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谢衣自爆灵力,我阻止未及,只得将重伤濒死的谢衣带回流月。然而如此重伤,瞳亦束手无策,只得暂以盅虫维持生机,而后将幽蓝泉从内府收回,引幽蓝泉辅以法阵修复谢衣身体。”沈夜深谙人心,九成九的真话中掺杂几句假话,便可蛊惑人心,鬼神莫辨,“三年休养生息,谢衣身体已经复原,数日前被瞳唤醒——有件事要告知夫人,他的记忆被我暂时封印了。”
沈夜苦笑一声,“这也是不得已,若不然,他大概仍要不顾一切反抗我,不过是十一年前的悲剧重演罢了。待所有族民感染魔气,前往下界,到时再帮他恢复记忆。他恨我也罢,怨我也罢,过往种种随风而逝,未来之事便随他去吧。”
谢夫人一直注视着沈夜的神情。
那张端正威严的脸上没有一丝破绽,哀伤、痛苦、迷茫、无奈……纤毫毕现,皆是自然而生。
那种痛苦似乎并不比她的少。
但她仍然不能相信沈夜——因为她根本无从分辨,自己究竟是被沈夜的无瑕说辞所欺骗,还是被自己心底的渴望所蒙蔽。
毕竟她是那么渴望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谢宅重重庭院后的帷幔深处,她闭门谢客,不分昼夜向着从未眷顾过烈山部的诸神祈求,求他们保佑自己唯一的孩子活下去,漂泊异乡也好,困苦孤寂也罢,怎样都好,只要活下去。而在那些虔诚求神祈福的间隙里,她无数次于静默中陡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也无数次从短暂的昏沉浅眠中惊醒,在无边的绝望中看着窗纱从浅绿变成纯黑,看着漫漫长夜被耗成灰烬,在窗纱上映出劫灰般的黯然铅色;亦曾无数次在梦中、在枯坐出神中恍然听到爱子的呼唤声,悲戚的,欢悦的,遥远的,贴在耳畔的……蓦然惊醒后的寻觅一次次落空,带来更深的哀怮绝望。
到后来,悲伤变成了憎恨。
她开始憎恨所有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都该死!
然而,那些该死之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他们非但可耻地活着,还趾高气扬,腆着自以为高尚尊贵的嘴脸,不知羞耻地跑到她面前来,或隐晦或明确地威胁利诱:丧子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可为了大局,为了烈山部,为了谢氏全族,请夫人保持缄默。
感同身受这种说法何其可耻,何其荒谬?
她要动用全部的力量与坚忍,才能压抑住一剑捅过去,挖出他们心肝的冲动。她冷笑着,如他们所愿地缄默,任心底从未愈合的伤口不停流血,任锥心之痛日夜将她凌迟。
雌伏与静默只为悍然一击,她要为自己的儿子讨人说法。
她还未自负到以为真能令沈夜与九姓贵族自相残杀,一夕全灭。但多一滴血也是好的,至少能令她滚烫沸腾的心血暂得消歇。
或者,沈曦的血能折磨沈夜多一点?
然后,沈夜的憎恨与反扑或者能带来更多鲜血?
极端憎恨的背面是绵绵不绝的思念与爱恋——她的爱子,她的骨中骨、血中血,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她愿用一切去救赎去挽回。
现在沈夜来告诉他,谢衣并未死去。
只一句话,灰烬中便生出希望的藤蔓,上达碧霄,下贯黄泉。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人心最易受蒙蔽,更易受自己的蒙蔽。
比起一心要救回妹妹的沈夜来说,最不可信任的反倒是她自己。无比渴望沈夜所说皆为真实,这样的自己做出的判断,岂堪信任?然而感情并不受理智的控制,理智不停敲打着她,告诉她那更可能只是欺骗,眼泪却早已决堤而出,无法抑制,流淌似永不干涸之溪泉。
谢夫人捂住双眼,片刻后,放下手掌,红肿双眼悲哀地凝视沈夜,一字字道:“大祭司,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沈夜道:“夫人如何肯信?”
