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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芬芳绚丽的花朵，往往只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独自开放。
－依蒂兰古谚”
赫特维斯历229年，冬末春初。
静静的索多修长河，从辽远的天际，由东向西缓缓流淌。仿佛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着艾斯兰寂廓无垠的大地。潺潺的水流冲刷着寂寞了一整个冬季的河床，抚慰着苍凉荒歉的堤岸，捎来那远在数百兰次之外的群山的问候，抹去冬之女神裙裾之间的沙尘。
长河的两岸，赫特维斯森然的山陌和奥苏浩淼的沙原默然对峙。两股来自不同国度的气流，在毫无遮蔽的晨光之下，互相激突侵扰。粗砺的沙屑扬起了轻烟般的薄雾。群山的倒影在河水的波纹中轻轻晃动。
天空湛蓝而透彻，让人怀疑那位传说中守护着这片大地的神祗，是否正在天幕之后静静俯瞰。
满天流云攸忽离散，絮乱得全然不成章法。晃眼的日光仿佛一阵金色的豪雨般打在隔河相望的两支军旅之上，勾绘出两片截然不同的剪影。
赫特维斯的六支万骑，以一色的银灰披挂，在长河的西岸筑起了一座冰山般凝重的防壁。而在它的对面，狂放不羁的奥苏勇士们排出了和河道的形状相仿的半月阵。滚滚沙尘之中，十万件鲜红的甲胄连成一片滔天火海。
千万面旌旗飒然招展，锋利的刃锋仿佛用无数条纤细的丝线牵引相连的波光水影。两支军旅以长河为界，遥遥相对。
然而，奥苏军的阵列显然是远不及对方的齐整划一。千夫长高声的呼喝，短毛烈马的尖锐嘶鸣，传令官在各个纵队之间来回穿梭。所有这一切，让奥苏的这十万大军变成了一团燥动的炉火。在微风的震颤之中，压抑着，等待着，狼烟升腾的那个瞬间。
“完全……无法理解的阵法啊……”赫特维斯的三军统帅，执掌着艾斯兰一领军政大权的腓鲁克约顿公爵，面对着奥苏军布下的松散阵型，颇有些踌躇地蹙起了眉头。
“何止无法理解。这根本就是胡来嘛……”随侍公爵身侧的千骑士撇撇嘴角，搭腔道。“我很怀疑杰伦多那个老家伙是不是吃了太多酱肉，把脑袋给吃坏掉了啊。就算双方的兵力相差悬殊，他也不能当作面前的这条河不存在吧。”
这位正当壮年的骑士长官已追随腓鲁克约顿公爵征战四方十年之久。深谙战术阵法。所以，他的评价虽然刻薄，却是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
以双方的兵力而论，奥苏军摆出这样的强袭阵形原本并无不妥之处，然而，现在在战场正中的这条长河，却是一个不应忽视，也不能忽视的要因。
此次奥苏以倾国之势进袭赫特维斯。担任全军统帅的，乃是以穷兵黩武著称于世的奥苏第九代君王－杰伦多.菲尼克斯。
这位曾挥师横扫亚萨西南国土的国王陛下，在和他的宿敌－谢比尔.腓鲁克约顿交兵之前，还从未尝过败绩。
而这一天，已是他第五次踏上赫特维斯的国境。
“腓鲁克约顿……”
就在赫特维斯的统帅和他的部属讨论着敌军的布阵之时，长河对岸的奥苏的王者，也正以一种无比复杂的语调，念出这阻挡他野心与剑锋十年之久的名字。
这位奥苏的国王陛下今年三十七岁。有着常人必须仰视的伟岸身躯。他的前额宽阔凸出，脸上的横肉交错虬结。一双古玉般深邃的瞳孔仿佛被轻轻擦亮的灯盏，映射着欲望的火光。
“陛下，所有军团都已列阵完毕。”一名肩佩金色缎带的骑士驱马近前，打断了君王的冥想。
杰伦多微微侧身，向那位信使觑望一眼，双唇的弧线渐渐拉直。
“准备进攻！”
奥苏王者下令的话语像是一阵沉闷的冬雷般猛然炸响。他抖动手中的缰绨，轻踢马腹，从他的卫队中脱离出来。
在他的背后，印染着炽焰王枭的奥苏王旗，向着长河彼岸的赫特维斯军列亮出了它尖利的钩爪。
隆隆的鼓声旋即如无形的海啸般骤然狂作，菱牛号角呜呜鸣响，马匹不安地用前蹄扣击大地，轻骑兵们一个纵队接着一个纵队地解下背负的短弓，检查佩剑的卡簧。而位于半月形阵列中军位置的，由突击骑兵组成的中军则以波纹状均匀地拉开了各个小队之间的间距。有着“赤妖军团”之称的这些奥苏勇士们，一律精赤着上身，裸露的肌肤上满布着烈焰一般诡异的咒文。
据说，这种由奥苏的巫妖们绘制的咒文，就是这支以悍猛凶顽著称的骑兵团的唯一的防御措施。而他们的武器，也和其他的普通骑兵有着显著的不同。
