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初七冷眼注视眼前的女子。
他的神色仍保着冷静,心底却翻涌着黑色浪潮。
他见过沈夜悲伤的样子,那是他见过最浓重无望的悲伤,然而眼前女子的悲伤却更加无力,甚至令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怜惜。
他要使出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使自己握紧剑伤害她,而不可保护她。
沈夜的敌人必然是他的敌人,毫无疑问,且是唯一准则。
这个女人试图伤害曦小姐,绝不能留!
心底不断翻涌的柔情与悲哀令他躁郁且愤怒,他不该有那些情绪,此刻的他应该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地完成沈夜的命令才是。
保护曦小姐,杀死任何试图伤害她的人!
握剑的手在颤抖。
冲击瞳的咒术已耗去太多力量,心口处的偃甲不时发出可怕的摩擦声,想是好几处都在力量冲击中断裂了,身体也已无法顺意而行。
必须要快,用这具不知何时会彻底倒下的身体……将这个女人杀死,切断她与曦小姐间的联系。
初七举掌,按在她眉心处。
就在这时,那女子也举起手掌,按在他眉心处。
相似的动作,犹如镜像。
一个要解开双魂相印之术,一个要解开封魂印魄之术。
那之后便是死亡,再无可回避的死亡。
“阿谢……”谢夫人喃喃道。
指力透入,手下的肌肤却滑开了。
初七只是要要完成守护沈曦的命令,并没有和她同归于尽的打算。他其实也并不知道谢夫人所用的法术为何,只是无端地明白要如何做。切断术法联结的方法很多,问题只在于是否来得及,若谢夫人发难得再稍快一点儿,他必然来不及。然而那一刻,不知为何这女子忽然露出那般震惊迷惑的神色,稍稍迟疑,被他近身,那便再也来不及了。
他心思敏捷,又向来有断决之力,想清楚了做法,下手只是须臾之事。
指力透入,聚集剩余的所有灵力震毁谢夫人识海中的咒印,一击之后,力竭而枯,仰面往后倒去,竭尽全力避开谢夫人的攻击。
谢夫人反应亦是极快,一招失手,立刻捻咒结界,将他困在结界中。
她艰难前移,初七甚至听到剑刃在她血肉胸骨中摩擦的声音,透心之痛却不能阻止她分毫。
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初七微微皱眉。已无退路,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调动命魂之力,再启血咒,终于勉强施出了瞬华之胄。
谢夫人识海被击穿,灵力已然溃散。
然而这强弩之末的瞬华之胄仍未能阻止她,凝聚着断灭之力的指尖已堪堪按上他眉心!
初七咬紧牙关,对抗着心底莫名燃烧的毫无道理的悲伤与痛苦,握剑的手竭力翻转,用力绞去!剑锋明明在对方体内绞动,却似被绞断的是自己的心脉一般!
痛不可当!
初七无声地张开了唇,似在痛呼。
然而那一切都是错觉。谢夫人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拼死反击,他并未能再次重伤她。但这也耗尽了她的力量。她身形一颤,拂往初七眉心的指尖一垂,搭在他眼下。
不行了吗?
——初七茫然想着,身体因力竭而微微发颤。
即便竭力后仰,也避不开了。
搭在眼下的指尖灵力暴吐,如烧得通红的钢针猛然捅穿后脑!
“啊——”
初七哑着嗓音痛叫出声,整个身子都剧烈颤抖起来。
剧痛之后,是极度的震惊——血咒!这女人所用竟是和他同出一源的血咒!
谢夫人毕身修为以血咒加持,尽付于这一击之中,凝聚了沈夜一身功力的封魂印魄之术瞬时反噬,两股绝顶之力相互激荡,鲜血从两人七窍滴下。只一个回合,两具身体都受到不可逆转的重伤。第二次冲击来得更快更猛,初七五脏六腑如被利刀细细剐过,痛不可抑,识海中更是狂涛翻涌,万柄冰箭自天穹射落,万柄利刃搅成涡流,将识海切成碎片!
