。

  来自神弃之国的魔族少女手执三尺长刀,如织机中的飞梭般来回冲杀。所到之处,森然的匹练如乱电破空般撕裂夜幕,箭齿马的铁蹄之下非屈即碎。

  不同于法依笛的灵气逼人,不同于戈丽塔的霸道无筹,这位赫特维斯的年轻骑士所拥有的,是一种傲视神阛的锐气,一种让人本能地想要退让的锋利。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冈沃洛特的主人却没有选择靠近也没有选择回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交抱着双手,像是在观赏着一件稀有的艺术品一般,默默地观望着。

  “天快亮了,领主大人。”

  在鏖战结束前的最后一刻,银发少女终于发现了伫立在城门内侧观战的领主大人。她反手削去最后两名亡灵骑士的首级,驾驭着那头开莱丛林中的神兽,如飓风般冲到菲雷尔的面前。

  “辛苦你们了。”冈沃洛特的城主向少女报以一个略显倦怠的笑脸。说道:“不过再过几天,就不会这么麻烦了。我刚接到了驻守弗莱格尼的西撒卡比侯爵的急报。他的援军将在三天后抵达。”

  “哎?这么说是用不着我们了咯?”女孩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睛。

  “话是这么说没错。”菲雷尔不置可否地笑着,歪了歪脖颈,说:“可是一想到你们的酬劳,我就头疼哪。”

  “那个啊,倒是不必担心。”女孩微笑着,眼角微微皱起,漾起几分顽皮的笑意。“一般来说,我们不会索要数目很大的酬劳的。因为身上带着一堆金子会很碍事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以无比洗练的手法将长刀收回背后的卡簧。然后跳下马背,意示鼓励般拍了拍那匹箭齿马的脖颈。

  赫特维斯的神兽欢声长嘶,撒娇般地绕着主人转了个圈儿,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般蹿出城门,眨眼间就消失在蒙蒙灰雾之中。

  “听你这样说,我总算是松了口气。”菲雷尔侧过身去,为凯旋而回的少女让出路来。然后接着说道:“所以,即使西撒卡比侯爵的援军到达。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继续留在冈沃洛特。”

  “哎!你还真是会顺竿儿爬啊。菲雷尔。”已然走过菲雷尔身侧的少女止住脚步,回过头去瞟了得寸进尺的领主大人一眼。

  菲雷尔恶作剧般地笑着,点了点头,说:“不单如此。我还很懂得捏软烙饼哦。”

  “嗯?这话怎么说?”

  “比方说,要是我去拜托戈丽塔,说服你们留下。她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而实际上我们是很忙的。’所以怎样怎样……而法依笛,她会笑眯眯地问我要一堆礼物作为贿赂。至于你,丹娜。你只会口头上占我些便宜而已。”装作没有觉察到女孩言语中的警告意味,冈沃洛特的领主大人以一种介乎陈述与调侃之间的语调解释道。

  “菲雷尔.拉德罗斯……”丹娜沉下脸来,装出一副凶狠的表情。

  “嗯?”

  “小心我咬你……”

  “哪……”菲雷尔眨着眼睛,把左手伸到女孩的面前,挑衅似的说道。

  “哼。咬就咬。”丹娜发狠似地抓住菲雷尔的手臂,看准手背咬了下去。

  菲雷尔的脸颊抽动一下,似乎被咬得很疼,但他却并没有把手抽回来。

  “哎?一点不疼嘛?”他看着面前的少女,违心地说道。

  “……小心有毒。”丹娜的双颊无由地一阵绯红。她沉着脸,瓮声瓮气地威胁。

  “不怕,至少有你垫背。”菲雷尔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应。他那散漫而有些惫懒的视线,不经意地滑过丹娜清澄澈亮的双瞳。让女孩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有些混乱。而她却只是别转头去,将下巴高高扬起,装出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

  “啊……有些饿了。吃饭去,吃饭去。”丹娜轻声嘟囔着,露出抢到了玩具的孩童般充满稚气的笑容。她将领主大人的手臂甩开一边,自顾自地向着内城走去。

  望着少女轻松愉悦的背影,菲雷尔眼中的笑意渐渐黯淡下去。他轻轻地抚摸着手背上的两排牙印,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只被弃置久远了的提线木偶。

