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府城,华灯初上,穿城的十字大街车水马龙。
城北背靠城墙,有一座三进院的大屋。宅院虽大,却甚为破旧。不过,干净倒是十分干净,简直一尘不染。宅门大开,院内清冷无声,与外面喧哗的街道直如两个世界。这座宅子本身已然够奇怪,可更奇怪的是满街的行人居然没有一人驻足观望这奇怪的宅子。
宅门上破旧但却整洁的横匾上,几个斗大金字高居其上。这几个字不属古今任何有名流派,可却让人只看一眼便无法忘怀。这几个字丰骨清丽处,似柳公权,布局之豪壮又如颜真卿。儒雅之气扑面,带着东坡野趣,意态之飞扬不群直追怀素。这几个字的存在让人难以置信,真的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见。”不过,这几个字的内容却是平常的很:“都御使府”。
宅地里的每间屋子的墙上,都悬满了字幅。它们大小长短不一,遮蔽了墙壁,都被精心地固定过,一点儿不用担心被风吹走之类。内有大小亭子三处,皆以丝帛代墙,上面同样书满了千金难买的好字。如果你识货,当知这些纸帛都是些无价之宝,因为他们出自“京城八大才子之一”、以笔力雄奇出名的刘琏之手。如果拉住街上任何一人打听,他们都会告诉你,这是刘基公大公子、福建道都御史刘琏大人的宅子。但如果你想从这出名不讲情面、不买任何人的账的刘大公子这儿偷或抢点儿墨宝的话,城里的黑白两道定然谁也不会接手这生意——哪怕你给再多的线。因为他们明白只有活人才可以花线。
此时,其中一间水边的亭阁里,灯火被点燃了。那里有一个,啊不,两个人。一个女子,坐在亭顶上,一个男子的人影,映在四壁用以代墙的不世出好字上。
屋中之人身着圆领官服,胸前为追龙赶日的方绣,外面是黑色细纱。腰中镶金官带,左边坠下乌钢打制的一枚腰佩,以不甚起眼的灰蓝丝绦系着,是为他身上唯一的装饰。自领口探出的长颈,以斜夹领雪白内袍包裹。与一般文官不同,压在案上的两臂套着精致的雕花乌钢护臂。因落坐而露出的黑红缎子中衣的裤角十分仔细的塞进粉底官靴里。额头方广,阔颊隆鼻,尖削的下巴。龙眉龟目,唇色红艳柔软,别有摄人风采。头发弄得很别致,自前额而至后脑的三分之二头发将金铜质地的精雕加粗发环塞得满满的,系于头顶。另外三分之一自颈后剪齐。两鬓极长,有连鬓之势。不过他却把胡子刮得很干净,因而看起来还属于文质优雅的一类。此人正是主人刘琏,此时他正在伏案审阅公文。笔走龙蛇之下,未办的公事渐渐减少。
屋上的女子双十之上,三十以下。一身洁白的女装,没有任何花纹、饰物。一头乌云在顶上以红纱绳系成蝶型,脑后头发分成两股,以红绳结辫。耳坠末端俨然是一对合蒲南珠。
与许多女子不同的,此女是一个大个子,身高当七尺左右,甚与男子比肩。因此虽脸型略为扁阔,却是不觉累赘。一对娟好的长眉,一双水润的杏眼,不似一般女子小巧的挺直鼻子,配以她的身材正合适。此女唇色浅淡,但肤色红润,有如清晨的带露花瓣,十足美人一个。
女子手中把玩着一物。此物并非轻罗小扇,而是头带燕尾、一端晶亮锋快的铁制物。屋内人的笔一直不停,女子等得甚为不耐。终于,“不要写了!”白光一闪,屋中人头一侧,刚才还在女子手中的事物已张开尾翼,尖端穿过备用的白纸钉入桌内。
男子终受不了了,把笔一扔。“你有完没完。天天不是闹小性,就是要我陪你打架。你没别的事好干了吗?”女子安坐如故,“我可是暗中满福建的跑,帮你杀山贼,捉海匪,逮捕贪官污吏关进大牢,一有天灾又得劫富济贫地开粥铺。要是没有我呀,你的工作量得多出十倍。”“我看是减掉一半吧,就是多出十倍我也甘心。前些日子不是打发你回家了吗?”“咦,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外任五个年头了,终于可以升调回京。记得离京时分得的五十两银子,没到福建就被全散给没饭吃的人了。可你知不知道后来传开了,甚至有人改头换面地便装等在前头,多次白等你的银子。这次你回京虽然身边只有几个铜钱,不过,我还是得沿路护送,免得你给人诈骗。”
“你……”“你什么你?闲话少说,再过两招,看看你是不是还有资格被称为‘四大家将之首’。打,打,打什么打?你看看那儿,”伸手一指亭外。水池的另一边水面上,浮着一些枯枝碎叶,池底沉着瓦片,池面还飘着几根浮木。“我的雨雾亭已成了那个样子。再打下去,我就要变得无瓦遮头了。你要打,等着。我办完了公,带你去西郊坟场,咱们谁死谁搁在那儿!”
