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这其实也怪不得你……”对面的青衣公子倾身过来,压低壶嘴,将煮沸的泉水注入谢衣面前的茶盏,笑吟吟道:“生命只有一次,自然要按自己心意抡圆了活,活出个滋味儿来,不然岂不辜负来世上走这一遭?”
谢衣道了声谢,未再分辨。
流月城之事无法向外人言说,他略其形迹,托名谢云,移花接木讲来,宛似个与师尊理念不合,徒弟离家出走的寻常故事。
这是他第一次向外人说起自己。
或者是因为这青年眉眼间与沈夜略有些想似,挑动了心绪吧?
如此想着,谢衣的眼神不由再度凝注于青衣公子面孔上。除了眉眼的轮廓略相似,其实他与沈夜完全不同,简直再也找不出一星的相似点。沈夜是君王般的雍容威严、肃雅沉重,这青年却似游历江湖的贵公子,不谙世事的轻快明朗,自里往外透着暖意。那时,在船上,他怎会将眼前之人错认为师尊呢?
青衣公子回望谢衣,勾唇笑道:“谢公子,在下与令师长得如此相像吗?这么说的话,令师必然是相当英俊的人物啊!”
他自夸了一句,本意是要逗面前温文儒雅的人一笑,不料那人竟异常认真地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尊仪容俊美,阁下亦是英俊不凡,不过……他与阁下倒是不像。”
好无趣的回答。青衣公子忍笑道:“哦?那谢公子为何会唤在下师尊?”还露出那般伤心欲绝的神情?
眼前浮现出细雨中那张苍白的悲伤面容,他不觉看向谢衣,眼前之人沐浴在斜阳中,温雅如玉,风姿卓然……他不由看得痴了。
——你的师尊到底是怎样的人,能令你这样的人那般伤心?若如此思念,又是怎样的理念不合,令你漂泊江湖不肯归去?
谢衣只是性格严谨认真,倒也并非完全不懂打趣之言,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向对方,“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在下叶海。”
“叶公子谈吐风雅,应是贵家子弟,因何孤身一人漂泊江湖?”
“哈……这嘛,说来话可就长了。”
其时刚刚过午,太阳还未落下,峡中升起一层青色雾气。
叶海年轻英俊的面容浮于雾气中,神态有些黯然,语气有些萧索,竟生出别样神韵。谢衣凝视那张脸,尽力专心倾听那个不满于贵胄之家繁琐礼仪,沉闷生活,一心向往修道而离家出走的故事。
那个故事与谢衣的有几分相似,却少了许多沉重,连黯然和萧索都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轻浅。
谢衣仍在听,偶尔点头,偶尔微笑,但他其实已然开始走神了。
他想,那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叶海的师长再愤怒,再伤心,也不过是烦恼小孩子不听话,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距谢衣旧疾复发,被叶海救上船来已过去了数日。
那一夜过后,谢衣如三年前一般病痛全消,浑若无事。他虽然奇怪,却也不愿深究。叶海总说不妥,要介绍一位名医给他结识,谢衣婉拒了。拒绝……其实是不喜欢旁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不喜欢到看医生也不肯,这理由说出来似乎颇为奇怪。
叶海甚为洒脱,既被拒绝,便不再纠缠,亦不深究原因。
叶海四处游历,原也没什么方向,得知谢衣要出海寻一样珍稀之物,便提出同行去欣赏一番海上风光。
谢衣欣然应允。
两人换乘了谢衣特制的自行舟,舟下设有偃甲助推器,人坐船上,小舟可自己行驶。叶海见多识广,居然识得是偃术,继而谈起南疆天玄教的偃术来。谢衣大感惊讶,稍加试探,发觉他竟然精通偃术,顿有他乡遇故知之喜。
两人都是博古通今之辈,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乃至诸子百家、辞章歌赋、琴棋书画,俱是信手拈来。一路泛舟江上,指点风物,谈古论今,渐生知音之感。每逢在码头补充水粮,两人便弃舟登岸,入城游玩。遇到农户生活有不便之处,便顺手做些水车、滑轮等机关,若遇恶徒行凶,也曾暗中出手教训一二。
一路行来,只觉志趣相投,心性相通,相处越来越融洽。
谢衣每次登岸,都要戴上斗笠与面罩。
相处熟了,叶海打趣他道:“阿云你如此小心,难道你师门竟要赶尽杀绝不成?哎呀,莫不是你盗了师门重宝下山?”
