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登心道：这人也不知是什么人，这儿又是什么地方。不过这人的语音也太怪了吧——虽然用的词他都懂，断句也对，可怎么没有升降调啊！算了，他要问什么都说了吧，反正也是活到头了！当下，便以一种缓慢而沉痛的语调，将自己的身世和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他本是孩子，这些日子，他的身心都处于超负荷状态，却为生存奔忙，闲下来还要鼓励唐青。不管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都是一付铁板模样。此刻终可倒倒苦水，不知不觉泪就流了下来。
忽然，马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递到了他的眼前，“是丝巾。不过我也不知道是白的还是浅罗兰的了。”——这话虽然仍像背书一样，但是，其中的含意却是温暖的。马登一时心中充满迷茫：“你不是蒋家的人？”“蒋家，哈，你们是汉人吧？”“是。”早因马登的描述勾起回忆、而在一边洒泪的唐青回答。“中原来的？”还没等唐青回答，马登抢着道：“不，我们都是生在这儿的。”他可不想让面前这人问出唐青的身世来。
“生在何地？”哪知这人打破沙锅问到底。“我生在乌垒镇，他生在月氏的一个游牧部落……”“月氏？”洞中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了变化，注进了一些感情。虽洞内全黑，见不到他的表情，也足可想象。
一时洞内声息皆无，双方都不吱声了。马登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莫非这人与月氏有仇？忙道：“他并不是月氏人，且在族中只是个奴隶。他与母亲，因父亲是外来汉人之故，颇受族人冷待。后来父亲又在战斗中过世，所以——”说到这里，他才知要坏，可已来不及了。果然唐青见他不语，接口道：“上面赏下一块‘飞天’宝璧……”“那么，你爹是唐通骨了？”
马登吓了一跳，心道：完了！这人知道唐通骨之名！一时间，他也完全不能思考。一股自暴自弃的想法升了起来——我们已经努力了，可是天要亡我。好容易平静的日子在眼前了，却突然到了这种地方来，真是为之奈何？
一片沉寂中，那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如今的月氏王是谁呀？”这个问题是马登无法回答的，而他此时也没心情回答。唐青道：“是塔干大昆莫。”﹝塔干是首领自己的名字，昆莫是月氏人首领的称谓，就像匈奴人的“单于”一样。﹞“是那个家伙啊，一点都不意外啊！对了，老国王图通特昆莫是……是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是敏感还是事实，马登觉得这人此时的话里语调又不平静了。只听唐青道：“听人说是七八年前。”“那就绝不是病死的。”那人慢慢地说道，“因为我就是那时到这儿的。”
也许这人知道两人一头雾水，续道：“啊呀，好像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塔雅，欢迎各位来到冥府。”唐青不懂，倒没什么。马登却一哆嗦，随口道：“不要胡说。”塔雅嘲笑地道：“什么，胡说？你以为来了还能走吗？这儿怕是我的埋骨之地了，”他顿了顿道，“你们也一样。”一股寒意，自马登心中悄悄升起。他呆呆坐着，等待下文。
黑暗中起了一连串响动，那是塔雅寻找一个好座位的声音。等他坐舒服了，故事也开始了。
“这个地方也是有名字的。当然，不是你们面前的地下迷宫，而是指它的上面。上面的沙漠，原先是一个绿洲。绿洲上建有一大片矮城，叫铜堡。据说此堡时现时隐，没人知道它在哪里。传说此堡是当年子受德……”说到这里，也知两人不知，便解释道：“就是纣王。”他也不知这两人对纣王一样不了解，自顾自说下去道：“纣王的兄长微子衍、微子启所建。他们两人与纣王夺位不成，反遭追杀。于是逃亡化外，在此定居。多年后，绿洲不见，沙海覆盖，铜堡人间蒸发。但关于堡中长生不死之药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下来，直到如今。十六国五胡乱华时代，子姓后人子义仲、子郁夷父子前往寻宝，失了踪。但子义仲的弟弟子义叔不信。几年后，他有了和仲、和叔两个孩子，便离家寻兄。后来，人们在这附近找到了他的尸首，手边有张条子。大意是说没有不死药这回事。可人性是不足的，人们根本不信，反而更向往了。”
这远古的传说，使两个孩子生出想往之心。马登也不由被好奇心驱走了恐惧感，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塔雅话峰一转，道：“元至正二十年——差不多十一年前，边塞月氏部落的昆弥图通特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塔干王子，一个是塔雅王子。他们一个二十一，一个十六。小儿子塔雅是父亲所喜爱的。而正因为喜爱，父亲力排众意不让他接班，延缓了兄弟相残的事发生。但他也希望这孩子过得好，至少不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或谋害。于是，至正六年他将三岁的塔雅送到阳关镇礼心寺，拜入史代禅师门下，做了俗家弟子。阳关镇乃交通要冲，文化繁荣。上街转一转，便能学到不少东西。塔雅在那里修业十三年而后返，已是寺内史代与他师弟史兔之下第三高手。父亲十分高兴，便授予他军职。哪知，这正是兄弟不和的开始。他兄长愈看他愈不顺眼，且生怕父亲改变主意，将王位传给弟弟，便动了杀心。空山落石之类的事不断在塔雅身上发生，每次都被他以高明的身法逃过。可怜的塔雅，并没把事往哥哥身上想。只想与家人一起开心度日。塔干无计可施，便将这传说告知父亲，他爹立刻就动心了——不死之药人人想要，何况他爹已病得快要死了。塔干还主动提出两兄弟一起去，谁先取回王位便传给谁。”