  (III)

  “丹娜……你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答应那个家伙留下呢……”龙骑士斜倚在一张黄松木的靠椅上,一边啜着一杯薄荷酒,一边埋怨着同僚的自作主张。

  “是啊是啊!怎么能这样便宜他?”一旁的亚萨佩尔顿少女也跟着附和。

  “可是玛依达到这里之前,我们也确实没地方可去吧?再说了,即使弗莱格尼的援军到达,以这里的战力要应付这没完没了的死人骨头,还是很勉强的吧?”早有预备的魔族少女立刻为自己辩护。

  “那不是一码事好不好?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被利用,难道你就不觉得不舒服?”听着同伴的说辞,戈丽塔不由得有些恼火。

  “是啊是啊。还是被白白地利用。”法依笛也顺势补上一句。

  “法依笛,你给我闭嘴。”丹娜横了那个小应声虫一眼,然后看着身侧的戈丽塔。

  “那你说,戈丽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抛下这群我们拼死拼活救下的人,回修斯苛特?”

  “我不知道。”戈丽塔盯着手里的酒杯看了许久,出人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这个地方让人怀疑的地方实在太多。”她垂首思忖片刻,略带犹疑地说道。

  “我们到达的时候,整座城堡差不多已被攻陷。当时忙着解围,没有特别留意。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城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战斗人员都在城楼上站着,似乎已经放弃了抵御。但却又好像,不全是那样。”

  当日的景象划过脑海,龙骑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有一个人想要逃走,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每个人都那样静静地站着。那情形,好像他们正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丹娜有些迷惑地望着她的战友。

  “那种时候,除了等待死亡,他们还能等待什么?”

  “我不知道,丹娜。我不知道。”戈丽塔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

  “也许,我们真的只有等到玛依达来到这里,才能知道答案。”最后,她这样说道。

  “秘密……那个人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丹娜也沉寂下来。她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陷入了繁乱的,思绪的罗网之中。

  (IV)

  伽俐卡莱历69年,第四季的第79天。

  据后世的史书记载,这是被称为“亡者之夜”的冈沃洛特防壁战开始之后的第十七天。

  在一天之后,由西撒卡比侯爵率领的三千名重装骑士将会赶到这里,和苦苦支撑了十七个白昼与黑夜的冈沃洛特守军会合。

  然而,在这场战役为数众多的援军之中,这支军团却并非最早到达的伽俐卡莱本国的军力。

  这一天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温暖而纯净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耀大地。虽然已经临近黄昏,但是日光中还是有着相当的温度。不同于往日的萧杀冷清。这一天的冈沃洛特,沉浸在一种令人愉悦的适度的松懈之中。

  冈沃洛特面向城西公路的一侧城门敞开着,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领主大人保持着他一贯的悠然姿态,站在护城河与吊桥之间的空地上,伫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他的卫队沿着城门的站成了两列。数十名武士个个盔明甲亮,神态谨肃。阿诺莫斯和珍妮芙则分别在他的左右随侍,脸上流露出期待与欣喜的神色。

  同时被邀约而来的还有加克多斯特佣兵团的三位少女。作为冈沃洛特的贵宾,她们被安排在菲雷尔左侧的位置,时不时地交头接耳,插科打诨。

  这样的一种状态持续了大约半个钟点的工夫,一阵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地,自大地的西北角悄然响起。

  一支大约两千人的骑兵部队,如游曳的长蛇赫然入目。以刀锋般犀利而迅快的态势,向着冈沃洛特城的方向突进。

  这支军团轻装简骑,军容却是异常地齐整。走在队首位置,统率全军的,是一名有着流云般浓密长发的女子。她身着一袭黑色布裙,左胸用金线镶绣着的一只六翼雄狮,标榜着她一等公爵的显赫身份。她的面容艳丽,鼻梁坚挺,看上去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宇之间洋溢着一种成熟女性特有的妩媚风情。

