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灯下,少年将最后一捆行李扎实打好,东边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回转头,看了眼窗下靠墙睡着的老汉,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替老汉将棉被盖严实些,却听老汉沉浊地叹了口气,像是一宿没睡着。少年顿住手,心中难过,“大叔,您当真不跟大伙儿回去了么?”
老汉翻身坐起,没有言语,侧耳听了窗外北风低回的呜咽,默然摇头。
少年心知老汉执拗,众人都劝他今日随商队一同回南朝,他却非要留在佑州,说是还有私事。旁人不知就里,只有少年知道老汉的真正打算。这趟买卖下来,老汉已打定主意,要去殷川买田宅,留下来养老。他是真不打算回南朝了。
“我心里不踏实。”老汉沉沉开了口,目光转向窗外,“你听这风声,这天色,怕是要变天了……”少年愣愣问,“变天?”
前日夜里在酒坊遇到那一对来去神秘的贵人,少年亲眼瞧见,老汉追出去,在雪地里叩头,自那一刻起,少年就觉得老汉变得古怪起来,像是藏了心事,问他却又不肯多说。
少年正欲再问,老汉蓦地抬手,示意他噤声,一面转过头凝神倾听——
隐隐的,外头像有整齐震地声,一下下传来,沉闷如地底滚雷,甚至渐觉脚下地面真有微弱震荡之感遥遥传来。少年兀自呆着,老汉已猛地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顿时周身一激灵,不是被倒灌进来的北风吹的,而是远处山脊上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
“大叔,是什么地方燃上了?”少年探头惊问。
“烽火台。”
那是佑州大营里的烽火台所在,火光浓烟已直熏上半天,兵营方向隆隆的震地声,像是千军万马在向这里涌来。少年从没见过这样阵势,结结巴巴问,“为何,为何好好的点起烽火,这,这……”
老汉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异样地望着他,“这是变天了,是要打仗了。”
少年不敢相信这话,从殷川到佑州,一路而来都是太平景象,毫无战事迹象,连帝后圣驾也还在南疆巡幸,怎能一夜之间,说打就打。
然而天色还未全亮,城中街巷里已满是兵士,守戒森严,出城的商队都被挡了回来,城外官道上不见积雪,尽被一层寒光铁色覆盖,那是佑州大营的兵马,正列队向殷川方向进发。
老汉与少年,随着众多被困的商队焦灼等待了半日,终于有耳目灵通的人,打探来了消息——
“天杀的南秦的军队,竟然昨夜里偷偷摸摸进犯殷川,突袭殷川守军!守军跟他们交战半宿,势寡不敌,只好燃起烽火向北齐求援。边疆守军接到烽火警讯,赶紧奏报佑州。佑州眼下可是圣驾驻跸之地,帝后南巡天下皆知,南秦竟挑这个时候出兵殷川,其心实在险恶!皇上龙颜大怒,当即下旨令南辕大军精锐出击,驰援殷川!听说要不是皇后劝阻,皇上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和南秦打起来,那华皇后,岂不是也要被牵累?”
“不然,不然,这一仗大有蹊跷!”
“如何蹊跷?”
“昨日正是出使南秦的使臣一行返回北齐,进入殷川地界之日,南秦突然发难,派遣精骑兵马追杀使臣,直追到殷川,殷川守军为了保护使臣,与南秦追兵交战,副使大人竟在乱军中被杀。”
“南朝人竟敢杀我使臣!可这殷川守军,本是南朝的兵马,当年护送皇后和亲而来,怎会为了保护北齐使臣,与南朝交战?”
“这恰是蹊跷处!殷川守军本是效忠皇后的南秦禁军,照理说不该与南朝兵戎相见,却偏偏是他们,击退了南秦追兵的进犯,将追兵逼退回南秦疆界。岂料南秦竟又增兵回击,以五万兵马压向殷川。守军寡不敌众,只得燃起烽火求援。如今御驾就在佑州,南朝兵马犯境,目中全无我天子威仪,岂有此理!皇上当即下旨出兵,大军连夜驰援,与南秦兵马在殷川狭路相逢。如今殷川,只怕已经打得横尸遍野,烽火冲天了!”