两人听着故事。唐青还没什么，马登却注意到这故事有点怪——时间、地点、人物都落得很实。不像是故事，倒像是……
“塔雅虽坚辞王位，可也不能不救爹，于是便同意了。第二天，两人一起出发来这儿。哪知，这是一个卑鄙的陷阱。塔干早知道这儿的沙土有问题，只要踏上去就会陷落，尸骨无存。而可怜的塔雅并不清楚——直到他陷进流沙，也不明白这是个阴谋。而他兄长呢？他走到半路上就回去了，根本就没有来过。于是，大昆弥便只有一个继承人了。你道为塔干出这主意的人是谁？他就是唐通骨！”
“什么？”两人一起惊叫起来。这人就像没听见一样，说道：“但幸好，老天爷的良心没有太坏。我掉下沙层后，发现了这大迷宫的一个入口。便走了进来，从此再也没有出去，也不知如何出去。一呆就是十五年！”他停了停，才道：“这个人就是我！”
此时两小反应各异。唐青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自己的父亲，还有些不信。马登则静待事情的后果——他已连担心的兴趣都失去了。事情很明显，唐父在月氏投靠塔干，然后用下流手法让二王子消失，以保塔干登位并计划成功。这就是唐母常挂在口边的唐父所立的大功！但如今，老天将仇人之子送到了塔雅这个受害者身前。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等了半天也不见塔雅有所行动的马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有什么证据？”塔雅道：“如果我跟你们说，是他自己承认的又如何？”“什么？”“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同住了近两年！你们也许觉得我说话奇怪，但我告诉你们，如果没有他，今天我已经忘了该如何说话了，我还想好好谢他呢！”
“你已谢不成了。”唐青静静地说，“爹与妈结婚后两个月就被调去交战，死在战场。”“在哪儿作战？”“蔬勒山口。”“与谁作战？”“蒙人。”“嘿，少扯吧。塔干与蒙汗的关系那才叫好，他们还是把兄弟呢！当年塔干得位还是由蒙汗在背后支持的。否则的话，唐通骨又怎敢用‘千指寒’毒死爹？”
“爹用‘千指寒’毒死大昆莫？这……”“都是你爹自己招的。”“证据！”“我当时与他同住在此，又没想过他会消失。现在看来，他必是逃出升天去了。不过，有样东西他没带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来。
这是一双月牙形玉璧。各有掌大，一样大小形状。但一为上弦月，一为下弦月。“飞天”璧虽是唐家之物，但唐青只见了一回。马登却曾把玩过，一眼认出：“这，与‘飞天’宝璧是同一质地！”唐青急急问道：“你可没看错吗？”马登无奈地点头。
塔雅笑道：“如何？你们也许奇怪，此计天衣无缝。唐通骨为什么会给我逼问的机会，又与我在此共住两年呢？很简单，因为他知道，只凭那些陷死人的流沙，也一样奈何不了我。塔干或许会犯这种错误，但唐通骨绝不会轻敌。嘿，这也是为什么他走了，我却走不成的原因。”
“我知道你们这么想——陷沙还不够对付你的？嘿嘿，想要对付我塔雅的确不容易，这也是当年父王送我去阳关的初衷。一个习过轻功的人没那么容易陷进去。我的造诣只是马马虎虎，但自信如一不小心踏入陷洞，是绝对可以一跃而出的。但如果有个人在到达此地前截上我，表示愿意帮忙。再在陷入流沙时，抱着我的双臂往里拖，那任我有天大本事也绝出不来。更何况当时情况未明，他又一脸惶急，像是因为害怕才做的。我又不能对他的性命置之不理，结果自然是遂了塔干的心愿了！不过如换了今天，我有把握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逃离陷沙。但当年却是力有所未逮，他们利用我的好心肠算计了我！”
唐、马两人都不吱声了。如此看来，这事千真万确。唐青猛地站了起来，道：“是我爹不好，你杀了我吧！”马登一把将他推开道：“你要出气只管杀我好了，我愿代兄弟一死！”“可我……”塔雅在暗中静静看着两人争来争去，忽道：“不用了。错是唐通骨犯下的，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原与他妻子无涉。你们不用争了，我谁也不会杀的。”
马登忍不住问道：“那你要把我们怎么样？”塔雅不答，自顾自说下去：“我不但不杀你们，还要教你们武功。你们不用认我做师傅，只因我也是有目的的。”唐青接口道：“什么目的？”“唐通骨不见之后，我便开始怀疑这地方有通路。可查来查去，只发现一处洞顶外面似乎有水声。”他顿了顿道：“有水便有地下河道，而有了地下河道就可逃生。但我见那石壁很结实，且四周没有缝隙，绝非唐通骨的逃路。他怎么逃走的，我至今不知。”
“不过这石壁太厚，我一人挖了这许多年也没成功，故而需要帮手。且要在这里长住，必须习武，起码得练内功。否则要是什么都看不见，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唐青试探着问道：“你能看见？”塔雅淡淡道：“当然。你们认为这里没有光，其实，这里是有极微弱的光的。”他的声音依旧不死不活，“至于能看到怎样，那就得瞧你们的功夫了。”
唐青只觉马登一扯他，两人立时跪下。那人似乎真的能看见，忙道：“你们干什么？”语调似乎有了点变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马登道，“何况我们现在都没有爹。我兄弟欠你的，就是我欠你的。我们愿意终身侍奉，好好补偿您。”说完两人一起扣下头去。扣了八下——从这天起，他们就是西域少林一派的俗家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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