  马队在她的引领之下穿越平原,直抵冈沃洛特城下。快要到达护城河的时候,女公爵拽住缰绳减缓速度,操控着坐骑,一步一步地踱到列队相迎的菲雷尔跟前。

  “瞧瞧是谁来了。海伦娜.撒加拉弗尔。我不记得向你派出过求援的信差啊。”一直关注着这位女子的伯爵大人露出讥讽的笑容,并以一种与笑容呼应的口吻叫出她的名字。

  “菲雷尔,你这死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啊。”马背上的女子摇着头,翻身跃下地来。“再说了,谁会为了救你这个祸害,巴巴的跑上五十多兰次的路啊。我是心血来潮,想要喝你煮的菜汤了。才撇下我可爱的女儿,当了回跷家老妈啊……”

  “依莎贝尔?那个小家伙还好么?”一说到女公爵的掌上明珠,年轻的领主笑容终于变得亲切起来。他走上前去,拥抱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故友。

  “少打我女儿的主意,菲雷尔。”海伦娜佯装严肃地一把将菲雷尔推开。“等她长大了,我要把她嫁给一个像阿诺莫斯那样的好男人,才不会让她多瞧你一眼。”

  冈沃洛特的领主大人像是没有料到会遭遇这样的对待,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海伦娜!”菲雷尔粗着喉咙喊了一嗓子。还没等他开始发火,女公爵已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啊……能够再见到你真好。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女公爵放肆地大笑着,亲了亲菲雷尔的脸颊。

  “我说海伦娜……”菲雷尔颇为尴尬地轻咳两声,用眼角的余光,向左右瞄了两眼,好像掸灰般拍了拍海伦娜的脊背,说道:“那个……你能来,我也很高兴。”

  “嘁!”女公爵冷哼一声,再次将他一把推开。

  “一点诚意都没有。”她刻薄地抱怨着,扔下呆立当场的菲雷尔,向他背后的两位属下走了过去。

  “珍妮芙,好久不见哪。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菲雷尔那个混帐没欺负你吧?”

  “天啊!阿诺莫斯。你的胡子该清理一下了,不然该长虱子了啊……什么?没时间?卡芙兰格都不管你的么……”

  菲雷尔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装作没有听见背后女公爵的唠叨,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三位少女。

  “那位是……海伦娜.撒加拉弗尔公爵。我们是很好的……”菲雷尔干咳几声,呐呐地介绍着。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女公爵的声音又再一次插了进来。

  “哎!菲雷尔!今天晚上我暂时住你那里吧!不过不准动什么歪脑筋哦!”海伦娜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凑近珍妮芙的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放肆地大笑起来。

  “见鬼!海伦娜!我会做菜汤给你喝的!别再撒娇了!”被质疑了人品的领主大人此时终于忍无可忍,他别转头去,冲着和女神官笑作一团的故友大声吼道。

  “菲雷尔!你真好!爱你哦!”女公爵嘻笑着,那仿佛被阳光浸润过的爽朗语声,继续毫无顾忌地撞击着众人的耳鼓。而她那如幼鹿般轻快的脚步声却越飘越远。

  冈沃洛特的主人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胀发疼的太阳穴。他走到阿诺莫斯的面前,低声嘱咐几句。而后,两位冈沃洛特的主事者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笑脸。

  便在此时,女公爵率领的骑士团,也开始浩浩荡荡地向着内城进发。

  徐徐流动的甲胄的长龙从菲雷尔和阿诺莫斯的身侧缓缓驰过。在夕阳的余晖之下,他们投下的阴影仿佛一条产生了偏斜的,黑色的长栅。

  (V)

  深夜,菲雷尔伯爵的私人花园中再次亮起了硫石晶灯那昏黄的光彩。一身法师装束的年轻领主在他惯常驻足的位置负手而立。包围着他的各种喧嚣而繁乱的声响,像是海底的乱流般激荡搅扰,和这一片死寂的庭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巨龙的咆哮,马匹的嘶鸣,震天的喊杀声,在这寂寥的庭院中听起来仿佛海市蜃楼般地空洞,毫无真实之感。

  “这样好吗,伯爵大人?别人在拼死拼活地作战。而你却躲在这里偷懒儿?”

