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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杜城城主府。
十几年来，这是第一次，这座杜城中极少算是高门大院的建筑里，出现深夜灯火通明的状况。
“不行，这绝对不可以，身为大洛军士竟然如此懦弱！”
新任城主唐宪之大拍台案，气急败坏对着厅中将士、官员吼道：“朝廷养着你们这么一帮废物干什么！斥候来报，这只是一支从巫峡轮战归来的骑兵小队。五百人，就把你们吓破胆了？这么晚叫你们过来，是商讨战术，不是让你们联合起来阻止我出兵！”
他挥舞着手大骂，如果苏亦在这，就会发现，今天从城主嘴里飞出来的唾沫星子竟然比疯猫子喷的更多，更广。在其下首的那些杜城官员，军中校尉脸上出现的层层水渍，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唾液了。
唐宪之越骂越生气，越骂越为自己悲哀。
他本是洛都六部之一的礼部中的一名给事中，因为看不惯朝中一些大人物的作为，屡屡上书参劾。朝廷虽然开放风闻议事，但是长此以往，那些人也实在容不得他。偏偏近来洛国儒风大盛，举国舆论风口指向那些大权贵，加上老太师默许的给事中的议事权利，他们也不敢触这霉头去整治唐宪之。正巧赵必钦被柳院长调入洛阳，就有人趁此机会，将其举荐去了杜城。
从七品给事中到五品杜城管辖，看起来是连跳两级。可在年近五十的唐宪之看来，到了这么一个破地方，已经永无出头之日了。
作为一个自认恪守圣贤教诲的进士出身，他有着自己的底线，不会搜刮民脂民膏来让自己升迁，他也打心底里鄙视厌恶那个靠着不齿伎俩进京的上任赵必钦。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近五十还只混到七品给事中。
而如今，他发现了希望，正是那支深夜在逐鹿原行进的骑兵小队。比起那些邪魔外道，他更喜欢积累军功这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可谁知道，当收到杜城外斥候的报告后，他提出出兵阻击时，竟是所有人都反对他的提议。
今天能来到这里议事的，都是能对杜城决策说的上话的人。他们半夜被人叫醒本就不太痛快，来这又被一通大骂，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等着城主发完火。有一点令人不解的是，那个在招兵衙门做笔录的老黄头，竟也安安稳稳地坐在一个角落，手持一根烟袋旁若无人地抽着。在座却没有一个人有所异议。
“城主大人，卑职实在认为今夜不宜出兵，一来那支队伍来历可疑，且是全副铁甲的精锐骑兵，城里没有像样马匹，无法正面交战；二来如今已经夜深，城里军队极少进行过夜战，怕难以为敌。”
待到唐宪之逐渐消气，一位杜城军副统帅站出来说话，他说的极慢，既是不想再次触怒城主，又想尽量拖延时间，让那天杀的骑兵小队赶紧滚出逐鹿原，来避免这次出兵。
他说的很委婉，杜城没有像样马匹，根本就是杜城没有几匹马。除了那些将领官员有几匹来充门面的花马外，用来采购军马的响钱，早已成为了他们的囊中物。而第二点更加可笑，杜城军队十几年前就没有再打过仗了，如果打架斗殴不算的话。如果让那些老弱残兵上的话，只怕是羊入虎口。
唐宪之骂道：“杜城一千六百士兵！如果连五百人都干不过，还真不如都死了！”
一旁的慕容非沉声道：“城主大人，杜城军已经十几年没有打过一次像样的仗了。况且，这次出兵并没有必要，以往出现过多次十方军队横穿逐鹿原的前例，他们仅仅是路过而已，并不能威胁到杜城百姓的安危。”
慕容非这半年混的并不好。
赵必钦在走的时候，曾经邀请他一同入洛都，但是被他拒绝了，弄得赵必钦很是窝火。这是他一番好意，要知道，没有像自己这样迫切需要青词的人，他慕容非根本不会受到重用。
唐宪之来此，自然能够了解到，真正帮助赵必钦登天的是谁。所以他从未给过这个算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好脸色看过，并剥夺了他原先赵必钦给予的种种特权，似乎要把自己被贬谪杜城的火全部发泄到这个娘们似的人身上。
此时听到他的劝说，加上自己本能对他的厌恶，自然而然，听出了一些暗讽他为了军功，执意出兵的味道。
他哼道：“看来慕容先生对本官出兵意见很大啊，什么叫没有必要？如今在巫峡，国家的将士正在浴血奋战，就是为了守住我们洛国的寸寸疆土。而我们偏居一隅，以大洛守军自居，却整日混吃等死。就算那些骑兵真的没有夜袭的打算，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屠杀过我军将士的侩子手从我们面前走过，而毫无作为吗？”
这一番话唐宪之说的义正言辞，连他自己都觉得调动起了一腔热血。他义愤填膺，扫视众人，期待着有人被自己的说辞打动。
慕容非沉默不语，退回到座位上，他实在不想再与其浪费口舌。他看着唐宪之眼中的那份炽热，知道那不是来自所谓的荣耀，而是发自内心的虚荣欲望。
