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龙兵屿方圆十里的海域设有结界,航船行到附近,便会被恶浪所阻,若航船再往前走,便是覆舟之祸。然而那条小船乘夜色而来,竟然不肯退却,顽强地与风浪搏斗,直到小船被海浪击成碎片。
初七惊道:“主人!”
以他的能力,要救人只是举手之劳。
然而沈夜负手看着,并没有施救之意。
初七不得命令,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光下的大海,如一头骤然睡醒的雄狮,发出愤怒的巨吼。突然,雪亮的浪头上露出个人影,那人想必水性极佳,居然妄想游到岛上来。
人力难抗天威,怒涛般的浪潮挟裹着他掷向大海深处。
然而虽处如此绝望之境,那人始终未曾放弃,凭着难以想象的执着不断地做着徒劳的努力。
沈夜问:“你想救他?”
初七迟疑道:“主人曾教导属下,生命弥足珍贵。可以不杀人时,不能随意取人性命。”
说话间,与海浪搏斗的人影已看不到了,不知是否已被淹死。
沈夜沉吟片刻,淡淡道:“想去便去吧!”
话音甫落,岸上已只余一条残影,远处黯沉的海面上明光一闪而逝,不多时,一道玄光折回。初七自头到脚俱已湿透,头发、衣角不住往下滴水。他手里抱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已然昏迷。
初七施了个法术,将海水从少年肺中逼出。
少年j□j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神仙?”他脸上忽然露出狂喜之色,跪在地上雀跃地叫:“他们没有骗我,岛上真的有神仙耶!”
沈夜神色冷漠,一副壁上观的模样。
初七只得走上前,向那少年道:“此地有海怪出没,异常凶险,你为何夜闯此岛?”
少年抓了抓头发,“我阿娘得了重病,大夫说,只有神仙能救!求求您,行行好心,赐小民仙药,救我阿娘!”
初七道:“我们并非仙人。”
少年露出失望之色,环顾四周,摇头道:“我不信!你们看起来很像仙人啊!咦,那边还有很漂亮的宫殿,明明就是传说中的仙岛嘛……能住在仙岛上的,肯定只有神仙啊!”
少年不敢纠缠沈夜,膝行过来,抱住初七的腿反复哀求,任初七如何解释,都不肯听。初七被缠得无法,求助地望向沈夜。然而沈夜神色淡然,只是冷眼旁观。初七心头一凛,忽然明白过来,这少年是沈夜出的题目,而他需要给出答案——一条符合烈山部利益的答案。
龙兵屿周边设下结界,散播海怪传说,目的便是阻止外人窥伺。
今夜他将这少年救上岛,看到此间风物,如果放他回去,经这少年宣扬,必然会引来更多好奇之人。
说不定,还会引来修仙门派。
那时,只怕会死更多的人。
初七指尖微微颤抖——这少年的命,竟是留不得了。
沈夜满意地看着初七微微发白的脸,“你明白该如何做了?”
初七:“……”
少年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放开初七的腿,畏惧地缩了缩,“你……你怎么啦?你只要肯救我阿娘,叫我做什么都肯的……”
初七道:“我们并非神仙,无法帮你。”
少年垂下头,讷讷道:“是么……”
初七道:“而且,你再也不能离开此岛了。”
少年惊讶抬头,拼命摆手道:“不行啊!我阿娘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顾她!你们又帮不到我,为什么要我留下?”
初七道:“如果你肯留下做建造房屋的工匠,我便……”
少年跳起来,怒道:“才不要!你们神仙真小气,不帮忙就算啦!我要回家照顾阿娘,才不要留下!”
一面说,沿海滩跑去,“我这就造船离开!”
初七追了两步,回头望向沈夜,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沈夜神色极其疏离淡漠,以一种异样挑剔的目光注视着他,似在斟酌他是否能达到某种标准,或者有某种资格。
如果做出错误的决策,会令主人失望吧!
初七喉头如被极尖利的长刺哽住,手下意识地握住腰间长剑,瞬间如被烫到,掌心传来宛似真实的灼痛。
他恍惚间想着:反正是不认识的人,就算一剑杀了,有什么关系呢?
——但为何只要一想到那少年天真的脸,清澈的眼睛,就会有种异常痛苦的窒息感!?
明明在他心中,沈夜的意愿是高于一切的,为了主人,可以做任何事的,但心中那不断激涌、愈演愈烈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从深渊中冒出头来,要大声地反驳他,痛斥他!