  一个女子的语声在法师的背后悄然响起。像是一根没有针尖儿的银针般,轻轻刺入菲雷尔的耳膜。

  “你不也是一样?海伦娜。”法师闻言转过身来,对不请自来的故友说道。

  “当然不一样。我不过是来蹭饭吃的食客。而你,菲雷尔。却是要对国王,对冈沃洛特的子民负有责任的领主大人。”

  女公爵依旧是一副调笑的神情。她踱着闲散的步子,走到菲雷尔的跟前,随口反驳道。

  “责任……责任……”年轻的领主咀嚼着这个字眼,他的神色木然,语声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却是让人无由地感到畏惧。

  “坚忍而一丝不苟地背负着责任走下去,就一定是正确的人生吗?”他偏转身躯,低声自语。

  “你有心事。菲雷尔。”女公爵注视着面前的男子,过了一会儿,她慢悠悠地说道。

  “我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海伦娜。”菲雷尔向着他的故友伫望片刻,终于点头承认。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菲雷尔。你太容易爱上什么人了。虽然你往往只是什么都不做地傻站在原地。”海伦娜面无表情地冷然说道。

  “你总是这样。菲雷尔。死死地守着你的过去,固执得像块石头。你以为只要有这些,你就可以坚强地生存下去。可是你忘了,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也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需要去爱上什么人,也会需要被什么人爱上。”

  “那样的东西,我只是需要而已。不是一定要。海伦娜。”菲雷尔惨然一笑,摇了摇头,说:“在我的生命之中,只有一件东西才是永恒。我拒绝可能会改变我生活轨迹的东西。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很重很重,我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扛起那重量。我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去为别的什么人背负什么。我很累,海伦娜。但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的人生就只能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菲雷尔不住声地诉说着,叹息般的语声在空旷的庭院中静静回荡,原本坚定绝决的字句,此时听来却令人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怀意味。

  海伦娜走上前去,玉石般白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年轻领主的脸庞。

  “菲雷尔……菲雷尔……”

  女公爵的声音颤抖着,妩媚的眼眶中泛起了水晶般的涟漪。

  “五年了……菲雷尔。整整五年过去了。可你还是那个骄傲、倔强、没心没肺的傻孩子。”她哽咽着说道。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海伦娜。如果兰斯洛特还活着,他也依然会是那个,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好朋友,好丈夫。我们谁都不会变,到死也不会。”

  菲雷尔安慰般地诉说着,伸出双臂,把海伦娜拥入怀中,用脸颊轻轻地擦拭她的额角。

  “是的,菲雷尔。”海伦娜在菲雷尔的耳边低喃着。那声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为了什么在欢喜。

  “因为你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爱你们。可是……”

  海伦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因为她感觉到菲雷尔身躯忽然抽搐了一下。只是短短的一瞬,并非如何强烈的变故。甚至细微得难以觉察。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让人无法忽视。

  女公爵抬起头来,顺着年轻领主的视线望去。在那扇片刻之前她也曾路过的花园的大门前,她看见了一个背负着三尺长刀的,身着橘红色甲胄的少女。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脚边的一株紫莹草,好像已看得出了神。

  而菲雷尔也不再说话,只是悄悄地将视线转向了一边的岩石。

  看着这两个人的表情,海伦娜已经明白了一切。

  “菲雷尔,看来你还真是忙碌呢。”女公爵伸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抽身离开了挚友的怀抱。她以一种不无调侃的口吻说道:“我就不继续烦你了。不过记得哦,过两天你要亲自做菜汤给我喝哦。”

  菲雷尔报以一个苦涩的笑脸算是回应。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而迷茫,混乱的情绪籍由他那僵硬的嘴角悄悄地泄露出出来,他的嘴角翕动一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目送着海伦娜单薄的背影在幽暗的月色中渐渐淡去,菲雷尔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的还真是时候。”他自嘲般地笑着,对他的第二位访客说道。

  丹娜低着头,像是在数着步子似的,慢慢走到菲雷尔的面前。

  “谁说不是呢……”她很勉强地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菲雷尔一眼,然后飞快地又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这样也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菲雷尔盯着面前的少女注视许久。然后他闭上双眼,点了一下头。

  “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样。”他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丹娜摇了摇头,悬空的双手忽然捏紧了披风的两侧。

  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讽刺的笑话,菲雷尔忽然笑了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丝线般柔和的眼光轻轻缠绕着她的心。

  “那么,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我只知道自己,非常的优柔寡断。”仿佛为了避开对面男子的视线般,丹娜转过脸去,轻叹着说道。

  “那样的话,我会等待你当即立断的时刻到来的。”菲雷尔淡淡地说着,耸了耸肩,挥动右手。庭院中的魔法元素立时给予了回应。在他的身侧打开了一扇天蓝色的门扉。

  “那样的事情……难道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么?”