一时间众人只叹福兮祸兮,时也命也。
因故滞留在佑州的商队,若是早走几日,便恰恰在殷川遇上了这场烽火大劫。
——————
殷川剧变,天下哗然。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百官初时震惊,继而忿怒,怒南秦非但不宣而战,行事卑劣,更教人不齿的是,历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此番北齐遣臣南下,是为修好,却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连累堂堂副使被杀,归国只在咫尺,竟血洒边疆。
齐人性烈尚武,宁死不辱,以一国之尊遭受这样的奇耻,朝野上下皆不肯善罢甘休。自从华皇后和亲,今上继位,秦齐两国缔约修好,裴太后临朝亦对北齐礼敬有加,此番出使,是为修好,正使韩雍与副使钱玄在南秦宫中向幼帝与裴后递交了国书,裴后以盛宴款待。韩钱二人启程还朝,南秦亦派重臣出京相送。至此全无风波迹象,却偏偏,在韩雍一行即将离开南秦疆界之时,南秦猝然发难,派兵追击,欲将北齐使臣阻截。
卫队反抗突围,南秦追兵竟乱箭齐发,要将北齐使臣一行斩尽杀绝。
副使钱玄罹难,韩雍逃入殷川,由殷川守军护卫,直奔佑州见驾。
直至抵达御前,隐藏在韩雍贴身随从中的神秘人,终于现出身份,随同他一起觐见帝后。这个人,便是韩雍此行入秦,明为出使,实则身负华皇后懿旨,要暗中找到并带回北齐的人,也是南秦裴太后不惜与北齐兵戎相见也要截杀的人——
这个名字,传回京城。
水火相峙中的诚王与于廷甫,金吾卫与玄武卫,乃至负手观望这水火之势的禁军统领姚湛之,都被这个名字,如施定身法一般,定住了动作。
他是,销声匿迹已三年的南秦少相,沈觉。
病榻上的于廷甫,自从玑口中得知这讯息,病容灰败如槁木,仿佛一点火星在凹陷双眼里亮起,红光蔓延两颊,呵呵笑出声来。他勉力抬起手臂,要从玑将自己扶起,气喘连连地靠在枕上,连叹三声,“好好好……老夫营谋一世,竟未猜到这一招移花接木,皇上皇后联手,借韩雍内外做局,令沈觉脱去罪责,光明正大现身,外逼裴后反目,内销诚王之困。佩服,佩服!”
从玑从父亲复杂苍凉的这几声笑里头,听出的却是萧索。
为将为相,位极人臣,终究只是帝王棋局中的一枚黑白子。
至此,天下人尽皆知,沈觉一直身在南秦,至今才被韩雍接回北齐。
京中这一场由尘心堂之变,引出的争乱,就如一锅沸油被巨冰封冻在顷刻——因为尘心堂里关着的人是谁,再也不重要了。是谁夜犯尘心堂,又是谁失职,谁僭越,都已不要重要。两派之争,原来是争了一场空。
正是这位被裴太后下旨通缉,举族连坐的少相沈觉,随韩雍奔投北齐,将他忍辱负重深藏的先帝密诏,亲手呈送到昔日南秦长公主,今日北齐皇后华昀凰的手中。
南秦先帝遗诏中留下了什么话,除了华皇后,皇上与沈觉,再无人知晓。
然而殷川之战,使臣之死,天下人都知道了一件事——为了截住沈觉和他所持的先帝遗诏,裴太后不惜兵犯殷川,与北齐交战。
韩雍抵达的次日,旨意就从佑州传回京城。
钱玄以忠烈之名厚葬,韩雍进爵一等,受重赏。
帝后即日起驾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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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
幽幽两个字,从艳若血樱的两片唇间迸出,混着恨,合着毒。
一缕冷冷笑纹从唇角扩开,黛青丹朱精心描出的如画容颜,如脆瓷上绽出裂纹,珠冠上凤首衔珠,垂下深深阴影在额间,“我偏不信他留有遗诏!”
