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可牵挂之人已寥寥。
想见谁,也无需依托神灵之力,她同他一样,敬天地,却不仰畏神力,凡有所愿,宁肯自己倾力而为,成也己身,败也己身,无需向何方神灵祈祝。
若是已不在这世间的人……
一个,相见亦无言,纵有万千心伤万千言,一默已成永殇。或早或迟,来日泉下总会相见,若真有神灵能令魂兮归来,于此地此时,相见亦不如不见。另一个,却至今不知她一缕芳魂飘零何处,害她的仇人仍风光逍遥,拿什么面目相见,有什么颜面唤一声母妃。
昀凰怔怔失神了片刻,对尚尧这一问,无从回答,只淡淡一笑掩去心底黯然,“若有树神现身,我才信它有灵。这树若是女身,那便不用见了。”
“为何?”
“神女襄王虽是雅事,我却没有这般雅量。”
他侧身凝目,只笑不语,臂弯将她紧拢。
从另一乘车中下来的商妤,见帝后相依低语,便止步在后,于月色树影里,瞧着皇后与皇上相视浅笑的样子,商妤心中莫名起了一丝伤感,寻常布衣在身的帝后,这样看来真是如合璧如联珠,若真是一对凡夫民妇,未尝不是幸事。
她暗里叹息,转过目光,望向眼前的神树祠,大门已紧闭,除去有巨树参天掩映,与别处所见的庙宇神祠并无二致。车驾驻,扈从退避,却有一声沉缓的吱呀声传来,一线灯光透出门隙,树祠紧闭的大门徐徐从内开启。两盏灯笼挑出,执灯的人垂首趋步走下石阶,屈膝便跪。
商妤心中一震,这神祠,竟有玄机。
她看向昀凰,昀凰的神色也似笼上一缕夜雾,莫测而微凉,不同于素日安然。
见着灯光从门内透出的刹那,昀凰心头蓦地转过他方才的问话,霎时心口似有只手拧了一拧。他在身侧,稳稳携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携她走上神祠前石阶。
他带她来此,是要见谁?
商妤随着帝后步入门内,身后的神祠大门又徐徐掩上。
一名执灯人,却阻住她的脚步。
商妤愕然,抬首望向皇上,皇上略侧首,下颌点了一点。
昀凰觉察了,方欲出声之际,他的手,将她紧了紧。
是什么样的隐秘,连商妤也要被遣开。
执灯人在前,脚步轻微无声近乎魅影,一点光亮幽幽,引着帝后步入曲径缦回的静室,掩门退避。静室广而深,明烛摇曳,只设一香案一蒲团。月光漫透长窗,窗纸上树影婆娑。香火之气缭缭沉沉,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在深夜的檐廊外,泠泠成空响。
他一声不发,握了她的手,驻足香案前,抬目注视案上那尊高不及尺的木雕神像。
幽暗灯下,看不清那是什么神灵,只见形态绰约,高髻广袖,依稀是尊女像。
他携了她走近到两步开外,昀凰凝目细细看去,蓦地,身子一颤。
这神像雕作精细,娥眉连娟,凤目微扬,宛然肖似……肖似,母妃的容颜。
昀凰陡觉窒息,膝间又沉又软,再也立足不住,跪倒在地。
他以帝王之身,也陪她屈膝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他心痛无言,只将手覆在她瘦削肩背。她一言不发,叩首拜了下去,一叩再叩三叩,额头触地有声,每一触都似沉沉槌击在他心头。
昀凰以额触地,心底唤了一声声“母妃”,不能宣诸于声,只怕一张口便成破碎凄厉,一抬眸便是悲泪难止。额头叩在冷硬地上已不觉痛,闭了眼,仿佛有母妃温柔目光从天上俯视着,在看着她,听着她,一如往日。母妃疯癫不知世事,却在每一个注目,每一刻相伴间,懂得彼此的悲喜冷暖。
如今,母妃你去了何方,你那里可安好,或是也在身受煎熬?