  在黑衣法师转身走进那扇门之前,在他的身后,魔族少女那无助的语声蓦然响起。

  “是的。丹娜.利希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一把攥住,法师的身躯不易觉察地轻颤一下。他止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去,不让女孩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因为我已经没办法选择了。所以,就由你来决定吧。”他说。

  丹娜低头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以一种仿佛排演过无数次的,不自然的语调说道:“在我那遥远的故乡-赫特维斯。有着一片广阔得像是海洋一般的沙漠。在那片沙漠里,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湖泊,是可以供旅人补给的水源的处所。然而,那个湖泊的水却因为受到魔神萨多斯的诅咒而含有剧毒。所以,误入那片荒漠的人,就只有了选择自己死亡方式的权利。是喝下那湖泊的水被毒死?还是在荒漠中挣扎寻觅至活活渴死……”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斜起眼角瞄了菲雷尔一眼。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自己。

  “那么,你会怎样选择呢?”他打断了女孩的述说,突然发问。语声中充溢着难以掩饰的渴望。

  丹娜抬起头来,正视着这相识不过短短数天的男子。

  她在犹豫着,她在畏惧着。然而这犹豫和畏惧却只维持了极短极短的一瞬,便瓦解冰消。她昂起头,以无比肯定而清晰的语声说道:“如果由我来选择的话。我是会喝下那剧毒的湖水,然后坦然地面对死亡。”

  “你还真是个小傻瓜啊……”菲雷尔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刀锋般坚毅的眼瞳像是被烈火熔炼一般,化成一泓幽深的涧水。怜惜与喜悦混杂在他的言语之中,使得他之后的说话仿佛流动的水银般兼具轻盈与滞重。

  他说:“可是,却是一个值得我喜欢的傻瓜”

  “我知道。可是啊……没办法呢……”

  “我也是。一样……”

  “有吗?”丹娜很是怀疑地瞪了法师一眼,说:“至少还能找到些慰籍吧?”

  “是的吧。”菲雷尔看着那双充满了童真的双眸,苦笑着,点了点头。

  “所以,什么你的梦想你的未来,你的幸福你的人生。现在对我来说全都不重要了。”他用力地呼吸着,仿佛在向谁承诺着什么。而丹娜却显然是对于他这没头没脑的说辞完全无法理解。

  “不明白……”她很是困惑地仰视着菲雷尔的额头,那表情似乎在说,你没发烧吧?

  “你会明白的,总有一天。”菲雷尔继续动情地说着,一边伸出手去,触摸少女耳边的鬈发。“理智,果然还是无法战胜情感哪……但是现实最终会赢得胜利。”他不无悲哀地说道:“在这之前,我们只要开开心心的生活。就好了。”

  “嗯。”魔族少女点头附和:“反正总会痛苦的。不是这样的痛苦,就是那样的痛苦。所以……不如开心了以后再痛苦吧。”

  “我同意。”菲雷尔笑了起来,很是用力地阖了一下眼皮,表示赞同。

  狠狠地白了坐享其成的法师一眼,丹娜像是认命般地呼出一口长气,说:“不过说起来哪。我好像也只会选择呢……连自己都想昏倒。”

  “你只要能够选择就行了。因为说到底,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我是个公平的人,而你也是。”菲雷尔思忖片刻,补充道。

  “或许吧,这个我也不清楚。”丹娜撅起嘴角,耸了耸肩膀:“因为,这是从没踏足过的领域哪。而真实的你到底是怎样的,我也毫无头绪。”

  菲雷尔抿唇轻笑。他用右手托起少女的下巴,让她的视线和自己的相对。

  “既然说到了真实的我。那么有一样东西,就让你看一下吧。”他说。

  “还真有点儿忐忑不安呢。”丹娜的双眼眨动着,露出顽皮的笑意,她打趣般地说道。

  法师垂下右手,捧起丹娜的小巧的手掌。他的双唇轻轻翕动,念出一串短促的咒语。

  庭院中的景象在那一刻产生了奇异的变化。空间扭曲,仿佛被木棍搅动的水面一般。先前的那扇传送门消失无踪。一个黑色的光晕却渐渐扩张开来。那光晕中闪闪烁烁,仿佛有着千亿星辰,恒曜争辉。

