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中秋将至,人间还是一片炎热景象,暮云收尽,才有脉脉清凉。而流月城中,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举目只见一片荒凉。
人界在下雨,流月城中却只有漫天飞雪。
这已是今年的第六场雪。
连紫微神殿中也是呵气成冰,寒意如冰水一般流浸,吐出的字仿佛都要被冻在空气中一般。整座神殿,只有沈曦的床边方圆丈许是温暖的。一片以术法凝结成的浅金光华包裹了整张大床,热力所致,光罩周围的寒气化作白烟,袅袅飞散。
一床锦被直堆到小曦胸前,沈夜从后面抱着妹妹,将她拢在怀中,又在讲述那个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故事。
“巫山神女很喜欢司幽上仙,但司幽上仙对神女虽然恭谨服侍,却从无非份之想。神女很伤心,好在两人镇日相伴,也计较不了那么多……”这篇故事沈夜早已讲得烂熟于心,想也不用想,便能讲得一字不差,“然而不久之后,巫山神女发觉自己即将死去,而且因为某种缘故无j□j回……于是,她去向司幽上仙表白心迹。”
“司幽上仙答应也喜欢她么?”小曦轻声问。夜深了,她早已困了,睡眼惺忪地偎在沈夜胸前,如一朵绿色的欲入眠的轻云。
“没有。司幽上仙早已摒弃俗念,这段单恋注定没有结果。神女却因此心结深种,直至寿终都不肯再见司幽。”
“怎么这样……那后来呢?”
“神女生前未获司幽喜爱,然而她亡故后,司幽却陷入长久的自责……”
“神女姐姐好可怜……司幽上仙干嘛要修道啊?跟神女姐姐作个伴,吃好吃的,喝好喝的,四处跑着玩儿不好吗?”
“也许在司幽上仙心里,修道更为要紧吧?”
“可就算他变得再厉害,神女姐姐却不在了……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让她那么伤心,到最后,他也跟着伤心……哥哥,你要是喜欢了谁,可千万别像司幽大人那样,你要好好和她在一起,像待小曦一样温柔地陪着她……”
沈夜呼吸一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直到沈曦痛得“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慌忙问道:“小曦!哥哥弄疼你了?”
“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哦,已经不痛了。”小曦转过身,跪在床上仰面望着他,忽然惊惶起来,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哥哥,哥哥!你别难过啦,小曦不痛了,一点也不痛啦!你这么难过,小曦心里好难受……”
沈夜挤出一丝笑容,回抱住她,柔声道:“没有啊,只要小曦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就不会难过。”
“紫微尊上,瞳大人求见。”静萍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沈夜扶小曦躺下,将锦被拉上来,柔声道:“哥哥要去见瞳叔叔,让静萍姑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曦懂事地点了点头。
沈夜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哥哥!”
沈夜回头。
小曦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哥哥,小曦哪儿也不去,会永远永远陪着哥哥,不让哥哥难过的。”
沈夜点头道:“好,哥哥也一直陪着小曦,让小曦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瞳梳得一丝不乱的银发上粘了一粒雪,衬着银色发丝,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想是入殿拂雪末儿时被漏过了。
“雪夜劳你前来,辛苦了。”沈夜道。
“知道你忧心如焚,不能不来。”瞳淡然道,“谢夫人伤势虽重,性命倒还无碍,只是她以血咒之力与你施于初七身上的封魂印魄术相抗,魂魄受损极重。华月以漱魂神术为她修补命魂,效果甚微,反致华月受到反噬……”
“月儿受伤了?”沈夜神色一紧。
“并不严重,但谢夫人一时半刻大约无法醒来了。”
沈夜神色怔忡,默然无语。
许久,他低声道:“要你救谢夫人……为难你了。”
“尊上不必心怀歉疚,”瞳神色却极平静,反倒安慰起他来,“活人总比死人重要。”
“多谢。”
突然而至的静默再次横亘于两人之间。
瞳只是静静陪着他,并不催促。
沈夜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终于道:“初七……他怎样?”
“初七已经回来了,尊上还未见到?”
