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长江自三峡往东,沃野千里,江水奔腾直泻,然而流至黄州赤鼻矶前,一道数十丈长的赤赭色崖石突入江心,阻住水势。江水积聚难去,汇成一片浩瀚奇景,波流浸灌,与海相若。
近中秋,子夜时分,赤鼻矶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一叶轻舟浮于江上。
舟上侧卧着一条沉醉深眠的人影,身材修长,五官端正,醉中凭添风流之态。他枕在自己左臂上,右手搭于胸前,手掌虚拢,宛似一尊捧心侧卧的玉雕。
夜幕如深蓝的丝绒般,平滑而严整,漫天星斗如缀在丝绒上的宝石,闪烁着璀璨晶光。天与地都睡着了,绵长地一呼一吸,化作轻盈回旋的风,一来,一往,吹拂着江上唯一的一条小船。漫天的星斗却不肯睡,贪恋船上那人的容颜,忍不住将身影投入镜子般的江面,幻作万点星光,围绕在那人身畔,结成一片银色光华,依恋地挨着他、偎着他。
那是一条很小的船,树叶般浮于水上,宛似徜徉于璀璨星河上。
星河中央的青年男子有两笔剑眉,还有一管挺直若玉的鼻梁,使得他俊秀的容颜不致于过于秀气阴柔,那种好看,英挺而不冷硬,秀美而不荏弱,恰到好处地合人心意。
此际,他正在做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座只有梦里才能回去的寂静之城。
他那一年只有十一岁,跟在一名高阶祭司身侧,走在紫微神殿前长长的甬道上。
即便是白天,甬道两侧也燃着以幻术凝成的灯。
甬道尽头,宝石镶嵌的神座两侧,雁列着六位高阶祭司。
神座上,一名玄色法袍的青年男子闲适而优雅地撑额静坐。他胸前的赤金饰品造型古雅,是神农后裔的象征,那些金饰与宝石在烛光下熠熠闪光,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威仪。但他那时并未在意那些,只是恭敬又稍带怯意地迎视着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子夜的天空一般深邃厚重,又如金钢石般坚定有力。
那双眼睛的主人静静看了他一眼,问:“你就是谢衣吧……听说你愿意做我的徒弟?”
他问:“您会教我很厉害的法术吗?”
“那是自然。”那人似是笑了笑,“不过,你为什么要学法术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学习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好一些。”说完脸皮就滚烫起来,发觉那人唇边的笑意似乎明显起来,以为是被取笑了,心下一急,连忙拼命解释:“大家过得太辛苦了,我想……要是能帮到大家,哪怕只是让大家暖和一点儿,不用再挨冻也是好的!”
那人唇边的笑意终于绽开,目光并不是特别柔和,却有种令人心安的温厚包容,“不用不好意思,我没有笑你……那其实是很好的愿望。”
他如释如负,刚松了口气,那人却语意一转:
“可是,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怔,一时无法回答。
那人也并不着急,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有些难过地说:“您说的不错,术法有其极限,也许真的只能让一人不畏冰雪……”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直视那人的目光,铿然道:“但我可以教别人学习术法啊!”他憧憬着脑中的幻想,声音渐趋坚定,“也许不能保护所有人,可是,只要会术法的人多起来,每个人都努力去保护身边的人,就能有更多的人免于苦寒!”
那人有些讶然,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他解释道:“祖父曾说过,太初有为,方成大千世界。‘有所为’,万物之始也,万事之始也。人生于事,万不可坐而论道,白白虚耗时光,当珍惜时光,起而行之,以行践道。”那人的目光过于灼然,又令他紧张起来,但他仍竭力平静地说下去,“我知道自己一人之力过于绵薄,但是……若因此就放弃努力,岂不是连一个人也保护不了吗?”