女子双眉一立,飘身而下。正待再说,曲廊之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显然都知来者是谁,不再争吵,各自赌气别头。公子双指捏住桌上的‘燕翼镖’,拔了出来,随手欲抛入池中,但想想却收进怀里。
脚步声更近了,是个步履虚浮的文生。一身白锦袍,里面是白色短打扮,腰束白绸带,脑后白发箍。一张国字脸,浓浓的眉毛,狮鼻方口,十分威武。此人是刘琏自京里带来的管家高少典。他与两人相识很久,一看这架式就知道两人又吵架了。他只好装作没看见,道:“行李都已上了船。少爷、四爷,随时可以启程。”怪事又出现了,女子被称为四爷,却一点儿不自然的反应都没有。
刘琏回过头来:“如此有劳高贤弟。不知弟妹、侄儿等都上了船没有?”高少典施礼道:“少爷客气。她们都上船了。”“你先带四爷去吧,我审完这点儿公文就去衙属交接。”“是,少爷。新任周御史正在门外,请您相见。”“请他到书房坐。”“遵命。”
半个时辰后,刘琏公事完毕,捧了厚厚一叠公文前往书房。推门入内,只见桌前立起一位身着朴素神态沉稳的年轻人。年轻人抱拳道:“后学未进,江夏周侯爷义子周观政拜见前辈。”刘琏忙放下公文,扶起周观政道:“周御史不要这样。听说你今年与我同龄,入仕又比我早,无论如何不可叫我前辈。”周观政笑道:“按官场资历,您是两榜出身,高中榜眼。入仕后立被外放做都御史,三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政绩直达天听,如今入朝更是正四品高官。如论武林中的行辈,您是兵单有名,且位在第一位守门人之上,晚辈就是再练十世也望尘莫及。”“太客谦了,坐。”“请。”
二人入坐,刘琏细看周观政,一身深褐色布衣布袍。没有任何压边一类的东西,只有腰间与自己同式的官带倒是上品。此人额头向后倾,一双斜飞而起的刀眉自鼻边直入两鬓。鼻翼较小,皮肤粗糙,嘴唇褪色,想是因常年奔波劳禄所至。脚上半旧的黑靴多粘尘土,想必所料不差。让人注意的是,他背上两斗笠叠背,垂下四条带子,红白各二。
“左下已将家当尽数搬往船上。家人已都不在,无法奉茶,请周兄见谅。”“不敢。”迟疑了一下,周观政又问,“网页远胜闻声,刘公子意态高华,令人顿生敬仰之心。”刘链不以为然地“噢”了一声。“这是一种特别的气质,是一种让人高山仰止的感觉。在刘公身上,您身上,二公子身上,甚至杨娘娘身上,都让人有这种感觉。”刘琏听了,想起先父,心中一空,笑道:“刘某一介书生,更是名符其实的寒士,家中一无所有,更当不起谬赞。”“哪里,”一指四壁,“您只要卖了这些,必成一方豪富。”刘琏淡淡一笑:“时间不早了,这里有我昔年来时整理的全道各街人员名册,山川地理资料在西厢房。各官员以往政绩则在后院的库房。连同这宅子,一并赠与周兄。”“这如何敢当?”“不妨,周兄便以此为家好了。”
这时,门外响起刚才那女子的声音:“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啊!船要开啦,再不走我就要动手捉你啦!”
周观政闻声回首,正奇怪何人如此放肆之际,再一瞧刘琏,他更吃惊。刘琏那种让人生出景仰之心的气度一扫而空,竟一脸无趣地双眼上翻,半死不活地道:“四爷您来啦?快请进!”“请进?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你别是年纪大到......”
在周观政双眼睁大、舌头打结的表情欢迎下,女子掀帘而入。身上加了一件浅蓝褐布齐膝无袖袍,腰上杀着同色板带。肩上披着墨色披风,削肩的弧度极是优美,本该甚为惹人怜爱。不过由于她的动作与话语太过粗犷,反倒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怪别扭的。周观政只有感叹这座宅子的怪异处已不是一点儿两点儿了,只好还神作福这座宅子不是犯上了风水上的什么煞。
幸好女子一见屋里有个外人,立刻容颜一整,化作端庄文雅的丽人。嘴角一翘露出编贝一样的皓齿道:“这位是......”周观政忙站起来,道:“下官新任福建道都御史,周观政。不知姑娘......”未等女子说话,刘琏道:“这位便是辛铁剑辛四爷。”“哎呀,原来是‘人面桃花’辛仙子啊。刘公过世后,传闻铁剑仙子不知何处去了,原来在此。仙子身为‘伯府四大家将’之一,没想到竟是这般美貌。失敬失敬!”
可能太久没被人恭维过了吧,辛蕊姑一脸得色,笑得更甜了。刘琏显得毫无办法,只好轻轻转身背对二人。
打过招呼,辛蕊姑转头道:“老师,我们动身了。时间已不多哩!”刘琏又道:“我也想快点走。不过当年先父留下话,要我在他死后十年内不要回京。说我回去必有血光之灾,且不得好死。”辛蕊姑哂道:“那又如何?难道你要违抗圣命?那样一样是死。”出奇的,刘琏这次没有跟她抬杠,只苦笑不语。
周观政见状站起身打岔道:“素闻刘公才可通神,不过刘公当长于料敌机先,天文地理,从未听人说起他的相人之学呀?”辛蕊姑正容道:“府主在此一道浸润了四十多年,成就非凡。只因他不像那铁冠杂毛那样爱卖弄,故而少有人知。府主很少张口,不过每批必......”说到这里,她一下子住了口。刘琏又叹了一口气。
周观政没想到这一问适得其反,先表示谦意后才道:“尽管对令尊有些不敬,小弟衷心希望刘公这次是批错了。”刘琏见一向视老爹如神明的辛铁剑居然没出口反驳,内心十分讶异。正准备开口嘲笑她,一脸找茬的表情回过头来。不过他马上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四爷的杏眼瞪得比平时的大了两倍,粗眉高扬,头发上指,目呲尽裂。在她这种表情的时候还嘲讽她,那就是找死。
咳了两声,刘琏向周观政道:“如此小弟就此告辞,希望还有机会见到周兄。”“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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