“什么?”沈夜一惊,“他伤得那样重,怎么……”
“尊上的封魂印魄之术强横无匹,抵住了谢夫人血咒之力的大部分冲击,初七魂魄受损有限。他的伤皆因强行突破子蛊限制,以致偃甲心脏受损,蛊虫生机灭绝。换上合适的零件,助母蛊恢复生机,便可大致无碍了。”
瞳语调平缓,尽量说得漠无感情,沈夜仍觉一阵刺心的长痛。
不错,初七不是人,而是傀儡,以偃甲心和蛊虫维持生机,所以……伤得再重,也能随时爬起来……
“有件事,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那想必是极重要的话,以瞳的性格,居然有了些微的犹疑之色。
“与初七有关?”沈夜眸光幽深。
“是……他向我打听谢夫人和谢衣之事。”
沈夜如挨了一记闷棍,只觉一阵眩晕,天旋地转,站也站不住,眼前五色流光幻作大大小小的光圈。
“尊上……”瞳轻声唤他。
“还有别的事吗?”沈夜勉强定了定神,问道。
“没有了,谢夫人那边还要看顾,属下先行告退。”
“好,辛苦你了。”沈夜点了点头,目送瞳离开,而后缓慢地,醉洒般依着宝座一寸寸软下去,跌进冷硬的神座上。
像是坠入了噬人的深渊。
一直向下沉,一直,一直,一直沉下去。
有什么凶猛的异兽,潜游在深渊底部,张大了血腥的巨口,森白的牙齿朝天竖起,只待他落下,便要合齿咬住。
那是他的命,他的运。
那是他的罪,他的孽。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现出形来,默默跪于他面前。
沈夜迟滞地抬起眼,初七右眼下泪迹般的红痕映入眼帘,那般的不祥——那是弑亲之罪孽魔纹!是他……是他将谢衣做成了傀儡,才有今日母子相残之祸……沈夜眼前一黑,仿佛听到冰冷的天意附身于这躯壳里,对着他桀桀怪笑……他猛然阖上眼向后倒去,后脊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巨响。
一只手抓住了他。在主人面前擅作主张,这是大逆。
但他们谁也顾不上了。
沈夜全然忘记了身为主人的威严。他忘了只需一句话便可命眼前的傀儡消失,只是徒劳地挣扎,想甩脱那只手。
那挟着因果宿命之力的手仿佛生了毒刺的倒钩,稍稍挨触便痛不可当。
放开我,放过我……
心底的哀鸣之音如撕裂的布帛,那般尖锐凄厉……
然而无处可逃。
初七亦忘了傀儡的本份。他急切地靠近沈夜,悖逆地抓紧他。他的主人,那威严沉冷的王者却如困入牢宠的囚徒一般,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辗转于狭窄神座间,不住地推拒他,躲闪着他的碰触,仿佛他是何等剧毒之物。
她对你如此重要么?
嫌弃到不愿再见我吗?
我不是要为你斩断天地的刀剑吗?你怎能不要我?
或者,你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傀儡……
那我呢……
初七如一羽失去依凭的孤鸟,惊惜失措地攥紧沈夜冰冷的手,伏在他脚下语无伦次地剖白,“主人,属下并非有意重伤那位谢夫人,当时曦小姐处境危险,只有如此才能救下曦小姐……曦小姐被劫,皆是属下过错……属下听凭主人责罚,多重的刑罚都愿领受,只求主人不要生属下的气……”
神座上的身体骤然一震,触电般将他甩了出去!
初七扑回沈夜脚下,仰面凄声道:“我是属于主人的刀剑,主人若不要我了,请亲手杀死我!”
那样的话语如灌入沈夜耳道的赤金熔流,刹那间流遍全身,五脏摧折,肝肠寸断。
他来不及闪躲,眼睁睁看着傀儡悲泣的脸庞刺入自己眼中:那俊秀的面容,每一处都是那么合人心意的惹人怜惜,那盈满泪的红肿眼睛哀凄欲绝,却溢满赤诚之光,仿佛在一声声诉说着“愿为你生,愿为你死”……利箭般的目光射穿了他,将他钉在冰冷神座上。
别哭……他心底无声哀叫。
眼泪从初七面庞上无声滑落,越来越多。
沈夜挣扎着拂去他脸上的泪,更多的泪簌簌落下,掬之不及。
忽如万箭攒心,沈夜连最后一丝抗拒的力气也散尽了。
手臂软软垂落,苍白指尖搭在深色衣角边,若一段枯死的枝条。
他早该明白……这,便是天谴。
他过去是他最心爱的弟子,现在是他的利剑与护盾。
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谢衣还是初七,都是他最脆弱的软肋。
他痛,他便跟着痛。
报在他身,便应在他身。
所以,天谴借了谢衣的躯壳来惩罚这个结盟心魔,背弃神之仁德,戕害下界黎民的罪人。
自谢衣叛逃而始,至初七弑亲而终,天谴不断斩落,从未停止过。
有时借谢衣之手拔剑斩向他,有时借他之手击向谢衣,这次则是落在初七身上……而最后,这些因果报应,这些伤痛血泪,一滴都不会浪费,尽数都会落回他这个罪人身上。
沈夜面如死灰,垂眸望着脚边的傀儡——他的弟子,他的软肋,他的报应。
他茫茫然想:你知不知道你曾有过怎样的显赫与声望?你知不知道是谁将你变成一介卑贱傀儡的?你知不知道,昨夜自己差点杀死的是什么人?
“初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j□j到发哑,“快逃吧……逃去没有我的地方……”
“不要抛弃我……请主人责罚我,教导我,或者杀死我……我只属于主人一人,绝不离弃主人……”那个懵懂无知的傀儡,尚不知正在上演何等沉痛悲凉的剧情,竟然伏在他膝上,寻求着他的翼护,哀求着他的谅解。
沈夜只觉头痛欲裂,无力地瘫软在神座上。
虚空中依稀传来声声冷笑,他一直拼命对抗、想要斩断的宿命在虚空中睨视他,嘲笑这妄想与天意对抗的狂妄之人。
你逃不掉——沉冷如铁的宿命在桀桀低笑,如恶魔的低语。
纵能驾驭灵力,亦不过凡俗,竟想与天斗吗?——孤高的天意冷眼相覻,漠然无情。
“主人,请责罚属下……”初七仍在喃喃哀求。
沈夜只觉轰然一声,自己的世界一阵剧颤,摇摇欲坠。
怎么惩罚你都好,只求我的原谅吗?
那我该如何惩罚自己,才能赦我的罪,改我的运?
但我何罪之有——
身为烈山部大祭司,护我族民,纵然逆天而行,谁配定我的罪!
谢衣,谢衣……
落到今日境地,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https://www.mangg.com/id16839/914054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