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雅慢慢将一头长发梳顺,自眉心将眼前的头发分成两半,第一次向两个弟子展露完整的容颜。只见他额头方广,脸型圆润。一对中号的刀眉其深似墨。一对四方目,微微有点吊眼稍。鼻梁高挺,鼻尖有点翘。嘴唇稍厚,却生得极有性格。
但让人吃惊的是,在长长的睫毛下,雪白的眼球中间,深黑的瞳孔之外的部分。这儿既非中原与南方少数民族的褐色,也非蒙古人的茶色或浅黄色,而是幽深的蓝色。
塔雅似并未注意到二小的神色。自行拿起马登一早放在镜子前的仿古短冠,将分从左右两边绕至头顶、已用细线缚好的发髻套上。拾起落在一边地上的小簪子,穿过发冠左右两边的小孔固定。接着站起来,拍拍衣服,抖抖袖子,向镜子里望了望,自嘲道:“你又收拾得像模像样啦,多少年了!”
唐、马二人,惊讶地看着这焕然一新几乎不敢认的师父。马登小心地问:“那,你是色目人了?”自元朝入主中原始,元蒙为了统治占中原大多数的汉人,实行了民族不平等制度。将本是生而无别的人,因其血统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第三等是北人,最末一等是南人。
色目人是指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与花刺子模国的混血人种,以及北方各族,还包括所有非奴隶身份的外来人。北人是指两宋时期在辽金统治下胡化的汉人。南人为最末一等,指的是仍坚持汉统的南宋遗民。他们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任人欺压。又要交税,又要服劳役,且随时可能没命——只要哪个蒙人或色目人看你不顺眼,你横尸街头都没有人理。如是北人被杀,上两个等级或要赔些财物。可南人被杀,杀人者可扬长而去——除非杀人者也是南人。
可以说,上两个等级压在下两个等级头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虽然此时北元已失去了对全国的统治权,色目人的特权也已成为历史。但是“色目”二字却被作为一种专有名词,连同中原汉人多多少少的怨恨,留在了那年月的字典里。直到明末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塔雅生下来时,与旁人不同的眼色并不明显。随着他的成长,才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礼心寺中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这件事不以为意。可不认识的人见了,麻烦就来了。他生在元末乱世中,但凡一个朝代将亡未亡之际,往往是它统治最严苛的时候,这时的元朝也不例外。在这各种社会矛盾总爆发的日子里,民族矛盾尤其尖锐。而不幸的塔雅在与人冲突了几次后,才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刚识二小,他们三人都身处与世隔绝之地,眼色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况且在那儿也根本看不出来。说实话,塔雅那时也没想过能出来。
可一出来麻烦就来了。他实在无法预料,两个弟子知道这件事后会怎样对自己。因此,他采取了消极逃避的做法——故意将头发绾得松散,以乱发做掩护。再加上平时一直半闭着眼,且他的眼色并不太浅,这样便可混过去了。
可惜,“丑媳妇”难免有见公婆的一天。他此时面上虽神态自若,心里却着实忐忑不安。听到这话,更是心往下一沉。点头道:“不错。”要知二小早知他是月氏王子,又怎能不知他是色目人?可您别忘了,塞上民族也有大小强弱之分。弱小民族的成员待遇仅及北人,且同被北元政府压迫,况月氏多年以来不断与汉人通婚。虽仍保留月氏族名,但已没了任何自己的特色。没有自己的宗教,没有自己的节日,甚至没有自己的语言。在元人的编制里,在天下人的眼中,他们就是汉人。
可眼睛一上色,就不一样了。一个人立刻因此拥有了上等血统,成为货真价实的色目人,并享受色目人的一切特权。还是马登机灵,一见师父神色渐紧,立刻想到了内中这层原故。笑语道:“我不知别人怎么想。不论蒙古人还是色目人,只不欺人者善,不伤人者义,此理海内皆同。我们兄弟是绝不乱恨人的。虽说父债子偿,可也没说父亲杀了人就叫儿子偿命的。父子尚如此,何况同族?”这时唐青也反映过来,接道:“眼见为实。自与师父相识以来,弟子没见过师父做半件对不起汉人的事,也未见师父以民族为立场说事。而且……而且……”“而且什么?”塔雅很好奇。“而且,我觉得您就是汉人啊!”