所有的道理,所有的利害,他分明是清楚的。
应该要追上去,拔剑,只须一击……
为何双腿如此沉重,根本迈不开步子……为何手中的剑如此滚烫,都要握不住了……初七额间尽是冷汗,扶在剑柄的手异常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就在这时,沈夜忽然转身,负手背向离去。
海风从身后传来,将沈夜的将法袍吹得直直往前飘。头发也被吹散了,不住拂到脸上,搅乱了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跟了上来,远远随在身后。
浓烈的血腥气顺风而来,混杂在微腥潮湿的海风中,黏腻而令人烦闷。
沈夜放缓脚步,等他逐渐走近,才恢复平日步态。
初七却放缓了步伐,并不肯离他太近。
沈夜也并不强求。
海浪声渐远。
两条修长身影,一前一后,默默行走在城中心的主道上。
月光下,忽然自前方传来低沉温和的教导,“烈火,令人望而畏之,故少有投火而死者。水懦弱,妇孺皆可狎而玩之,故溺毙者不计其数。这便是欺善畏恶的人心……故而,为政之道,做事之法,皆要在一开始便划清界限,越界即死,绝不宽恕。令人知其界限,知其可畏,不敢抱持侥幸之心,才可相安。”
初七低声道:“主人教导,属下谨记。”
沈夜淡淡道:“今日杀一人,却是救了更多的人。君王之道,趋利避害,为护生而杀生。然而护生之德隐不可见,杀生之罪孽却附骨随形……担得起这份罪,才坐得起那个位子。”
他轻嗤一声,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神殿,嘲道:“你看,所以才要用这样华美的笼子将人供起来。”
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回紫微神殿。
沈夜步入主殿,手一挥,烛光点亮。
初七忽然在他身后跪下,垂下眼眸,低声道:“主人,属下……并未杀死那名少年。”
三十二、
沈夜肩膀一僵,却并未回头,只淡然问:“理由?”
“属下的判断,并未到非杀人不可的境地。既然目的只是隔绝外界窥伺目光,可选择的手段不止一种。属下重伤他以作威胁,击溃他逃生意志后,将他交给岛上守卫严加看管。”
沈夜道:“哦?”
初七想了想,补充:“建城需要人力,等他伤好后,可以充作工匠——属下认为,这种选择更符合流月城的利益。”
沈夜静默片刻,淡然道:“抽出你的剑。”
初七愕然,“主人?”
沈夜转身,冷沉目光似能洞穿他身体,“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并不满意,现在,我要你向我证明——你有敢于杀人的意志。”
初七心头微恐,“属下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沈夜拧起斜飞长眉,声音微微抬高,“站起来,我要你用手中之剑刺伤我。”
初七大惊,惶然道:“属下是主人手中的刀剑,当以性命守护主人,怎可伤及主人……”
沈夜冷冷道:“因为你的心太懦弱,撑不起你要担负的责任。我要你的剑饮我之血,以我之血磨砺你之心志。”
初七蓦地咬牙起身,朝殿外走去,“属下这便去杀了他!”
“站住!”沈夜淡淡道,“不用多事,你对他的处置,并无不妥。”
初七回头望向沈夜,涩然问道:“既然属下的做法并无不妥,主人为何要如此惩罚属下?”
沈夜淡淡道:“做法虽正确,内心的优柔难断也暴露无疑。”
初七露出异常痛苦的神情,“主人,请相信属下——必要时刻,属下可以为主人杀任何人。”
沈夜截断他:“现在即为必要时刻。”
“可是……”初七轻轻摇头。
沈夜淡漠一笑,“一把无法沾血的刀剑,要来何用?你若无法出手,我为何要将你留在身边?”
初七右手扶住剑柄,然而身子微微打颤,根本无法握紧。
沈夜凝视他片刻,漠然转身,“我明白了……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主人!”身后传来嘶哑的一声,如困兽的哀鸣,“请不要抛弃属下。”
“弱者的祈求能换来什么呢?端看旁人的心意罢了。”沈夜淡淡道,“可惜我心如铁石,从不怜悯无能之辈……”
背后一片死寂。
片刻后,身后传来初七嘶哑低沉的声音:“主人请留神,属下要出剑了!”
剑气骤然在身后绽开,凛然冰寒,气势如虹,却并无杀意,只有沉沉的虚无空寂之意。
剑气破空之音,宛似泣血之悲鸣。
那是——初七的剑心在悲泣。
那么,便好好地痛哭吧,泣尽血泪,涅槃重生……沈夜收紧手指,微微冷笑着,欣然转身,迎接夺面而来的一击。
一条黑影若腾空之蛟龙,冲入他怀中。
肩下一凉,起初是微微的痛楚,瞬间放大千百倍。温热液体从灼痛处溢出,散发出浓烈血腥之气。
这一剑又快又急,洞穿了沈夜肩下位置,却很好地避开了要害。
计算精准的一剑。
沈夜赞许道:“你做的很好……”但随即发现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预估。
初七呼吸沉重,身子瑟瑟发抖,似在拼命忍耐什么痛楚。
他扳起初七的脸,那张脸苍白如纸,嘴唇发紫,清秀五官痛得扭曲变形,眼中的光极为哀恸,却也极为清澈平静。
冰魄持一的剑柄在初七后背,剑刃先洞穿了他的身体,斜斜上挑,最终刺入沈夜的身体。
亲密的相拥姿态,实为剑刃将两具身体串在了一起。
身体紧密相连处,同样的伤口相互依偎挨擦,同样鲜红温热的血液交汇融合,浸透两人的衣裳。
“愚蠢。”沈夜冷冷道。
初七眼角发红,声音微颤,“属下是要为主人斩断天地的刀剑,主人要求的一切,属下皆当做到,也皆可做到。但是,若有人对主人不利,不管是谁,要伤害主人必先从属下尸体上跨过——哪怕这个人是属下自己。”
“愚蠢!”沈夜更严厉地痛斥他。
初七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放弃了辩解,强忍剧痛,小心后退,将剑刃顺原路自沈夜体内抽出,低声道:“属下为主人疗伤。”肩膀忽然被按住,沈夜扶住他身后剑柄,低头观察片刻,确认伤势虽重,并不致命,以极稳定细致的手法缓缓拔出剑。
两个重伤的人相对无言,怔然失语。
沈夜忽然觉得愚蠢的人并非只有初七,自己似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他不由自嘲地想,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了。
以术法暂时封住伤口,默然片刻,沈夜问:“冷吗?”
