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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还是那么炙热，照在萧客的身上，却让他感觉如坠冰窖。
他仿佛冻僵了一般，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因此，也看不见聂青山铁青着脸，拖着斧头，越走越近。
忽然，一声夹着焦急的哭声响起：“不要啊，爹爹，求求你了。别忘了，他救过我们的命啊……”
那是聂青山的女儿，好像叫什么小玉的。萧客突然感觉很心酸，在场的人，哪个没有比小玉的实力高。可偏偏说出公道话的，就是这个实力最弱的小玉。难道说，武功越强的江湖人就越不说公道话？那么，那些弱者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向哪儿申冤？只能默默地承受吗？
萧客觉得心酸，但聂青山并没有。他只知道，砍下眼前这个小孩的右臂是自己唯一活命的机会。尽管机会不大，但总归是个机会。因此，当自己的女儿拦在自己的机会面前时，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聂青山扯住女儿的手臂，一把将她甩开一丈多。
聂小玉跌倒在地，崴了脚。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粗暴的她痛声哭了起来。
众山贼在一旁沉默地观望，三年来，他们已见多了这种事。
聂青山在哭声中前进。
来到萧客身旁，弯下腰，确定他再无动弹的力气后，将他的右手从身侧拉至与肩齐平的位置，右脚踏在他右手手腕处，将斧头举过头顶，猛地劈下！
聂小玉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张小脸吓得花容失色。
她感觉这个世界都疯了，平日里和善的父亲竟会当着她的面砍人？
她右手捂着心口，急促地呼吸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定了定神，她突然发现：斧头落下的时候，并没有鲜血溅起。
难道父亲只是做做样子？
她看到父亲宽厚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难道说，父亲最后良心发现，放过了这少年？
想到这儿，她从地上爬起来，忍着剧痛，跛着脚，一步一步向父亲走去。
走到第十步的时候，她跌倒了。
她跌倒的时候，花容失色，玉面朝天。
因为她已被眼前的一幕骇得不禁踉跄倒退。
血，并不多，只有斧刃下的一抹和肩膀下的一滩。但在这一抹和一滩之间，却是比血更冷酷、更绝情、更无望的间隙——臂与肩完全分离的间隙。
肩与臂能分离得这么彻底，或许是斧头太过锋利，也或许是聂青山劈得太过用力。但无论怎样，这都不能解释为何没有鲜血喷薄而出。
萧客知道原因，却说不出来。这原因，也正是他说不出来的原因——他全身三百六十一处正经穴道都已被死死地封住，不仅使他连眼皮都睁不开，更使他的血液流速慢到还不如一只冬眠中的熊。
即便如此，他稚嫩的脸庞还是摆脱了穴道的掌控，痛苦地扭曲了起来。断臂之痛，成人尚且恐惧，何况一个未满十三岁的小孩——他比大多数成人出色的地方或许只是在于他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付山魏显然不是大多数成年人。因此，当他遇见一个被砍断手臂而不流泪的少年时，他反而笑了。
他笑着走向聂青山，右手握着枪杆，枪尖朝天，枪尾每两步与右脚同时点地，看上去倒像一根毫无杀伤力可言的拐杖。
聂青山钉在原地，垂着头，魁梧的身子随着剧烈的呼吸而颤动。当付山魏走近他的时候，他竟似毫无所知。
他，是在忏悔吗？
付山魏来到他跟前，说了两个字：“很好！”
“很”字刚刚出口，聂青山的斧头已拦腰劈上。
不得不说，聂青山已抓住最好的机会。长枪最怕近身，而且一般人说话的时候警惕性是较低的。
只是，他遇上的是付山魏。
付山魏口中吐出“好”字的时候，不退反进，竟硬生生地避开聂青山的猝然一击，同时左手闪电般伸出，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脉门。
聂青山只觉得一阵酥麻袭来，握斧的手臂顿时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铛！”伴随着一声巨响，宣花大斧落地。
这声巨响在聂青山的耳中却已算不得是巨响。这世间的一切声音，对他来说，仿佛都那么遥远。
因为在大斧落地之前，付山魏右手已经伸出。
他右手一伸，手掌立时顺着枪杆滑上。当他的手不再伸出的时候，已紧紧贴在聂青山的脖子上。
枪尖，已贯穿他的脖子。
鲜血，已汩汩流过他胸前的紫袍。
他睁大了眼睛，眼中的不甘仿佛随着他的大眼一同蹦了出来。
在这双铜铃一般的大眼前方，付山魏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笑容，依旧风轻云淡。
他的声音却异常激昂：“小兄弟，我已经为你报仇了！”
“啊……”跌倒在地的聂小玉脸色苍白，发出一声尖叫，晕了过去。