那答案其实呼之欲出,谢夫人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谢夫人身边的少女开口问道:“谢公子现在何处?”
沈夜看了她一眼,“你是青叶的堂妹……叫碧珊?”
听到“青叶”二字,少女本就苍白的脸变成了惨白之色。
沈夜道:“你报谢氏的恩,那没错,可不该陷青叶于死地。当年救你的是谢衣,为你四下奔走,不顾性命硬闯贪狼殿的却是青叶。”
碧珊脸色惨然,神情却冷硬,“做都做了,多说何益!”
“说得好,倒也干脆!你在谢夫人身边,却像瞳多一点,青叶在瞳那边,却像谢衣多一些,倒是有趣。”沈夜喟叹一声,看向谢夫人,“向夫人证明谢衣未死,其实很简单,只要将他带到夫人面前即可。可是……我不能让你们见面。”
谢夫人搁在膝头的手指缓缓收紧,手背浅色青筋浮凸。
碧珊冷笑道:“大祭司,您当我们是三岁幼童吗?”
“夫人世情练达,岂是言语可欺之辈。”沈夜摇头道:“谢衣失去记忆,才能有现在相安的局面。若谢衣见到夫人,母子情深,刺激之下哪怕是恢复一星半点的记忆,他必会产生疑惑,继而追查下去。以谢衣的心性,一旦忆起一切,岂肯苟安。”
少女神情变幻,回头求助地望向谢夫人。
谢夫人却如泥塑石雕一般,默然坐于胡杨树下,眼中幽火燃烧,睫毛偶尔颤动,如濒死扑翅的枯蝶。
沈夜心神微微颤栗——与谢夫人相对而谈,被迫直面当年,他一直涩绝的心意忽然通明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想起来,当年下界带回谢衣时,他被愤怒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欢悦的、不安的、充满期待与恐惧的。
终于还是绝望了。
可即便在绝望的最深处,犹自不肯屈服,不肯放弃,哪怕将谢衣做成一具傀儡,残忍清洗他的记忆,也要将他留在身边。
沈夜自嘲地想,自己竟是如此清楚谢夫人此刻内心的挣扎——那种渴望一个人,明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回来,然而又不肯绝望,执着于心中幻影的无奈彷徨。那般煎熬人心。敌人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深藏于内心,理智与感情互为敌手,每一次交战,伤痛皆落于自身。
他不再尝试着说服谢夫人。
他明白,她自会想通,自会沿着他的期望做出决定,因为人天生便是那样软弱的生物——屈从于内在的感情,即便明知不可为,也无法舍弃那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
就如他当年……
无穷大漠,漫漫沙似雪,皎皎月如冰。
长风掠过胡杨林,如悲鸣,如长哭。
不知过了多久,谢夫人缓缓转过脸来,目光若冰雪,寒冽地从碧珊脸上滑过,落在沈夜脸上,端详了片刻道:“让我见阿谢,否则沈曦死。”
沈夜问:“小曦在哪儿?”
谢夫人反问:“现在的你有资格问吗?”
沈夜沉默片刻,将盛放雌蛊的盒子放在沙地上,点头道:“好,我回流月城将谢衣带来此地,请夫人做些准备……此为雌盅,与夫人体内的是一对,双蛊不可分离,且寄放此地。”说罢,袍袖一拂,化光而去。
沈夜找到瞳时,瞳正与华月坐镇紫微神殿。
八位宗主的子侄辈陪瞳在这一端喝茶,八位宗主坐在另一端喝茶。
可是,七杀祭司的茶又有几人敢喝?
所有人神情都极为古怪。
沈夜踏入神殿的一刹那,原本就凝滞如沙泥的空气更加j□j。诸位宗主养尊处优多年,这点养气功夫还有,无论心中怎样,神色倒还从容,年轻人却都额头见汗了。
沈夜目光投向一角。
谢裳与八位宗主坐在一起,但椅子却隔开些,显得甚为孤零零。
仿佛觉察到什么,谢裳面色如常,瞳色却蓦的幽深,缓缓抬起眼帘,不动声色地回望沈夜。
然而沈夜的目光已然抽离。
瞳随沈夜离开神殿,神色如常,心中却甚为沉重。
沈夜回身站住,直接问道:“瞒过初七的傀儡身份,可有办法?”