恨不能即刻死去的剧烈痛楚,令初七张开双唇,却连叫也叫不出声。
生不如死……
可是……怎能死在此地!?
他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岂可断折于此?
迷蒙中,似看到一条黑色人影逆光而立,高大威严,沉冷中透着奇异的暖意。
“此剑名为冰魄持一,是上古铸剑师以心血铸成,本座赐你此剑,知道用意吗……摒弃杂想,奉持吾道,此心持一,不生外念……这是本座对你的期许,不要令我失望……”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似远似近处回荡,一声声温柔地唤他:“初七……不要令我失望……”
“绝不……绝不令你失望……”初七喃喃道。
冰暴漩涡般的识海中,那低沉的声音忽然抬高,异样的严厉,鞭子般责问他:“你是本座的利剑,即便要折断,也要在本座面前,由本座亲手折断。初七,我不许你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我要你将这条命守好,你可记下了?”
初七悚然一惊。
不错,不错!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到主人身边,哪怕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哪怕全身的骨头都寸寸碎断,便是爬,他也要爬回主人身边!
初七缓缓抬掌,狠狠拍在剑柄上。
剑锋透体而过,洞穿了谢夫人,将她震得微微后退。
明明是贯穿彼身,为何却如同剖开己身一般的痛楚?他杀过人,但从未像现在这般痛苦。这痛苦与悲伤根本毫无道理。
初七迷惘地看着眼前秀美绝决的面孔。
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可怕的问题: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一念方起,便不可思议地膨胀,如要撑开身体似的,胀满了胸腔。一股苦涩滋味泛起,直冲咽喉,灌入鼻根,令他双眼酸涩。
仿佛要大哭一场才能排解。
但这是为何?
为何……竟似坠入了一场荒谬的噩梦般。
可惊,可畏。
为何……为何……
谢夫人身子晃了晃,撤离的指尖再度顽强移回,点在稍稍偏下的位置。她体内的灵力其实已然崩溃,但初七体内的封印经方才冲撞,也有了松动。
两股力量仍在相互较量。
无数魔气从封印松动处喷涌而出,黑色魔气自初七眼下两处伤口溢出体外。
仿佛在身体里开了一个不可愈合的大洞,黑色血腥的漩涡冰流疯狂旋转,无数黑暗之力倒卷而出,不知要将他席卷向何方。仿佛有东西要从那黑洞里狂奔而去,那会是怎样的怪物?多可怕!然而喧嚣地奔流之后,却仍是空的,那黑洞的背面仍是空的。
一片难以承受的轻盈。
那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初七清秀面孔上显出难以忍受的空茫之色。
他感觉自己踩在一片无涯的黑渊上,头顶一片白茫茫,脚下一片黑黢黢,令人发狂的静寂与虚无,白也不是白,黑也不是黑,什么都没有。无所依,无所附,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要往哪里去。此身若尘,天地似海,而我是谁?欲往何方?
什么也没有……
空无一物……
不……有的!
是他的主人,从远处注视着他,而后缓缓靠近。
心顿时安稳下来,期待又满足,松了口气般的惬怀。
谢夫人绝望地凝视这神情冷酷的傀儡,那脸上正泛起一丝诡异的温柔。
他的体内只有魔气,魂魄深处却是空的,所有的记忆与感情已不复存在——那想必是以净魂之术清洗记忆的结果。
沈夜不但将她的儿子做成了傀儡,而且洗去了他的所有记忆,不是暂时的封印,而是永远的遗忘。
更不可原谅的是,他居然染指了这具身体。
谢衣完完全全消失了。
只剩一副躯壳,不知被什么肮脏的东西占据了,心甘情愿做着沈夜的玩物,被折辱,被伤害,被亵玩,却甘之若饴。
即便在此时,仍在想着回到沈夜身边。
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你知不知道,这身子根本不属于你!