听了这话,塔雅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这一笑,蓝眼睛发亮,满面放光,别提多俊了。他微笑道:“你们真会哄人。你们可想知道,我为什么长了一对蓝眼睛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到镜前坐下,重新打开头发。自双耳耳后各留下一缕头发,又重绾发带冠。道:“这是我母亲的赐与。我母亲是一个俄罗斯舞姬,是大汗妥欢贴睦尔赐给父亲的。父亲十分喜爱,因而遭到父亲正妃的妒忌。后来她怀了孕,正妃更受不了了。就在她生我的那天,正妃带人闯入帐篷。可怜我娘刚生下孩子,动都不能动一下便被拖下床来砍死。其时她的一名使女在旁,偶然在帐篷中,窥见正妃带人来势凶凶。便抱了刚出生的我,割开帐篷从后面溜走。其实她也怀着孕,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口气跑到了我正在狩猎的父亲那里。”
“我父亲见了大吃一惊,忙加询问。那仆妇刚说完就晕倒了。父亲忙叫来随行的巫医。一看脉才知道因过度劳累,妇人要早产。几经艰难,一个女婴诞生了,可这仆妇却因失血过多而死去。”
“这个女孩就是提丝亚。我父亲左手抱着我,右手抱着那女婴,眼泪长流。他发誓:‘你是我的大恩人,我要让你的女儿成为王……王妃。’”
塔雅的故事结束了,屋子里一片静。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沙沙声,那是用一把小刀处理头发的声音。塔雅将留下的两缕齐腰长的头发削成一拃长,并剃出毛刺。唐、马二人都在深思——原来师父比我们还惨!我们虽没爹娘,可毕竟是由娘教养到六七岁年纪,塔雅却连他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塔雅打破了平静:“你们谁帮我弄点儿米粉来?”马登忙道:“我去。”马登去后,塔雅通过镜子反射,向唐青道:“一般的蓝眼睛八成以上是湖水蓝,一成多是天蓝。我这是稀有品种——景泰蓝。”
正说着,马登托了一撮米粉进来。唐青本习惯性地要问马登这玩意有什么用。不过看他的样子,也是一脸迷惑,索性便不问了,只管默看。只见塔雅找了一只碗来,装上半碗水。将米粉放入搅拌。看看似乎稠了,又加上些水再拌,直到满意为止。然后五指微屈,以食、中、拇三指蘸了,抹在两耳旁垂发的发根处。同时解释道:“这样可使垂发整齐些,不因风吹而飞散。我的头发硬,如换了你们,一小撮也就够了。”
弄完后,塔雅把这些东西一扔。笑道:“对了,你们买这个花了不少钱吧?”唐青心实,道:“这是玉门关最上等的。用了七十多两哩!”马登在旁一拉他袖子,低声说:“你要干什么?莫不是要师父还礼?这原是我们孝敬的,怎可再要回来?”唐青吓了一跳,道:“我哪儿敢啊!”“那你为什么说价钱?”“这是不能说的么?”“你......”
塔雅笑着打断:“好了!这算什么。咱们三人一样是没父母的,自该相互照应才是。我这身不雅,你们又好过我多少?你们既想到了,我这个做师父的也应当给你们想到才是。你们不用争了,登儿也不要再为难青儿了。童言无忌,你何必太在意呢?”
马登只得双眼一翻,别头去看大门,以示对唐青“童言无忌”的不肖。塔雅继道:“我好坏是个王子,倒也不少银两。不说从‘冥府’中带出来的吧。父亲当初送我到这里来,是怕我再遭王妃毒手,也有让我在此落户的打算。因而除了每月给寺里的香火钱和捐的银子外,另有寄存在寺里的一二万与二百亩地契。别的不说,两身衣服我还是出得起的。走,我们去帐房。”
当下三人鱼贯出来,在小院丛中穿插而进。一时间唐、马只顾看两侧风景,评点屋宇。塔雅又将几个熟识的师叔伯的屋子指给他们,一会便到了这僧舍内院的仪门内。这二开的内院门两侧各有一间大房,一间是上夜巡视的当值和尚的住所,另一边就是帐房。
三人登阶而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味。二人早知管帐的禄辩自小便有肺病,直到今日。平常没事还要咳个三五十下,病发时更要命,直咳得没了气方止。塔雅一进门便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弟是来支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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