  “抓住我的手。绝对不要松开。”在跨入那光晕之前,法师郑重其事地嘱咐道。

  “嗯。”女孩微微颔首,松弛的手指慢慢收紧。她亦步亦趋地,在黑衣法师的引领之下,向着那个未知的世界缓缓行去。

  (VI)

  从冈沃洛特南面的大门出发,一直往南大约五兰次的地方。有着这样一个,被茫无边际的黄土和沙地包围着的小小村落。

  一条单薄的木栅,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和一片栎木林的中间围出一块约莫两百微次见方的土地。数十间用茅草和树枝搭建的茅屋,在呼啸的北风中如无根的树木般格格作响。

  没有农田,没有牧场,没有辛劳耕作的人群,也没有饭香四溢的炊烟。唯有死亡的气息,妆点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每当太阳升起,新的一天来临。村里的居民们就各自走出房舍,在村中唯一的一口水井边聚集。令人惊异的是,这村落中的住户竟都是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仿佛有什么恶毒的诅咒,在一夜之间,夺去了这个村庄所有人的青春。

  他们互相搀扶着,拭抹着彼此脸上的泪水。他们向他们所知道的每一位神祗求告,期盼着毫无指望的救助。

  他们也会咒骂。

  咒骂昏庸的国王,咒骂勾心斗角的诸侯贵胄,咒骂夺去了他们一切的魔神。

  是的,正是因为他们所咒骂的这一切,使得他们被推入了如此悲惨的境地。这些老人来自冈沃洛特。为了躲避那天灾般的恶战,他们被迫离乡背井。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战斗还要持续多久,可他们又无处可去。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没有足够的气力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他们的土地,他们的财产,他们的一切全都在这里,在那个被萨多斯的阴影笼罩的城市。

  那里是他们的家园,是他们生命的全部。

  然而面对灾难和苦痛,他们的力量却是显得那样的渺小,他们的挣扎毫无意义,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因为疾病,因为饥饿,因为绝望的撕扯。

  然而,无论他们怎样咬牙切齿地骂着,无论面前的绝境是如何的不容抗争,却是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这一天的黎明来得格外的早,然而天空却始终被密不透风的云层所覆盖。直至中午的时候,依旧是一片阴冷的灰白颜色。

  那些无助的老人们,在那口他们赖以生存的水井旁围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圆圈儿。他们沉默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令人恻然的煎熬表情。

  一位肤色焦黄的老人怀抱着他的妻子,跪坐在人群的中央,低声啜泣着。他怀中的老妇面如死灰,形同枯槁,眼睛像是死鱼一般凸出。她直勾勾地瞪着老泪纵横的丈夫,开裂的双唇艰难地蠕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无法拼凑出一个像样的音节。

  “别害怕……别害怕……很快就过去了……”老人像是哄骗婴孩一般,轻拍着她的脊背,在她的耳边低喃着。

  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上泛起过一阵希望的红晕。但是转眼间,就被一种无可抵挡的痛苦所湮没。

  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一般,老妇的身躯痉挛般地抽搐着,瞳孔不断放大,仿佛要将眼眶撑破一般。她的右手一寸一寸地向着丈夫的腰间挪动,喉间发出“格格”的响声。

  那是一段极为短促却又极为漫长的追寻。她的手指最终将会碰触的是老人腰间的一把匕首,而她的灵魂最终将要接受的则是安宁。

  “不……不……”洞悉了妻子意图的老人哀求着,苍老的头颅不住摇动。但他却已无力回避这残酷的现实。他的妻子正在看着他,以一种无比眷恋,却又无比痛苦的眼神。

  “请让我安静地离去。”

  在这令人心碎的眼神中,他的妻子正这样默默地诉说着,求恳着。

  “神啊……请可怜可怜我们。赐给我们甜美而恒久的永夜。”

  在震颤的求告声中,老人终于将那把匕首拔出鞘来。粗糙的刀刃依稀映出两位老人的脸庞。那样的模糊,那样的不堪,仿佛在冰水中缓缓溶解的,两幅名为苦难的画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仿如旋绕于林间的微风般轻柔的语声忽然响起。