只一句,瞳便明白了,略一思忖,“若只是一时片刻,倒也不难。”
沈夜点头道:“初七在哪儿?”
“我制住子蛊,暂令他失去行动能力,现在别处皆不安全,谢府被看管,藏个人倒还合适。”瞳话未说话,沈夜已然化光而去。
两人赶到谢府时,那片竹林中已空无一人。
沈夜猛然回头,看向瞳。
瞳心头一紧,取出怀中蛊盒。
初七的子蛊仍被禁术所制,本应静默不动,此时却在微微抽搐。仿若血玉雕成的蛊身上绽开无数细细裂纹,每一次抽搐,那些细纹都在以肉眼不可觉察的速度加深加粗。
四十四
谢夫人手指一划,身后沙地现出一个小小漩涡,缓缓流动中,漩涡变大,中心处不断下陷,露出沙下一条绿色的小小身影。
极为美丽的小女孩儿,五官精致,皮肤雪白,像个粉装玉琢的雪娃娃。那孩子正枕臂而眠,然而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神情显得惊怖不安。
谢夫人原是憎恨她的,憎恨这被沈夜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可此刻,却只觉得怜惜,仿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刀。她不由伸展手臂抱住她,将她柔软的小脑袋搁自己肩头,轻柔摩挲她后背。她眼前浮起沈曦小时候的模样,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还记得很清楚,从未见过那样爱笑的孩子,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的小雏鸟,用她最大的善意,好奇地打量这个并不美好的流月城。
她那时最喜欢用金丝果酱逗她,小丫头眼巴巴望着她手里的瓷瓶,出于教养,又不肯开口要求,快哭了的要子。她便含笑对身边的侍女说:“哎呀,给曦小姐准备的那瓶在何处?为何还不送来?”小女孩儿顿时睁大了眼,用黑葡萄般的莹莹双目紧张注视她。然后她便叹口气,蹲下身子,含笑问:“曦小姐,要不然,这瓶先送你吃?你不要嫌弃哦。”
谢夫人嘴角微微翘起,笑了笑,眼泪忽然流了下去。
她竟要杀害这孩子。
她猛然将脸埋进沈曦颈中,柔软发丝擦过脸颊,微痒的触感,却仿佛刀缕,令她心如刀割。
如果儿子真的还活着,会怎么看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脏,不容于天地的肮脏污秽。
“谁?”碧珊忽然低喝一声,持剑立于谢夫人身前。
明月在天,树影微摇,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碧珊秀眉微蹙。
胡杨林外的护卫被沈夜所伤,她简单为他们疗伤后,让他们在林边调气休息。但林中有了动静,外面竟没一点反应……碧珊心头一紧,蓦地抓紧剑,喝道:“出来!”
声音刚吐出唇,颈中一凉,温热液体喷射而出,全身的力量都在刹那间都被抽空了。
她膝盖一软,跌跪在地上,剑尖拄地勉力支撑住身体。
她想要呼喊,喉管、声带皆被割断,已然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阿碧!”谢夫人惊呼一声,瞬间做出反应,抱着沈曦疾退。
林间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她自己的呼吸,再无旁人。然而林外的护卫都没了声息,碧珊被割断喉咙,血水不住喷涌,已然没救了。
必然有人,只是她看不到。
她右手一翻,一柄利刃按在沈曦颈中,一面后退,厉声道:“沈夜!好!那便一起死!”