龙兵屿气候温暖,但春夜寒气仍重,初七为救那少年入海寻人,全身衣物皆湿透了。
“属下可以忍耐。”初七低声回答。
沈夜解下祭司法袍,披在他肩上。
“主人,不可!”初七急忙避开,脚后跟绊了一下,仰倒在一张椅子上。忽然醒悟那是紫微大祭司的神座,更加惊惶,拼命挣扎起来,“主人,这是您的座椅,属下……属下不能……”
沈夜却将他按了回去,用华美法袍将他裹紧,然后在神座前半跪下去,仰面望着他的脸。
这样的姿态,宛似忠心下属跪在主人面前。
初七不安地闪动眼睫,喃喃:“这样不行……不行……”
沈夜却似着魔了一般,解下胸前法器、佩饰,探身挂在他颈中,细心整理妥当,矮身跪回地上。他双手扶着初七膝头,深邃瞳孔自下方专注地仰望他,似爱慕,似悲伤,目中流转着极难得的温柔。
那漂亮的傀儡人,如被利箭钉在神座上的一只玄色鸟儿。
华丽羽翼折断了,被强横的主人拢住,依恋着主人,又被主人折磨,逃不开,也不肯逃。
多么好看的囚鸟啊!
肌肤苍白得近乎半透明,半湿发丝贴在颊上,黑蛇般蜿蜒探入领口,微微茫然的神情,使他凛然雪意之外,散发出一种极为清媚的色香。那张雪意与清媚兼具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一半被烛光映得如珠玉含光,玄色法袍犹如最浓的黑夜层层铺开,胸前华美而具神性象征的赤金饰品却在烛光中熠熠闪光。
魔性与神性的极端,相互撞击,相互融合。
铸就一身令人只愿依偎,只愿顶礼的旷世秀姿。
沈夜手掌沿膝头上移,握住初七垂在襟袍外的手指。修长十指,衬着玄色法袍,越发的白,泛着玉石般的光彩。即便缷去了劲力,那种软里依然是青年男子的柔与韧。
初七被沈夜的姿态与神情蛊惑了,茫然而不知所措,喃喃:“主人……”
沈夜垂首,恭敬吻在他手背上。
心底响起祷诵之声:
“神农有灵,佑我流月。”
“一切罪归于我身,一切罚降于我身。”
“纵然九死亦无所悔,万世畸零亦无所惧。”
……
窗外忽然光明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一瞬之后光明散去,狂风入殿,烛光一闪而熄,只余满室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紧接着,霹雳一声,天心深处降下震耳欲聋的滚滚雷声——原来不知何时,沉沉乌云遮蔽了明月,清辉不再,天地间漆黑如墨。
沈夜心头升起不祥之感,转头望向殿外。
豆大的雨点打在青石地面,劈啪作响,如恶战时催促进军的鼓点。突然,一道雷火自天而降,将庭中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柏劈作两半,轰然一声,断裂的树干向两侧倒去,不知压塌了多少殿宇。
沈夜忽觉心头微寒,起身走入庭中。
天风海雨挟威而降,短短一瞬,沈夜头发衣裳皆被浇透。
然而,下一刻,雨水全都不见了。
并非是雨停了。
而是初七掠至身边,释出瞬华之胄,将漫天风雨挡在了外面。
初七将祭司法袍披回沈夜肩上,低声道:“主人,您有受在身,不宜淋雨……”与沈夜视线相接,悚然一惊,失声:“主人,您……是否有事发生?”
沈夜手掌抚在胸口处。
他修为极高,对世事总有几分感应,虽不知其从何而起,却能心生警兆。
两人同时仰头。
一声长唳,一只偃甲鸟穿越雨帘而来,盘旋一周,落在石栏上。
(https://www.mangg.com/id16839/9140537.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