  “阿克拉塞慈悲。”那声音诵念着至高者的名字,将一只被氤氲光气包裹着的纤纤素手,探入悲泣的纱网,轻轻抚上那垂死妇人的眼睑。

  乳白色的光芒,随着那声天籁般的祝祷,如缭绕的烟雾般漫溢开来。在村民惊诧的目光中,那位老妇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般再没有一丝波澜。她合上双眼,尊严而平静地进入了永眠。

  她的丈夫抬起头来,手中的匕首悄然滑落。他面带犹疑地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祈唤神名的,是一名牧师打扮的异乡女子。她牵着一匹毛色纯白的战马,身着一袭镶绣着金色花边的白袍。她的左手握着一支法杖,通体莹白,如覆冰雪。在长杖的顶端,一对羽翼雕饰似开似合。乍一看去,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雪灵鸟。

  “感谢您的仁慈。至高者。”老人一边颤声祝告着,一边亲吻着妻子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躯体从肩头移开,放倒在地。然后,他单膝半跪,捧起异乡女子的右手,深深地吻下去。

  “尊贵的客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您的恩典。您让我妻子的灵魂得到了安息,而我却连一餐饭食都无法供奉给您。”老人用依蒂兰语满怀悲伤地说着。他的泪水沾湿了牧师的指掌,而他悲哀的语声则撞击着牧师的心魂。

  阿克拉塞的仆从微笑着摇头,榄仁般纤秀的双眼合拢又睁开。一种神秘而圣洁的气息从她的身躯向着四周蔓延。她低头俯视着脚边那卑微的老者,以平缓而温暖的话语安慰他道:“您不必感谢我,更无须自责。我只是吾主的奴仆。在这尘世代吾主施降恩泽。在吾主阿克拉塞的眼中,我的生命和您的生命,我的灵魂和您的灵魂,没有任何的不同。您的妻子已为吾主救赎,只因她理应获救。至于您,与其心怀感激,不如心怀虔诚。”

  说着,她紧紧地握了一下老人的手掌,以示安抚。然后她抬起头来环视四周,以介乎规劝与发号施令之间的语调说道:“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也许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萨多斯的魔掌正在一点一点地伸向这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里夷为平地。你们应该去弗莱格尼。那里有足够的粮食,足够的住所,可以帮助你们渡过这个恶梦般的冬季。阿克拉塞的神光将会照拂着你们,远离萨多斯的威胁与折磨。离开这里,离开这片已被玷污了的土地。只有这样,你们才有获救的可能。”

  她以无比坚定的口吻朗声说着。然而周围的老人们却没有一个出声响应。他们像是濒临枯死的荒草般低头不语,只是从数十双凹陷的眼眶中倾泻*出难以名状的绝望与悲凉。

  “伟大的神眷之女。您也看到了,我们只是一些被这个俗世抛弃了的老人而已。我们没有力气去到那个您所说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一位前额微秃的老人开口搭腔道:“我们能够做的,只是在这里等待而已。我们畏惧死亡,却又渴望死亡。我们的躯体已经老朽,唯有永眠才是我们最后的解脱。”

  “这真荒谬。”牧师看着那老人失色的瞳孔,斥责般地说道:“生命是如此可贵,而你们却这样轻易地放弃它。希望是如此可贵,而你们却这样冷漠地对待它。好吧,如果你们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那就跟我一起去冈沃洛特。虽然那里的情势非常的混乱。但是至少,你们会有一线生机。”

  白袍牧师义正词严地说着。当她说出“冈沃洛特”这个名字的瞬间,那些木然呆立的人群,忽然产生了一阵骚动。

  “您……您说您要去哪里?”始终跪伏在牧师跟前的那位老人颤巍着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问道。

  “冈沃洛特。”年轻的牧师斩钉截铁地复诵道:“吾主阿克拉塞谕示与我,要我去铲除那里的邪恶之源。”

  “神啊!”老人们发出一串惊叹。他们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把那位异乡女子吓了一跳。

  “阿克拉塞庇佑……”一位瞎了一只左眼的老人紧紧地抓着牧师的手臂,颤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您将会消灭那些该死的魔物,让我们……回家?”