谢衣神情微黯,旋及苦笑道:“我素有苦衷,叶公子休要取笑。”
他面上一直浮着浅浅笑意,温雅和熙,令人如沐春风,然而那一瞬的黯然令叶海心中一沉,只觉一阵刺心的长痛。他深悔失言,此后便不再提及谢衣师门相关话题。
两岸青山如屏,江上一叶轻舟顺流而下。
银风炉上煮着据说是天下第一的谷帘泉水,精致的白瓷荷叶盏中酙着据说是天下第一的蒙顶紫笋茶。
但谢衣尝来,也不过如此。
他早便发觉,自己的味觉与一般人不同,或者说,其实并没有味觉。但世间既有聋哑痴愚诸般残缺,失去味觉倒是最不妨碍生活的。
然而味觉是何时丧失的呢?
记忆中有许多难解的疑问,如剪断了线头,又如斩断了悬崖,思之迷茫……好在他一向洒脱,并未如何纠结。天地如此广阔,万里山河,春花秋月,这般美好的人间,那点缺憾又算了什么?
或者,这是上苍对他背弃族人的惩罚?
自行舟速度极快,一夕千里,数日即至扬州。
谢衣与叶海另造了一艘螺舟,外观与普通船只差不多,内里却另藏乾坤。船体上许多部件设计精妙,皆可收放自如,天气晴好时在海上行驶,天气不佳时,便可收拢桅杆,封闭船舱,沉入平静的海下潜行。
此行颇有些危险,谢衣并未雇佣水手。
他的本意,连叶海也不打算带,但叶海坚持要去,也只得作罢了。一路同行,他早知叶海无论剑法、术法皆是上乘,有他同行,实是多了几分胜算。
他们傍晚才出发,夜色渐深,一轮明月缓缓自海上升起,洒下万顷银光。
谢衣迎着海风站在船头,默然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今夜正是中秋,人间的团圆夜。
一袭袍子从后面披上了肩。
谢衣回首笑道:“多谢。”
叶海将一只小酒坛递过来,他抬手接住,饮了一口。
叶海问:“味道如何?”
谢衣颔首笑道:“叶公子的品味与眼界,岂有不好的?”
“有酒无歌,却是遗憾。”叶海摇头而笑。
“那……谢某献丑吹奏一曲,如何?”谢衣解下腰畔所悬袋囊,取出一管碧玉箫。
叶海凝目望去。那管玉箫不知被主人摩挲爱抚了多少年,箫管上隐隐透出淡淡毫光,想必是常年灵气熏染所致。
“思无极……?”叶海眼睛微眯,念道。
“叶公子好眼力,这么细小的刻字,暗夜里也看得清楚。”谢衣一笑,放开手握处,露出一个“妙”字。
“原来是妙思无极?”
“这原是我师尊之物。我幼时在偃术上颇有些天份,便缠着师尊将这管玉箫送了给我……”谢衣神色一黯,仰面朝天上那轮明月望去。
——没有了碧玉箫,师尊您的凤凰琴会与何人合奏?
沉默良久,谢衣将碧玉箫凑至唇边,吹奏的却是一支鹊桥仙。
身后飒然一声,叶海拔出佩剑,于月下舞起万点光华,漫声吟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吟到最后一字,剑光破风而至,直刺到谢衣面前。
谢衣微一惊,脊背紧紧抵到船栏上。
剑风激得他鬓发直向后飞去,剑锋上折射的月光映亮了那张温文俊雅的面孔。烟晶般的清澈双目中蕴满哀意,竟似病入膏肓般深刻。
叶海凝视他许久,垂下剑尖,喃喃道:“你师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师尊啊……”谢衣笑了笑,垂首望着手中的碧玉笛,满面藏不住、磨不灭的倾慕之色,轻声道,“我师尊——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都无人堪与比肩。他便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但你不惜逃下山来,也要离开他。”
“天意弄人,人力岂可相抗……”谢衣又饮了一口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好不容易顺了气,扶着栏杆,不胜酒力般微微弯下腰去。白玉般的脸颊被酒气熏成嫣然之色,眼中醉意朦胧,如一段脉脉春波。
他想必是真的醉了,居然谈论起那个禁忌的话题来,“师尊却不信天意,不从天命,硬以一己之力对抗宿命……”
叶海赞道:“人定胜天,好气魄!”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逆天之路要以白骨之山为代价,我实难苟同……”谢衣轻轻摇头。
他是真的醉了,一语未了,居然软软倒了下去。
叶海急忙弯腰抱住他。
“师尊……”沉醉的人轻声唤着,蓦地抓紧了他的袖口,喃喃说道,“不要去……”
“什么?”
“会永堕无间的啊——”谢衣醉中轻喃一声,惘然低语,也不知是在问谁,“杀孽满身,恶贯满盈,有何功德足以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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