你那里可有冷,可有饥,可有孤寂?
昀凰不知道自己伏跪在地有多久,直至被他扶起,身子一阵阵发麻。
她不再发颤,眼中无泪,手冰凉得沁骨,他默然将她拥入怀中。
她倚在他胸前,语声空冷,“是谁做了这尊神像?”
他坚实胸膛下的心跳声,沉而缓,一如他的语声,“当年驿馆之变,昀凰,你早已知道底细,我也从未想过瞒你。”
昀凰闭上了眼,血脉为之凝固,冷意从指尖蔓延上升,如被冰封。
两年来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如芒如刺,梗在彼此之间——亲手拥立他登基的生身之父,正是害死她母妃的直接凶手。这无从宽恕的恨,血脉相系的仇,纵然是夫妻是盟友,又当如何自处。
母妃遇害的真相,早已经由沈觉传递到了昭阳宫,那个始作俑者,有意为之,有意要在帝后之间植下磨灭不去的怨隙。这真凶的名字,血淋淋刻在昀凰心头,却从不曾宣诸于口。清醒如昀凰,自是知道,这话一旦说了出来,便是大逆大凶,便是无从挽回。
“这便是天家。”他知晓她心中所想,脸上也有了悲凉,覆了霜色,“亲姻血缘皆是奢谈,谁死谁手,细数来都是那几个姓氏。”
“不错,流的都是一家之血。”昀凰惨然笑,眼前恍惚,又掠过幼时在辛夷宫白玉莲花纹宫砖上泅漫的血红蜿蜒,流在地上的血,和她的血是一样的,而那个龙椅上的杀人者,何尝不也流着一样的血。
天子家的生杀,不过是青史丹书,一笔带过。
尚尧沉声道,“雕这神像的人,是当日奉命袭杀驿馆的刺客首领,邱嵘,曾是姚湛之手下副将。事后……诚王要将邱嵘灭口,姚湛之不忍,透露消息让邱嵘远走高飞。邱嵘逃到佑州,仍被杀手追到。杀手以为除去了邱嵘,回京复命。真正的邱嵘,从那一天便避入此间,一步不曾外出。”
昀凰目光深垂,凉薄笑意,在眉睫间一闪而没——好一出黄雀在后,诚王府的刺客以为捕杀邱嵘得手,背后的黄雀却将人不着痕迹地带走,隐秘安置起来。诚王将禁军大将姚湛之拖下水,诱其出手杀人,好与中宫结下仇怨,有了把柄为诚王所控,说到底,算计的还是尚尧,还是诚王自己的亲生骨血。为父者不仁,也就怨不得,为人子的不敬。他算计尚尧,尚尧自也防着他。
防得这般缜密,这般心机重重。
心口似有绵密细针抽出一线,抽出昀凰久已不愿回想的刹那——她与他反目之时,他说,时局两难。
帝位初登,至亲亦成至敌,如何不两难。
他一声不响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暖意,一路而来似从未改变。
昀凰抬起目光,与他深深相视,默然以冰凉指尖回扣了他的手。
他缓声道,“太妃的像,是邱嵘所雕,供奉在此,叩拜忏悔。”
一个可以横刀向妇人的凶手,也知叩拜忏悔么,昀凰心底无声冷笑,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暖,亦被这一笑的寒意驱散,“今夜你引我来此,便是要我宽恕此人,示好于京中的姚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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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雪落簌簌,又是一夜寒彻。
姜璟已许久不曾惶惶难安如今宵。
整个相府都笼罩在风雪夜的一派萧瑟肃杀里,主院那边至夜不熄的灯火,匆匆沉默进出的仆从,乃至久久不见从玑的身影从家翁房中出来……这迹象,令姜璟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