  “回家?”牧师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左右顾盼。“你是说……你们都是冈沃洛特的子民?”

  “是的!仁慈的神眷之女!我们都是来自冈沃洛特。那万恶的魔神毁掉了我们的家园,把我们逼到了今日的境地。我们并不奢望什么,只是希望即使死去,也不要离我们的家乡太远。所以我们恳求您,请您一定要拯救冈沃洛特,拯救还在那里浴血奋战的我们的亲人。我们已经垂垂老矣,生无可恋。可是他们不同。那些守卫着这片大地的孩子,他们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优秀。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他们的人生。请去拯救他们,请去带给他们希望和至高者的慈悲。而我们,将会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等待着胜利的荣光,照亮我们坟墓的碑石。”

  老人以近乎吼叫的音量诉说着,仅剩的一只右眼瞪得像是快要爆裂开来。他那干枯的手指像铁环一般死死地箍住牧师的臂膀,那种绝决的神态像是在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答应我的请求。

  而他周围的老人也纷纷跪倒,以无比虔敬的语声,向那异乡的女子求告着。

  “请拯救冈沃洛特,请拯救我们的亲人。”

  “我明白了。”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懵了的牧师用片刻的沉默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路。而后,她颔首作答道:“我,玛依达.瑟莱忒。以我手中的法杖为誓。我将竭尽全力,扫灭魔障。让你们重回故土,与家人团聚。”

  她说着,将手中的长杖高举过头。一个七彩的光环乍然而现。漫溢的玄光如巨锤般撞击天幕。将笼罩在这小小山村上空的阴云震得粉碎。金色的日光当头洒落,一碧如洗的苍穹之下,白衣牧师那傲然屹立的身影仿如临凡的神祗一般,肃穆威严。

  “玛依达.瑟莱忒!光之圣女!”那个瞬间,这位年轻牧师的名字连同她那独一无二的敬称,被十数种不同语调的声腺复诵着。仿佛黎明之前的一道曙光,照亮了这死气沉沉的世界。

  “阿克拉塞慈悲!”老人们喃喃地祝祷着,给牧师让出一条路来。

  他们跟随着她,跟随着她带给他们的希望。穿过村前的高地,越过那片为他们遮蔽风沙的树林。

  他们很想就这样跟着这位阿克拉塞的神使,回到那悬系着他们所有牵挂的家园。

  可是他们不能。不能成为她的负累,不能让他们至亲的孩子看见他们憔悴的面容。

  所以,在通向冈沃洛特城的公路边上,他们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一直向北,就是冈沃洛特城。再会了,光之圣女。愿至高者与您同在。”他们对牧师如此说道。

  “阿克拉塞无所不在。”玛依达淡淡地应道。她翻身上马,向着长路的尽头遥望一眼。莹紫色的双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悄悄点燃。

  伽俐卡莱的冬日较之蒂兰河北岸要和暖许多。正午的时候,甚至能让人产生身处于春季的错觉。

  然而在这位蒙受着至高者眷顾的光之圣女眼中,面前的这片大地却是较之赫特维斯的幻魔之森,更为阴森可怖。

  她皱起眉头,方才显现出的雍容祥和渐渐消散。取而代之以锋芒毕露的坚定与刚毅。

  “菲雷尔.拉德罗斯。我但愿你知道,你正在干什么。”白袍女子自语般地低喃着,重重地踢了一脚坐骑的腹部,向着那座被重重黑雾所笼罩着的孤城疾驰而去。

  于是,就在冈沃洛特的主人和丹娜.利希娅向对方敞开心扉的次日。那位代表着阿克拉塞荣光与慈悲的女子,终于悄然到访。

  加克多斯特:依蒂兰语-神使之意。

  神弃之国:世人对于魔族统治之下的赫特维斯的代称。

  至高者:世人对于阿克拉塞的敬称。

  雪灵鸟:传说中栖息于依蒂兰西北雪山中的神鸟,象征着正义与圣洁。

  海伦娜的六翼黑狮纹章:根据伽俐卡莱的律法,只有公爵以上的贵族才有资格使用六翼黑狮的纹章。所以,作为伯爵的菲雷尔是没有此等殊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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