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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夏河年轻有为，所以才能以区区四十余岁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也相信他手腕过人，所以才能让上头认定他有能力驾驭一帮资历远比他更老的部下，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果断，或者说是疯狂到了这种地步，一个在省委乃至中央都挂了号的工程居然说炸就炸。
莫非这么大一项决策，他就找我们两个骗子听证来了？
夏河微微叹了口气：“毕竟这水库的修筑工作是前任宋书记主持的，而且完工还不到两年。官场上最忌讳找人后账，我新官上任这么做无异于打了宋书记的脸，而市里各领导又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言尽于此，接下来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也很露骨了。
我对夏河的第一印象不坏，于是谨慎地劝慰道：“那您可以在路政交通之类看得见的方面下功夫，你这么做不但让人觉得政府朝令夕改，劳民伤财，而且也影响到了宋老书记的情绪。”
“情绪，情绪比得上百姓的安危重要吗，大堤垮了谁负的起这个责。夹河水库要真是良心工程也就罢了，可姓宋的都建了些什么东西，电机闸门生锈，钢筋板材不合格，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筑基的混凝土是空心的，招标的十几个亿到底有多少用在了刀刃上，他宋光明敢拍着胸脯说从中没拿好处？简直就是一群国蠹蛀虫，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可恶！该杀！！！”
夏河越说越激动，最后索性每骂一句就拍一下桌子。
门被推开一条缝，邰秘书小心地探头进来看了看，被夏河一瞪又缩了回去，看来是一直候在外面。
一直静静任由夏河痛斥时弊的老骗子突然插口，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您还没说请我们二人到底要做什么？”
“炸，必须得炸。我听说宋书记笃信风水，若是老先生能从中游说，想必夏某会少很多阻力。”
“风水？”老骗子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夏书记也信这些劳什子的东西吗，先容我二人到水库一观。”
夏河知道这就算答应一半了，连忙招呼邰秘书备车。
“实不相瞒，我下午已经约了市里各领导到夹河考察，就是讨论夹河水库的去留问题。”
说着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夏河的座驾就是那辆长虫精似的不知名轿车，倒有个好处是我们三个加邰秘书、司机这么多人坐进去一点都不觉得挤。这回老骗子没怎么出洋相，让人很是欣慰，只是在夏河从座椅间的酒柜取出几瓶饮料时表现出了适度的好奇。
车驶出居民区后速度加快，应该是为了给老骗子争取熟悉地形的时间。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司机猛地刹车，正悠然品着一杯调酒的老骗子一头从座位上栽了出去。
邰秘书惊慌失措地扶好歪到一旁的眼镜，凑到前面大声叫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司机心有余悸地抹了把汗道：“前面那辆凌志撞了个老太太，我差点压到她。”
“不是咱们的责任吧？”邰秘书更紧张了。
“不是，不过那辆车跑了。”
“混蛋！”坐在一旁的夏书记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喝道，“还不下去救人。”
邰秘书犹豫了一下，“夏书记，咱们还要去夹河开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开会。”
“可是，市里那些领导本来就对您有意见，这去一趟医院不定要耽误多长时间。咱们可以打120，实在不行我留下让小张带您先走。”这邰秘书看起来倒是对夏河一片忠心。
我本来也想冲出去救人，却被老骗子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静观其变。”
从夏河眼中我很明显地看到那一刻的挣扎和犹豫。
“不行，等救护车来就太晚了。小张跟我下去抬人，小邰你给第一医院打电话，就说待会儿我送个病号过去急诊，让他们准备手术。”夏河说完不忘扭头安慰我们二人，“实在抱歉，可能要两位随我先去趟医院。”
市委书记专职司机的技术在这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小张师傅一路把车开的像贴着地的波音747，当然也是加长款的，平时至少二十分钟的路程没过五分钟就到了。
夏河带着司机秘书跑前跑后忙着安排手术和住院事宜，我和老骗子则被请到一楼的一间主任休息室内。
“你对夏河这个人怎么看？”
“唔，很有野心，很有决断，也很有手腕。”我自认评价非常中肯。
“哦，为什么？”老骗子不置可否。
“我感觉这个人心机有些阴沉，完全没表面看起来那么坦荡。”我说得很慢，同时仔细斟酌着措辞，“夹河水库的事应该还有许多关节他没说清，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是有他的私心。”