被奥苏大草原赋予了豪快脾性的男儿们，惯于使用一种宽刃长柄的马刀斩杀敌人。他们砍下对手的头颅，挂在坐骑的脖颈之上，以此来彰显自身的武勇，炫耀他们所建立的功勋。
他们骄傲、蛮横、野性十足。
但同时，他们又勇敢、率直、憨厚、远离阴险狡诈。
所以在奥苏，魔法师的地位从未受到过应有的重视。
没有法师工会，没有整备的预算，甚至连最优秀的术师也不能被编入战力之列。
在奥苏历代君王的眼中。魔法，就只是一些花里胡哨，偶尔取悦他们的玩意儿而已。
然而这一切，将在今天变成历史。
“德威尔.罗什坎特！”杰伦多.菲尼克斯大帝以仿佛雷鸣般的语声，喊出一个将被永载史册的名字。
随后，一个身着绿色长袍的高瘦身影，如鬼魅般从近卫骑士的正中纵马出列。
“亚萨基内斯的精灵法师？”赫特维斯的大将军遥望着敌军战列中突然出现的那个异族法师，亮银色的瞳孔急速收缩着。
在杰伦多.菲尼克斯的这张底牌面前，腓鲁克约顿之前的所有疑团终于冰解，进而演变成一场他此生最大的危机。
“所有法师将施术范围锁定敌军左翼！所有步兵团向我军左翼规避！所有骑兵团准备突击！”
不过眨眼的工夫，这位以谋略著称后世的名将已对当前的险恶形势了然于胸，并迅速地施以应对之策。
然而，对这一役谋划已久的那位奥苏的王者，却是连喘息之机都不会给他的对手。
那名来自亚萨基内斯的精灵法师，在腓鲁克约顿下达将令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法杖。
一个冰绿色的光团腾空而起，在天穹中划出一道椭圆型的弧线，直直地坠入横陈于两方阵列中间的长河。
“咔！”光团中的魔法元素在沉入河中的瞬间产生了效用。一块突兀的坚冰仿佛探出半个脑袋的水妖般，在数十万人的注视之下，定住了十微次见方的一块河面。
“果然是冰封术。”腓鲁克约顿自语般地低喃着，抽出了悬系于腰间的长剑。
“所有的近卫骑士团，跟我来！”他高声地吼叫着，以实际行动代替了数十名传令官的工作。
山一般沉滞的赫特维斯军就在那一刻完全分解。
有着“银鬃狼骑”之名的两万名轻装骑士，以水波般流畅自然的态势迅速展开。为中军的重装骑士团让出一条通路。手持长矛坚盾的一万人的步兵团一边填补着与骑兵团分离之后留下的空隙，一边向处于殿军位置的法师团靠拢，像是一堵活动的城墙般，掩护着赫特维斯全军的运动。
由大大小小上百个佣兵团组成的所谓“近卫骑士团”牢牢地占据着中军的位置。有条不紊地，向着赫特维斯军左翼的河岸靠拢过去。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让他们的对手了解到，要摧毁他们，绝非想像中的那般简单。
只是，就在赫特维斯的守护者们展示他们实力的同时。河对岸的奥苏征服者们的全面攻势，也已开始。
数百个，和先前毫无二致的绿色光团从奥苏军的中军位置飞跃而出。仿佛群星陨落般倾入长河。在瞬时之间，便将横在对阵双方之间的这道天堑，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原。
紧随其后的，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横掠大地，那团酝酿许久了的炉火，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羁绊。挟着无可掩饰的杀意与滚滚的烟尘，向着长河彼岸烧了过去。
“法师在干什么？法师！”腓鲁克约顿发狂般地咆哮着，催促着部属的行动。“陨石术！全部使用陨石术！给我砸烂那些该死的冰块！绝不能让右翼的敌人渡河！”
腓鲁克约顿的焦虑是无可置疑的。在双方兵力差距悬殊的情况之下，一旦让奥苏军的这张包围网完成，便是赫特维斯六万大军的覆亡之时。
于是，数千颗硕大的石块，在腓鲁克约顿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呼啸着凌空坠落。
从数量上来看，赫特维斯军的法师部队依然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只是，这样仓促而无序的应急策略，却也早已在亚萨基内斯法师的预料之中。
就在赫特维斯军的陨石群降下之前，从奥苏军那始终巍然不动的本阵的正中，又有数百个闪亮的光团飞出。
只不过，这一次光团的颜色，是和无边无际的天空相同的蓝色。
它们互相纠结着，在那条冰堤的上空盘旋舞动。空气中的风之精灵张开了它们无形的翼翅，拖曳着一条条浅蓝色的丝线，交织出一只巨大的罗网。