你有什么资格占据他?
仿佛意识到将来的死亡,傀儡身上骤然暴发出一股力量,凶狠的一击拍在剑柄上,与初七体内封印的反噬之力同时发作,将谢夫人击得踉跄后退。
谢夫人仅存的最后一丝力量被震散了。
困住初七的结界刹那崩毁,失去束缚,也同时失去支撑之力,初七踉跄后退,顺势拔出长剑,脊背贴在一株胡杨上,依靠树身勉力站定。
血雨飞溅,淋了一脸、一肩。
谢夫人手捂胸口,倚住身边一株胡杨林,痛恨而绝望地看着那占据了谢衣的傀儡喘息着,弯腰抱起沈曦,缓缓地,一步步,脚步虚浮地退出胡杨林。
她尽了全力,可终究还是未能留下他。
就这般结束了……
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漫漫长夜,终有尽时。
东方沙海尽头处,一颗启明星不知何时冉冉升起,悬于深蓝天幕上。
退到林边的傀儡忽然掉转头,茫然若失地望向她。
那一刹那,浮于面孔上的神情哀伤而无奈,就仿佛谢衣留在流月城的最后岁月,被严峻形势所迫,左右为难,不得解法,夜夜于灯下执笔出神,浩然长叹。
真像……就如同谢衣回来了一般。
不!它不是谢衣,它绝非谢衣!
谢夫人如此想着,眼泪却涌出来。
不舍、依恋、担忧……诸般感情在心头激荡,冲开哽在喉头的滞涩,化成一声悲哀呼唤:“阿谢……不要去……不要去啊……”
傀儡人迟疑地望着她,满面不自知的动摇与悲伤。
曙光映在他左侧面孔上,肤肤若玉,清雅出尘,另一侧堕落于黑暗,晦暗不明,魔性俨然。
同样激烈而无法排遣的感情在他胸口激荡,陡然上冲。
他不知那样激烈的感情从何而来。
藏于黑暗的右眼不知何时漾起了波光,凝成一滴泪水缓缓滑落。泪水与眼下来自血亲的血迹相融,哧的轻响,腐蚀了肌肤,沿着暴冲的魔气透入身体深处,幻成两痕鲜红的深印。
仿若魔气染成,却是逆伦深罪之孽印。
仿佛有什么烙入了魂魄之中。
初七伸手轻抚眼际,缓而深的哀怮如绵绵不绝的浪潮不住拍打着他,令他几乎无法站立。这片胡杨林,这片大漠,这一方天地,天地这么广阔,仿佛也容不下他的悲伤。
再见了……
心底仿佛有声音在这么说。
是谁在言语?是谁在那里流泪?
他已经无法去深究,连思考也不能。
只要神思略动,薄薄刀片便自识海深处现出刀锋细细剐割。
初七颤抖的手指按住眉心,阻止自己去想任何事。
他只想逃。
逃得远远的,逃开这一片树林,逃开那双悲哀凝视他的眼睛,逃回沈夜的身边。最痛楚的时候,他想,回到主人身边就好了。
会好吗?连他自己也怀疑。
魂魄深处烙了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他隐约明白,那个伤口大约再也不能愈合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两道骤然升起的光华。
幻光中现出沈夜和瞳的身影。
初七朝沈夜跪下,他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又觉得,只要沈夜在,便怎样都好了,说不说也无所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夜并未在他面前停留,甚至连沈曦也未看一眼。他神色冷峻沉郁,如暴怒的狂风般从他身边卷过,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胡杨林中。
初七朝他伸出的手凝在半空,如一个笑话。
有人接住了。
是瞳。
“你累了,休息吧。”瞳的声音仍如往日般平静,指间光华闪动,印在初七额头。已损毁到极端程度的傀儡似是朝他看了一眼,眼中却是空的,然后他在他手臂间软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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