今日正午,宰相于廷甫不顾抱病之身,着朝服,乘朱漆金章赤马革车,左右二十五侍,四十八佩刀护卫开道;从玑亦着御史朝服,乘紫络革车相随,仪仗旗戟庄严,于宫城正门前,立雪迎候远从平州而来的诚王。
时当正午,雪住,日光朗朗照耀天阙,对峙宫门前的两人,一个是当朝宰辅,一个是宗室尊长。诚王以宫中失火为由,定要入宫探视小皇子。于相却硬生生挡了诚王的驾,口称皇上离宫之日设下宫禁,内外一应人等,如无敕令,不得出入。纵是身份殊异如诚王,也不可公然违逆皇上旨意。
相峙之下,诚王怒斥于相目无宗室,责御史于从玑以下犯上,却终是越不过于廷甫那佝偻身躯,只得拂袖而去。
然而受这一激,年迈病衰的于相,回府当夜便病倒在床,竟至不省人事。
太医急急入府,从玑彻夜守候病榻,连这厢足不出户的从璇也得了消息,急得直催姜璟去探视父亲病情。姜璟身为长媳,原该此时在榻前侍奉汤药的,却连那道院门也进不了,就被从玑挡了回来。
从玑带了父亲的话给她,让她全心照料皇子,探病就不必了,以免沾染病气,过给千金之体的殿下。因此,就连殊微哭着要见祖父,也被姜璟硬下心肠拖回来。
哭成泪人儿一样的殊微,不肯吃晚饭。
房中的小皇子,不见殊微来陪伴用膳,也不乐意看一眼ru母喂来的饭食。
这几日里,每当小皇子不肯吃喝,总是殊微先自己吃一口,跟他说哪一样好吃,拿了一小柄玉勺再喂给他。
姜璟不得已,连哄带责,让殊微止住了哭,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好好去陪小皇子用膳。殊微被母亲牵了手,还有些抽噎委屈,进得屋来,看一眼坐在床边自顾摇晃着两只脚,与兔子玩耍的殿下,行了礼,默不出声地低头站着。姜璟将她抱到床边,侍女手里托了食盒,跪在一侧,等待小皇子若朝哪一碟看上一眼,便立刻侍候。可小皇子偏偏扭头不看,只抚着怀中兔子,歪了头看向殊微。
“你的眼睛怎么和青青一样红红啦?”小皇子奶声奶气问。
殊微别过脸,不应声。
姜璟替女儿答,“因为殊微她不肯好好吃饭,眼睛就变成像小兔一样红了。”
小皇子眼珠一转,“我也要小兔眼,不吃饭不吃饭。”
姜璟与ru母对视苦笑,怕他当真,忙寻思着换个话,岔开他,“殿下的小兔子分明是白白的,为什么却叫青青?”
小皇子眼皮也不抬,拖长了软声,“父皇说是青青,就是青青。”
ru母在一旁软语笑道,“这名儿,倒真是皇上起的。奴婢曾唱了一曲家乡歌谣,哄殿下睡觉的,皇上偶然听见了,说好,总让奴婢唱这个给殿下听。久了殿下自己也会哼几声,总哼那几个字,杏子青青,青青……皇上给殿下捉来这小兔时,也正听着殿下在哼。殿下问兔子叫什么名儿,皇上便笑说,青青。”
姜璟听得好奇,“是什么歌谣?”
ru母便柔声唱,“杏子青青梨花白,云雀林间飞,游鱼儿水中戏,三月春来早,四月离人归……”
小皇子安安静静听着,微翘了唇角,目光忽闪。
只听ru母唱了两遍,殊微便听会了,稚声稚气随着唱,甜糯音色唱出那句宛转的离人归,听来别是一番温软在心头。忽的,殊微的歌声一止,倾过娇小身子,张臂去抱小皇子。姜璟一怔瞧见,小皇子白玉般的脸庞悄然挂了泪珠。
“我想父皇。”小小人儿,低了头,将脸贴着白兔柔软皮毛上。
“我想祖父。”殊微也红了眼眶,与小皇子额头贴着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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