老骗子一直听我说完，橘子皮似的老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嗯，你小兔崽子是有长进。
对咱们这个行当来说，和当官的不能太疏远，疏远了就断了财路；也不能太亲近，近乎了不定哪天就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和咱们比起来，那些个成天勾心斗角的政客才是骗子，窃国大骗。
夏河这种官场的异数，不是有惊人的靠山就是有过人的手段，年纪轻轻说不定已经是踩着无数老人的尸首上位。夹河水库炸了，那案子就坐实了，市里就必须有人站出来负责，到时候他抓一批，杀一批，拉一批，宋光明留下的亲信就不再成气候。
至于夹河坝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花园口，已经不重要了。都说国难兴邦啊，到底兴了哪些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那，那你怎么不直接拒绝？”
“屁话，老子敢吗，咱们什么身份，市委书记折节下交，给你脸你不得兜着？”
老骗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心说你这开口就要给人当爹，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大家都明白，所以我也只能先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看，看看夏河宁肯为千夫所指到底有多少是为了自己，有多少是为了百姓。夏河这个人，大忠似奸，大奸似忠，到时我们怎么做还得见机行事。不过从他刚才救人的反应来看，虽心术不正，但还良心未泯。”
心术不正，良心未泯。
这八个字是老骗子第一次见夏河后给出的评价，直到过了很久经历了很多事，我才知道这八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深沉与无奈。
我们在医院又等了很久，准确地说是在老骗子不客气地抽完那个主任医师抽屉里的半包苏烟之后，衬衫湿透的夏河才在院领导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人怎么样了？”老骗子连屁股都没抬一下。
“院长说多亏抢救得当，要不是您那三枚金针止住了脾脏的淤血，恐怕人就保不住了。”
那院长什么时候见过架子这么大的，连市委书记都客客气气陪着小心更猜不透眼前这货什么来路，于是跟着恭维道：“老先生仁心仁术，真可谓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嗯——”老骗子拉长了音调，仿佛在品评院长的话里有几分诚意，“华佗再世不敢当，不过‘妙手回春’四个字倒还贴切。”
接着又在鞋底捻灭了烟头，理也不理院长伸过来的双手，仰头走出了医院。
当司机小张再次发动汽车驶向夹河水库时，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
邰秘书在路上不断打着电话，解释夏书记这边出了点意外情况，电话那头每每都是敷衍了一阵之后冷冷挂上。
“夏书记，”邰秘书脸色难看道，“黄市长和常委的几个领导下午要召开市里的组织工作会议，就先回去了……”
夏河深吸了一口气，隐忍道：“你就说还剩多少人在那儿。”
邰秘书翻开一个随身的黑皮本子：
“还有卫生局的谢局长，粮食局的李书记，计生委的郝大姐和市政协的孙副主席。”
我一听好嘛，合着能拍板的实权部门都不在，这宋老书记的统战工作做得够到位的。怪不得夏河挖空心思想要清算，看来这市里的内斗已经都摆到明面上来了。
见我们神色古怪，夏河不由微微苦涩道：“让二位见笑了，你们也看到，我这书记只是个空架子，就是想做出点成绩，难啊。”
老骗子还是不急不缓地打着太极：“一切等我们到了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夏河竭力想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可还是被我发现他暗地里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缝隙似有血色流出。
汽车在邰秘书的授意下刻意加快了速度，我们最后到达的时间并没有比原定耽搁太久。宽阔的夹河沿岸，只稀稀拉拉停了四五辆半旧的帕萨特。这阵势用来欢迎我和老骗子两个斯文败类当然绰绰有余，可再外加一个地委书记就未免有些太过寒酸。老骗子依旧以一副首长的派头检阅了夏河的几个心腹，然后就是听邰秘书絮絮叨叨地介绍夹河水库的现状。
不得不说宋老书记这工程建的实在太说不过去了，这哪像刚完工两年的设备啊，丁家荒废了百年的老宅都比这看起来气派，那承重墙上的裂璺有拇指粗细，人站在坝顶，这么个无风无浪的晴天都有明显震感。
“市里新闻报道的同志每次来夹河采访都抱怨说光取景调角度就要好半天时间。”邰秘书在一旁补充道。
媒体记者也要为尊者讳，这里头的猫腻毋须多言。
“情况确实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老骗子看完也是默然无语。
见夏河面露喜色又补充道：
“但也正因为太严重了，再想拿风水上那套东西忽悠姓宋的肯定行不通。”
“那——”
“那我就用更有效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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