付山魏微笑着拔出枪头，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闻着这布满血腥味的空气，付山魏只觉得四肢舒泰，心旷神怡。
杀人，实在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等小兄弟杀了人，就会知道这种愉快的感觉，到时候……
心情愉悦的他没有再去深究聂青山为何会突然动手，只因这种翻脸太快的小人他已见得多了。
或许，他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吧。
付山魏转过身，身后聂青山的尸体缓缓倒地，将身形并不怎么高大的他衬映得雄壮威武。
付山魏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十一名山贼，朗声吩咐道：“大家收拾一下，准备回家。王猛，赵强，于明，王勇，你们四人负责掩埋兄弟们的遗体。黄超，高巨，毛竹，张宇，李凯，你们将其他人的尸体丢到三里外的狼窟那。等你们回来，我们就回家。”
众人纷纷应是，开始四下忙开起来。
付山魏独自盘膝坐在萧客身旁，盯着那几乎可以用“光滑”来形容的断臂处，仿若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江湖；恩将仇报，这就是江湖人”
萧客闭着眼，皱着眉，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样。
的确，对一名胸怀侠义之心的少年来说，这是他一生的噩梦。
从梦中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萧客猛地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
萧客闭上眼，扭过头去。他现在已经知道，世间有两种东西是不可直视的，一是太阳，二是人心。非要直视的话，前者伤眼，后者伤心。现在他已经伤了心，不能再伤眼了。
萧客扭过头的一刹那，一道人影扑了上来，倒在他胸膛上。
萧客不睁开眼都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他已听见熟悉的哭声。
聂小玉，这个比自己还大三四岁的女孩，还真是个爱哭鬼。自己只见她一面，却听她哭了三次。
萧客又一次睁开眼，开始见这个女孩的第二面。
随着眼皮的缓缓扩开，他渐渐看清了这个倒在他胸膛上的女孩，那个砍了他右臂的人的女儿！
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的秀肩在耸动，修长的秀发凌乱地披在肩上，披在萧客的胸膛上。
萧客皱了皱眉头，移动起乌黑深邃的眼珠，开始打量起此刻身处的这间小房。
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小房，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外，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来安放其他的家具。实际上，此刻这间房内的全部家具就只是一张床，一把椅子。按道理说，小房子应该很昏暗，但实际上却很明朗。因为南面墙壁上，开了个大窗户——木制纸糊的悬窗，窗沿很低，即便是躺在床上都能看见窗外明媚的阳光下，蝴蝶在洁白的的花丛中翩翩起舞
打量完毕，萧客终于又把目光集中在聂小玉的身上。
她还在哭。
看见她哭，萧客想到了梦里传说中的孟姜女。聂小玉似乎抱着一种和孟姜女相同的决心：不哭个天崩地裂，决不罢休。
萧客皱着眉。
忽然，他咳了咳嗓子道：“我饿了。”
这句话一出，原本哭得一塌糊涂的聂小玉忽然站起身来，抹干脸颊上的泪水，露出一张如桃花绽放般的笑脸：“你等着，我去替你熬粥。”说罢，转身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萧客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他并不饿。无论是谁，被砍断手臂，再经过失血、发烧、头晕之后，总不会有什么胃口。
他说他饿，只不过是告诉聂小玉，他并不恨她。
他确实不恨她。实际上，他还挺感激她的。或许这辈子，他都忘不了她那一声焦急的哭声。
虽然她的哭声并没有拦住她父亲的铁斧。
萧客费力地抬起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除了胸前一滩水迹外，白色劲装合身地贴在身上——非常合身，连一分多余的布料都没有。
萧客怔怔地望着身体右侧的空气。
如果不是望着这空气，他或许不会相信已经断臂的事实。因为在他的感觉中，右臂的存在还是那么的清楚，真气从右臂筋脉中的流动还是那么强劲。
萧客慢慢地栽下头，睁大眼，任由阳光在眼眶中肆掠。
梦中有人对他说过：“当你想哭的时候，抬起头，看着天，那样眼泪就不容易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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