赫特维斯法师们释放的陨石，在半空中无一例外地被拦截弹开，连一粒石子儿都没能落上那段长堤。
“腓鲁克约顿……这十年来你对于我的所有馈赠，今天我会加倍的奉还。”
奥苏的国王陛下满怀愤恨地低喃着。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毫不松懈地监视着对岸赫特维斯军的一举一动，推测着他的那位宿敌的下一步战略。
“想要孤注一掷么？还是……只是想趁早开溜呢？”
望着赫特维斯军那条如水银般徐徐律动的战线，杰伦多蹙起了眉头。
他明白，这是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必须以最小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胜果，以留下尽可能厚重的筹码，来应付这以后的局面。
腓鲁克约顿只是一位公爵，而他却是奥苏的国王。
因为这样的原因，杰伦多.菲尼克斯按捺着他那狂傲暴躁的脾性，默默地等待着，那决定性的时刻来临。
好在，看来这样的等待已经不用持续太久。
在那条被魔法冰封了的河岸彼端，一场冰与火的搏杀，已然开始。
首先撞上赫特维斯军那堵厚实冰墙的，是位于奥苏军右翼的，由两支万人队组成的轻装骑士团。
由于奥苏境内各种金属矿藏的稀缺，导致了该国从未有过一支完整编制的重装骑士团。
但是以放牧和捕猎为生的奥苏，却无疑拥有大陆上装备最为精良，规模最为庞大的轻装骑士。
他们可以挑选最坚固同时又最具韧性的皮革，缝制成一件件轻巧耐用的护甲。再以世代相传的秘法，在这些护具的表层覆以一层由油脂和不知名的材料组成的覆膜，以减轻锐器的划伤。
他们还拥有着整个奥德罗帕最优秀的马具和训马师。他们是生于马背上的民族。一个奥苏人可能不会走路，但是他却绝不可能不会骑马。
这些天生的骑士们还擅长使用弓箭。其精准度仅次于亚萨佩尔顿密林中的那些神射手们。只是他们的弓较之后者远为短小粗劣，不适合比武较技，却是攻城掠地的利器。
鬼神莫测的机动力，可以随时调控的攻击点，灵活多变的攻击方式。正是因为近乎完美地将这些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杰伦多.菲尼克斯才能在短短的几年之中，几乎攻灭亚萨全境。
所以，在赫特维斯军严密的阵列面前。这两万名的轻装骑士并没有采取硬碰的战略。而是且战且退地，将之向奥苏军中军的位置牵引。
在那里，有着赤妖军团的三万把宽刃马刀，在等候着鲜血的洗礼。
“阁下！敌军在我军右翼的两支万人队已经正在全速渡河，向我军的尾翼包抄！”
“阁下！敌军的突击骑兵正在猛攻我军右翼！”
“阁下！我军左翼的通路已经完全打开！重装骑士团的先锋部队已经抵达河岸！”
负责各军团之间联络的传令官轮番通报，使得赫特维斯的统帅大人陷入了他的对手所预料到的两难境地。只不过，他腹议时的措词稍有不同而已。
“是决战？还是突围呢？”
人类与生俱来的方刚血气，和长年累月积淀下的理智冲突斗争。腓鲁克约顿犹豫着。
是忍受那难堪的耻辱，活着吞下失败的苦果？
还是坚持着武士的信念，战斗到最后一刻？
无论如何，这是作为三军统帅的他，必须立刻决定的事情。
就在双方的统帅都面临着抉择的这一时刻，一条黑色的细线，从地平线的尽头，挟着尖锐的长啸，向着亚萨的精灵法师们冰封的那片河面横扫过来。
“咔嚓”黑线轻而易举地钻过亚萨法师布下结界的死角，在河岸西侧的地方划出了一道拇指粗细的裂隙。
赤妖军团三名正在策马飞奔的奥苏骑士被连人带马斩成了六瓣。然而，尽管是如此地突兀而显眼。但是在这样大规模的一场血战之中，这种程度的伤亡却实在是难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要说这样一条连只长靴的靴跟都塞不进的裂隙，能对这片被冰封术完全冻结的整整十熙提的河面产生多大的影响，也是不具任何说服力。
然而，扭转战局的时刻，却恰恰是在此时降临。
第二条，同样迅疾同样锋锐的黑线接踵而至。
这一次它的目标是河岸的东侧。
它造成的损害和西侧的那条裂隙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是奥苏军本阵的四名近卫骑士，莫明其妙地变成了这条诡秘利刃的血祭。
