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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夜,月色下的沙丘,如叠叠温柔的浪峰。
相隔了二十二年,再度相见,沈夜怀恨带怒而来,等真的看到谢衣时,却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将这个背师弟子带回流月,好好处罚一番,叫他跪在脚下认错。然后……然后像从前一般,留在自己身边,就当没有中间那二十二年的相背相逆。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能将谢衣带回去的。
流浪下界的二十二年里,谢衣周游天下,寻访灵地,终以失败告终;其后,谢衣访尽天下术士奇人,寻求对抗浊气之法,亦以失败告终;再之后,谢衣探访上古遗迹,寻求渡魂之术,尝试将魂魄移入偃甲人体内,然而夺舍渡魂之术乃上古禁忌邪术,其间凶险万分,亦以失败告终。
一次次艰苦卓绝的尝试,不断失败,不断失望,沈夜想,这倔强的徒弟想必是终于绝望了,才会近乎自弃般向百草谷那位墨者以隐语提及矩木枝吧?既然已经绝望,知道烈山部再无出路,只要好言相劝,谢衣应当会回心转意。
直到真正面对谢衣,看到那双眼睛,顿时如一盆雪水浇下,令他心中寒彻。
一路被百草谷的天罡与剑仙追缉,又要躲避流月城眼线的布控,谢衣看上去极为疲惫虚弱,身上多处受伤,然而在与他对视的那一刻,那双温和沉敛的眼睛只有片刻的软弱与感伤,随即便再次闪耀起不屈的光辉——就如少年时对抗那些不义之徒时一般。
他竟这样看着我!?
我在他眼中已是这等可憎!?
朗朗月华,万里瀚海,都不及谢衣一身湛然光华。
沈夜被那目光、那一身光华刺得恨意沸腾,咬牙切齿唤他:“谢衣!你能逃到哪里去!?”
然而万万想不到,银光一闪,谢衣竟然率先出剑。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心寒的了!
心寒到连抵挡都忘了,眼睁睁看着那一剑刺至面前来,捅入胸口。那一刻,他真是懊悔欲死,愤恨欲死,他是何苦走这一遭,受这诛心一剑!?
“师尊……”谢衣也愣住了,哀伤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想也未想,反手一掌,将谢衣打得飞出数丈,呕红坠地。这一掌含怒而发,用了真力,可他并未感觉到反击的快意,掌力吐出的一刻便察觉谢衣身体内一片空虚。
谢衣竟然并未运力抵抗!
重伤了紫微大祭司,离得这么近,居然不曾防备来自紫微大祭司的反击,这是何等的愚蠢!
即便运转全部灵力,世间有几人受得住紫微大祭司含怒一击?更何况是神乏力竭,完全未运力抵挡的谢衣?
“谢衣!”沈夜心中骇惧到极点,掠过去俯身探察。
谢衣已然勉力撑起身子,急切地望着他,神情凄惶问道:“师尊你怎样?”
四目相对,沈夜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谢衣在担忧他,在紧张他……只不过如此罢了,却仿佛抚平了心中的愤恨一般。他甚至不无安慰地想,原来他的徒弟心里还是念着他的。
“跟我回去!”沈夜低声道,分不清是在哀求还是在下令。
“不……”谢衣的声音亦是极低,似是极为软弱,却又隐藏着令人心惊的坚定。
“谢衣!你敢再说半个不字……”沈夜怒喝。
“师尊,”谢衣打断了他,从他脚下艰难地爬起来,平视他的眼睛,“往者已不可追。你我师徒之义已然断绝,旧日种种如川而逝,又何必重提?”
短短片刻间,谢衣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沈夜却仍未从那震惊中清醒,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师徒之义……已然……断绝?”
谢衣双手一展,幻出一柄长剑,“大祭司,请赐教。”
这次居然连师尊也不叫了!
既然还有力气出剑,想必是支撑得下去!
沈夜气极反笑,厉声道:“好!好!好……真是本座的好徒弟!要战便战,只不过,你若败了,又当如何?”
谢衣淡然道:“那便任大祭司处置。”
谢衣受伤不轻,经不起消耗,这一战自然是越快结束越好。沈夜冷笑一声,心意一动,偃甲蛇自沙地下呼啸而出,狠狠咬向谢衣。谢衣全力相抗,施展毕生所学与偃甲蛇相抗。但沈夜知道,谢衣必败无疑。他这个徒弟,聪明绝顶,惜乎一生醉心于偃术,于武学法术一途用心着实太少。
反正是必输之战,就快放弃吧……沈夜默默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没多久,谢衣果然呈现败象。
偃甲蛇与沈夜心意相通,敏利凶狠,狠狠一口咬在谢衣腿上。
沈夜心中冷笑,又感快慰,正要上前采摘胜利果实,将这不自量力之徒带回流月,好好地“处置”一番。谢衣的身影却震颤片刻,骤然消失。
轰然雷鸣声中,脚下的整片沙海炸开。
此为——风火雷炎之阵!
风火雷炎之阵外,犹有玄冰绝阴阵等着沈夜。
他精心培育数年的好徒弟,连被背叛也要不知羞耻地命人护着的好徒弟,竟然在这沙海之中借天地之威,设下绝杀之阵等着他送上门来。
再也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沈夜心头的愤恨。
世间也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消解沈夜心头的愤恨。
即便是修为绝顶如他,足足花了一昼夜才破开层层相叠的法阵,在沙海深处追上谢衣。
谢衣大半衣衫都已被鲜血浸透,不知哪来的力量,竟然还能在月下拖步而行。然而每走一步,便有血水滴下来,洇入黄沙。
沈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血有护体及修复之力,胸口那一剑并不能要了他的命,但法阵一天一夜的轰击,令他多处受伤,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全然没有半分大祭司的威严高贵之态了。恨意折磨下,沈夜的脸冷酷得几近僵硬,又有几分可怕的扭曲。
谢衣到底要往哪里去?
宁死杀死师尊,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回流月?
那他沈夜,便定然要将谢衣带回流月城去!
他缓步贴近那个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却一直不肯倒下的血人。
然后,一把扼住了谢衣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沙地上。
恨不得把他片片咬碎,嚼食如腹!
恨不得剖开那胸膛,看看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成的!
谢衣并未反抗,或者说,已然失去反抗的力气。那张苍白如纸的清秀脸庞因窒息渐渐涨红,发紫……沈夜终究还是松了手,看着他因空气骤然涌入肺部而猛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大量暗紫色的血,触目惊心,令沈夜冷得发硬的心肠再度软化。
自己还真是可悲啊!
沈夜不无自嘲地想着,向谢衣道:“你自己说的,若败了,便任我处置。”
谢衣似是笑了笑,嘴唇微微蠕动。
沈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得俯下身去。
“师尊,我……你……”谢衣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什么?”沈夜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凝神细听。
察觉不对时,已来不及了。
谢衣体内残余灵力引爆,沈夜出手阻止,将那股力量控制住时,谢衣的心脉已然炸成碎片。那明明已然流血过多快要干枯的身体里,居然仍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谢衣——”沈夜耳边传来一声惨烈叫声,却未察觉那是自己在叫。
谢衣瞳孔渐趋涣散,竟然回光返归般,恢复了往昔的清澈明净,然而他未再看沈夜一眼,却将目光投向了头顶的浩瀚天宇。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此夜,明月当空,星子稀微,玉宇净无尘。
很好的夜色,身边,守着很好的人。
只是他无缘罢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谢衣喃喃念道,遥想着那终成梦幻的少年心事,忽尔一笑,似解脱,似哀伤,缓缓阖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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