深殿静室里,龙烛高燃,宫灯远远罩在青纱下。
一坐一立的兄妹二人,只隔数步,也看不清彼此深藏灯影中的面色。
裴令婉将背脊直挺贴在身后龙椅上,这是皇帝才可以坐的位置,她曾无数次在这书案之侧,侍奉先帝披阅奏疏,只能或站或跪。而今这御书房,人去台空,空落落的龙椅,原来坐上去并不舒适。但她仍愿在左右无人时,独自坐在这椅中。
站在对面的,是她不用避讳的亲兄长,是她在这世间唯一可信之人。
此刻他阴沉了脸,目光里含着怒火,盯着她,仿佛是她犯下的大错,一大片铅青色的阴影掩盖了他英俊眉目。
“你不信他留有密诏也罢,倘若万一成真,便是我裴家灭门之祸!”
“你以为他能预知大限,提早留下密诏?”裴令婉目光变幻,掠过异样僵冷的一丝笑,“连我也未能料到,药力发作太快,你尚未来得及部署周全,他就已……所幸那时宫中有王槐照应。他是断然来不及留遗诏的。华昀凰串通沈觉,捏造什么遗诏来蛊惑人心,可恨你擅自发兵追截,分明中了那妖妇的诡计!”
裴令显脸色发青,隐抑怒意,受了这通呵斥,一时却发作不得,倒不是因为尊卑身份,无人处仍是自家兄妹,只因他心中也确有些理亏,截杀使臣,不怕北齐兴师问罪,却落了口实给天下人。
裴令婉恼怒责问,“沈觉早已逃入北齐,韩雍故布疑阵,乱人耳目,你竟相信!”裴令显不服呛声道,“有间客传信,称沈觉已暗中潜回,与朝中旧部往来。
裴令婉一怒站起身来,凤冠璎珞摇荡,眼里凌然含煞,“你行事如此莽撞,毫无省悟!追杀韩雍,兵犯殷川,是唯恐北齐没有借口替华昀凰那妖女出兵么!”
身为兄长,位极人臣,裴令显受此呵斥,骤然血气直冲脑顶,愤而笑道,“太后娘娘,齐人就这么令你惧怕?他有铁骑,我有雄兵,当日我裴家军大败乌桓,齐人也望之胆寒,我偏就看不惯,你对北朝皇帝俯首低眉的妇人姿态!财帛美人你可没少往北齐送,可华昀凰仍是中宫,那个风流皇帝可没把你献上的美人看在眼里。这般妇人手段,你收起来也罢,没得丢了我南秦的脸面。如今久恨新仇,都在沙场上来个痛快了断,我裴令显别无所长,唯独不怕打仗!”
裴令婉青白了脸,冷冷笑道,“妇人手段?没有这般妇人手段,你是如何官拜上将军,大权独揽的?凭你打打杀杀,还是凭御座之后垂帘的人,是你亲妹?”
“好好,你向来瞧不上我这个兄长只是一介武夫,坏了太后娘娘营谋大计,如今你是主子,我是臣下,要骂要贬,但凭太后处置!”裴令显说罢,竟拂袖掉头,扬长自去,全然不把身为太后的裴令婉看在眼中。
望着他跋扈背影,裴令婉咬紧银牙,僵硬地在龙椅中默默坐了良久,缓缓起身,走出内殿,回避在外头的宫人悄无声息跟上来,随她走在幽暗缦回的宫廊下。冬日里廊外菡池已是一片空寂,只有沉郁不去的湿气如幽魂徘徊水面,教人心生烦苦。
昔年,这菡池胜境最是清幽,夏来清芬远溢,冬日水雾氤氲。尤其是雨天,空灵滴水之音,隔檐相闻,起伏应和自成音律,行走其间,步步蹁跹……那白衣缓带的身影,走过之处留下杜若香气,清苦悠远,缭绕在菡池水气里。
裴令婉驻足廊下,望着冷寂水面,失神了一阵,漠然回头,吩咐身后宫人,“把这池子填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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