“这个是……真空风刃？”那位名叫德威尔的精灵法师刚好正对着那其中一名骑士的马股。激扬的血雨溅上他的袍袖，把这位远道而来的奥苏军的盟友，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驱马走近那条裂隙，歪着脑袋，用一种审视死尸的神态定定地看着那道缝隙，思索着施术者的动机。
一个可怕的结论像是电光般一闪而过，让这位亚萨基内斯的大魔法使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条缝隙虽然狭细，却是深不见底。长河上游未被冻结的河水从中急速奔涌，仿佛一条透明的长蛇，在断裂的冰层之间蹿滑游走。
“停止渡河！快停下来！”惊惶的法师用依蒂兰语大声地呼喊着，直奔杰伦多驻马观望的矮坡。
“陛下！快！命令全军后撤！再迟就来不及了……”
“你疯了么？德威尔？”杰伦多侧首撇了法师一眼，眼中满是斥责之意。在确定左翼军团的合围即将完成之后，他正打算发出全军突击的讯号。
“不！陛下！”法师焦急地辩解道。
“是我们封住的河道！我们封住的河道随时都会……”
法师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仿佛被人一把拽住了舌头。他形同痴呆般地望着战场的东北角，张大了嘴巴，喉管不住地颤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真是见了鬼……”杰伦多怒气冲冲地斥骂着，条件反射般地扭过头去，向着法师呆望着的地方瞟了一眼。
然后，他的视线也被固定在了同一个地方。
他看见了一个果核大小的黑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战场迫近。在这个黑影之后，一整片的天空收缩扭曲着，仿佛一颗被抽去了形体的虚无的心脏，在一鼓一鼓地勃动。
“那是什么？德威尔？”奥苏德王者回过头去，怒声喝问他的臣属。
“有人在打开异空间的大门，想要召唤什么东西。陛下。”法师的表情出乎意料地渐渐镇定下来。他将手中的法杖打横，从怀里掏出一把镶有翠绿色宝石的匕首来，对着左手的血管狠狠地割了下去。
殷红的血液旋即迸涌而出。法师重新将法杖竖举，让血流顺着长杖的尾端淌下，直直地滴落大地。
“陛下，我恳请您立刻退兵。”他抬起头，对他的国王说道。“有一个我们预料之外的人来到了这里，他的力量超忽我们的想像。我们无法抵御他的攻击，甚至连拖延都很困难。我想，冰堤很快就会被他摧毁。当然我会尽力阻止，但我成功的机会，将会比您脚下的沙粒更为细微。”
“陛下……”法师停顿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略带些感伤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能够追随在您的左右，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现在，我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想，您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说完，法师向他誓约效忠的王者躬身行礼。然后催动坐骑，向着那黑影来袭的方向急驰。
在那奔涌狂泻的赤色洪流之中，他那身碧绿色的长袍仿佛一座没有根基的灯塔，一点一点地，向着远方飘去。
“德威尔……”杰伦多目光呆滞地伫望着他臣下的背影，絮絮地低喃着，举起了手中的宝剑。
象征着君王无上权威的王旗随之倾斜，指向了和胜利与荣耀相反的方向。
“停止进攻！全军后撤！”
“停止进攻！全军后撤！”
奥苏的传令官们也开始行动。他们呼喝着，在潮汛般的马队中穿插奔走，将他们国王的命令传达到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杰伦多那近乎严苛的训练在这一刻展现出成果。由奥苏的大军所掀起的那团熊熊烈焰骤然凝顿，继而分散疏解成两个部分。
已冲过索多修河的那一端开始沿着河岸，将战线无止尽地拉长。而留在东岸的奥苏军本阵，也开始了阻止敌军追袭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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