自唐宪之入城，他就没怎么瞧得起这个不惑之年的给事中。半年来一直表现的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就是为了不让他找到把柄，找自己麻烦。现在这个人竟然为了他的个人欲望，让杜城的这些残兵送死。
一向高傲的慕容非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道德天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内心的评价，与操守无关。
厅内寂静了许久，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无法劝说城主改变主意。便有人盘算着趁那支骑兵尚未攻如杜城屠杀，先行逃离。还有的人被唐宪之说辞打动，心想说不定能一举让“兵痞甲天下”的杜城扬眉吐气。
没有人说话，使得唐宪之很急躁，因为据斥候所报，大约半个时辰后，那支小队就会抵达杜城以南的草原。万一他们真的是路过，自己这些人又因为争执而错过，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就在他等不急的时候，坐着的人群中，传出一声咳嗽。不是那种说话前来肃场的那种刻意咳嗽，这一声很真实，像是被什么呛到了。
一身素黄兵服的黄老头抖着烟锅，咳嗽着走出人群。
“真是的，今儿这烟咋抽起来这么有劲儿，呛死老子了。”黄老头自顾自骂骂咧咧，慢慢走到唐宪之面前。
在场众人都没有想到出来的会是这个人，暗自吃惊时，又在猜想黄老头要想做什么。
黄老头面对杜城城主，佝了佝有些驼的背，沙哑到：“城主大人说的是，咱身为洛国人，又咋能看着敌人而无动于衷呢？统帅让打，那咱就打，只是也用不着都去。那些牙都没了的老东西就算了，让老头子挑上八百人，出城迎敌，估计也能赢得漂亮些，您说是不？”
他呵呵冲唐宪之一笑，露出他那令人恶心的满口黄牙。
唐宪之正要训斥他的不懂礼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就是招兵司的黄庭山？原来的越骑校尉？”
黄老头笑得更开心，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道：“啥招兵司，小的就一看大门的。您看就五百人，也不用劳驾军中各位统领大人，让小的去，差不多也能揍得那些孙子，哭爹喊娘。”
听到这话，在场所有穿盔甲的将士都暗自松一口气，看着城主的坚定意志，今晚怎么着都要出兵了，既然黄老头愿意背着这口锅，自己又怎能不成人之美呢？纷纷说道：“黄老校尉身经百战，由他指挥，实在最合适不过。”
慕容非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着黄老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宪之思考片刻，看着面前的老头子，然后沉声说道：“好，如今命你黄庭山自己去营中挑选精锐军士，出城阻击那支十方骑兵，行动由你全权指挥，只许胜不许败，如果出了差池，本官取了你的人头！”
“是是，小的领命。”黄老头将烟袋插入腰间，抱拳道。
紧张而烦躁的会议终于结束，众人如逃命般纷纷离开城主府。
慕容非正要上前找黄老头商量些什么，就听闻背后传来唐宪之的阴冷声音，“我说慕容先生，以你如此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应该多去底层锻炼一下。这样吧，今天的行动你也去，也算是为杜城安危做一些贡献。兵服我已命人送入你的府邸，暂时就先归为军队编制吧。”
听到这句话，慕容非愣了一下，想不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将自己打下顶层的手段放到了此时。他回过头，发现唐宪之正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
慕容非皱了皱眉眉头，眼眸中无形间泛过一丝波动，死死盯着唐宪之的眼睛。
唐宪之没有想到，这个白俊得令人恶心的人敢回头瞪自己，不由提足底气与他对视。
慕容非的眼眸很美，很干净。看不到没有一丝恶垢邪意。
从那清澈的眼瞳中，唐宪之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自己此时已经年过五十的憔悴面容。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以践行圣人之言为目标而发奋读书的年轻人。踌躇满志的自己看见科举榜单上进士及第的兴奋，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美好。
等唐宪之回过神，慕容非早已经离开了议事厅。他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陷入那样的回忆。
此时他的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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