手中劲道一吐,右腕却在瞬间被一股强横力量叨起,怀中一空,沈曦已被抱走。
谢夫人既未愤怒,也未惊慌,她蓦然转身,嘴角浮起一丝轻蔑浅笑。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来的并非沈夜,而是一名玄衣的蒙面暗杀者。
玄衣人身姿挺拔,行动犹如鬼魅,拧腰侧身,左臂抱着沈曦,右掌中一柄长剑寒光湛湛,并非进攻的姿态,似正打算退走。造型怪异的木质面具遮住了小半面容,只露出挺拔鼻梁与冷漠唇线,神情稍嫌清冷,下颌线条却极为秀美,肌肤玉般白净——若解下面具,那必然是一名极为秀美出众的人物。然而流月城中从未听过这样一号人物。如此身法,如此风姿。
看到谢夫人掌间升起的蓝芒,玄衣人神情震动,忽然抛下沈曦,身若流星疾射而来。
他认得——竟有人认得她母家的独门禁忌秘术。
谢夫人心头震惊。
那是双魂相印之术,只要其中一人死,以秘术结在一起的另一人便要同赴黄泉。与此同时,命魂爆冲瞬间形成的撕裂力量会令这片胡杨林化为废墟。
这名蒙面人自然也必死无疑。
谢夫人心中升起极为怪异的感受。
即便在母亲那边,有资格接触这个秘术的也没多少人,这名蒙面刺杀者更不该有所了解。而她,也不应该认得这手段残忍的蒙面暗杀者。然而那秀致轮廓,从肩背到手臂腰胯,每一处都是那般熟悉,令她心惊胆战,黯然神伤,心下一片茫茫。
“你……”她只道出一字,胸口已被剑风刺破。
谢夫人喉头j□j,深吸一口气,右掌一划,一道禁咒制住玄衣人。
玄衣人露出极为痛苦之色,唇角血水溢出。
谢夫人这才发觉,他已是强弩之末,体内的力量已空虚到极点,简直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杀人,并支撑着他稳稳站在这里的!?
然而即便如此,顶在胸口的长剑仍在反抗着她的禁制,缓缓刺入她身体。
谢夫人并不是不能将他击退,然而她只是哀伤而茫然地望着他,阖了阖眼,蓦然睁开,猛然将他面上的面具打得飞出去。
一张朝思暮想的俊秀脸庞现于面前。
或者这只是梦。
谢夫人怔然出神。就像以往的每次,以为是醒着,以为这次是真实,然而还是会醒过来。
这次是不是梦?你是不是真的在我面前?
谢夫人不敢碰触他,直到胸口的刺痛击破迷思,这有别于以往梦境的痛楚才令她蓦然醒悟。
不是梦!
这次不是梦!
可是,即使在最可怕的梦里,她也未曾梦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儿子手持长剑,神情冷酷,如死神般攫取人命,还将长剑决然刺向她。
剑锋犹在深入。
刺穿胸骨,剖开血肉。
“你……是怎么了?”谢夫人喃喃道,骈起食中二指,按在他眉心泥宫处,一股灵力透入,触到一股极为强横的封印之力,手指瞬间即被弹开。那股力量远超于她,力量反噬,用于压制的禁咒术力量减弱,胸口的利剑又深入了一分。
谢夫人却似不知痛似的,只是痴痴看着自己指尖,许久才将目光移向面前之人。
那分明是谢衣的面容,谢衣的身体。
可为何,他体内会有如此强横霸道的封魂印魄之术?
那样的法术,不是用于挽留濒死之人,令其魂魄稍驻,了结尘世心愿的法术吗?谢衣分明好端端站在这里,虽然灵力空虚,但也不需要这种法术……她茫茫然想着,将一股灵力注入他身体,喃喃道:“这样会好些吗?到底……到底为何要……”
喉头忽然哽住,酸而紧,无法言语,无法呼吸。
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他胸口。
那里平静得犹如一口深井,没有心跳。
谢夫人嘴唇微张,无法理解似的,反复摩挲。她不懂,她的心却懂了,她的眼也懂了,眼泪如泉汇聚,滚滚而落。
那不是人,而是傀儡。
谢衣真的不在了,只剩一个死去的身体。
沈夜连这具身体也不放过,他竟将谢衣的身体做成傀儡。
谢衣那孩子,从来不忍伤害任何人。没有人比沈夜更清楚,沈夜却在他死后,将他变成杀人的利器——一柄没有感情、不懂慈悲的杀人利器!
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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