那人久久地注视他,目光中有嘉许之色。
“老宗主把你教得很好。”那人朝他伸出右手,“好孩子,过来。”
他趋步上前,那人手掌一抬,幻出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非金非铁,仿佛由透明的冰晶凝成,剑身内却有一脉细细红痕,仿佛凝固的血线一般。
那人将剑递过来:
“你拜我为师,做师父的也要给你见面礼才像话。”
他双手接过了剑,才陡然明白过来,这是接纳了自己的意思。他又惊又喜,连忙捧剑跪倒,双手将宝剑举过头顶,叩首道:“谢师尊赐剑。师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那人一贯低沉的声音却陡然严肃起来,沉沉的自头顶落下,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此剑名为冰魄持一,剑身中封存的乃是上古铸剑师的心血。铸剑师以心血祭剑,方成神器,我辈修道之途,亦要历心劫万千,方能证得大道。为师希望你记得今日说过的话,冰心持洁,奉行此道,护我族民,善始善终。若日后胆敢为恶,抑或背叛流月,我决不轻饶。”
“师尊教导,弟子谨记于心。”他又叩了三个头。
那人从神座上站起来,扫视雁列两侧的祭司,“谢氏少主谢衣,敏慧而有雅量,兼备仁爱之厚德,今日拜入本座门下,本座自当悉心教导,日后令他与诸位同心协力,佑护我烈山部族民。”
“恭喜紫微尊上收得高徒!”“恭贺尊上!”
四周一片含笑的声音。
谢衣在那片笑声里醒来了。
四周一片寂静,耳中似仍有笑语的回响。
宿醉初醒,头痛欲裂,他闭着眼不愿醒来,放任自己继续沉入梦境,追寻那人俊美威严的身影。然而清风入耳,松涛断梦,真实的世界轻缓而坚定地挤进了他的身体。
他茫然若失地睁开眼。
无数璀璨星子浮荡在身侧,小舟宛似行在星河上一般,一片耀眼的晶亮。
这是在渡星槎上?
他迷迷糊糊想着,撑起身子倚在舷侧,俯身拈去,指尖一凉,搅得星光摇晃起来,碎作点点粼光。
那是……水?
他怅然良久,极目望去,只见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里不是流月城,他也不在渡星槎上。他心下叹了一声,翻身仰躺在船上朝天上望去。
月亮隐入云间,漫天的星斗,如打翻了宝石的匣子。
酒意还未醒透,他熏熏然朝天空伸出手去,似乎很近,其实摸不到。
他有些失望,双臂合拢交抱,半醉半醒间,右掌向心口处摸索去。那里也是空的。他这才想起来,冰魄持一已然不在身边。二十多年前叛逃下界时,他将剑留在了流月城。当初应该带下来的,就算师尊震怒,好歹留点儿念想,有可以凭吊之物。
他胡思乱想着。
江上忽然传来宛转歌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有人持洞箫,倚歌而和之,箫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谢衣忽然就难过起来,这种难过不同于往昔的思念怅然,心口处微微地绞痛,如得了什么急病一般。
他最初以为是箫声与歌声引发思念之情所致。稍待片刻,痛意非但未曾稍减,反倒越来越强烈,他终于发觉不对——三年前也有过一次,一个深夜,心口骤然疼痛起来,仿佛远方有什么力量牵系着他一般,他几乎在那种疼痛里死去。
一夜过后,病症全消,行动如常,他便未在意,没想到,今夜又犯了旧疾。
其实痛还在其次,那种深而缓的悲哀更令他难以禁受。他一向恬淡,感情也较普通人平和,鲜少有情绪激烈的时候。但此刻,浓厚到无力承受的悲哀无因而来,正缓缓浸透他的身体,欲悲泣,而无泪,欲高歌狂笑,而终究还是默然。
什么东西啃食着他的心,令他鲜血淋漓,痛楚得无以复加。
他不由蜷起身子,用力按住心口。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细雨如丝,沾湿了发丝,墨迹般蜿蜒于白玉般的脸侧。
雨势渐大,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冻得他微微颤抖起来。
又冷又痛,伤心到极处,他的神智有些迷糊了,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茫茫然偏过脸去,一张朝思暮想的面孔映入眼中。
“师尊……”他似悲似喜,喃喃叫着,朝那人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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