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内府深处的一间大殿中,灯火通明,十几名重伤的剑者默然静坐,正由七杀神殿的医官们施术治疗。
沈夜面色凝重,端坐于上首椅中。华月立于沈夜左手边,秀眉深蹙。瞳以手撑颌,垂眸坐于轮椅中,却是云淡风清的模样。
内府大神官神色悲怆,话是向华月说的,眼睛却注视着沈夜:“沉渊公子感染魔气之事由大祭司一力促成,自那之后,深居简出,静思己过,不想竟发生如此惨剧。本座未能照顾好少君血脉,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少君,自请辞去大神官之职,削去贵籍,族中百代不得再入神殿。”
华月冷冷道:“大神官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神官淡淡道:“居其位,谋其政,既为内府大神官,自然有守护主君的职责。如今沉渊少主于内府中遇害,魔气爆冲,变成失魂魔物,并重伤十几位剑者,致六人丧命——此皆为吾失察失职之罪。大祭司殿下一向赏罚分明,想来不会姑息失职者,本座面皮虽不甚薄,也懂得‘恬不知耻’四字如何书写,亦不敢贪恋权位,尸位素餐。”
这番话,句句扣住“失职”二字,自然是在指摘廉贞祭司华月掌管城中事务,却令此等惨事发生,自当引咎请辞。否则,便是沈夜私心维护、处事不公,便是华月贪恋权势,恬不知耻。
华月气得秀面铁青,手掌一翻,法器箜篌入手。
大神官眉头一挑,讽道:“本座引咎辞职,与廉贞祭司有何干系?又未曾指摘你的过失,何须动怒呢?”
华月怒极反笑,冷声道:“要按我说,这也算是善恶有报吧?这些年魔气爆冲,变成失魂魔物的又岂沉渊公子一人?”
大神官厉声道:“此地为少君内府,廉贞祭司请慎言!”
华月手指一划,流丽音符泉水般泻出,嘲笑道:“我的话是否属实,大神官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平民的性命天生下贱吗?便任由你们作践,你们除了娘胎里带来的那一身骨血,到底有哪些值得尊敬之处?”
“仓啷——”之声连成一片,席地而坐的剑者纷纷站起,执剑佇立,满脸怒容。
一名剑者俯身行礼,沉声道:“廉贞祭司,此地为少君之地,请您立刻致歉,否则在下不才,愿请教音杀之术。”
华月刚要回敬,一条威严身影擦肩而过,龙行虎步,意态悠然,停在她身前三尺之处。紫微大祭司沈夜冷眼觑着殿下众人,嘴角含三分笑,眉梢带四分傲,漫不经心道:“各位天纵英才,有通天彻地之能,为流月城辛苦奔波,立下不世之功业,小小的廉贞祭司有何资格挑战,由本座向诸位请教如何?”
殿中剑者长年居于内府,养尊处优,何来功业——这是比华月更尖利的嘲讽了。沈夜那悠然神色,眉梢眼角的深深鄙夷,浅浅冷傲,调和成一抹奇妙的轻渺之态,便是不言语也能戳到人肺管,再配上这番话,杀伤力凭添数倍。
短短数语,所有剑者脸都涨红了脸,双眼喷火,愤然至极。
大神官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我等困坐内府,自然比不得大祭司殿下结交魔物,背离神道,此番功业,千古未闻,我等自愧不如。”
“呵!”沈夜微微冷笑,右掌一摊,“似诸君这般爱惜羽翼胜过一切,何须功业锦上添花,体面尊贵活着,休要沾上一星半点的污渍,死时仍披着一身纯白油亮的皮毛便足够了。”
“沈夜!休要欺人太甚!”大神官的涵养和气度也终于是撑不下去了,袍袖一拂,足下紫金方砖寸寸断裂。
沈夜却连眼角余光也懒得赐他一线,抬步徐徐步下石阶,嘲道:“听不得半句逆耳之言,受不得一丝诋毁冲撞,不过口角了几句,转眼就将内府大祸与沉渊之事置于脑后,只顾着争一时短长。若然能胜过我,也便罢了,明知势单力弱,却要以卵击石……似你们这般不顾大局,任性使气,一个个无头苍蝇般,到底能做成什么大事?”
一番话掷地有声,激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大神官厉声道:“我等萤火之光,自然不敢与大祭司殿下相提并论。以大祭司之能,洞幽察微,想必能给内府一个交待!”
“大神官过奖了。”沈夜冷哼一声,漠然道:“这样与本座交涉,还算有点体统。瞳,你知道怎么做?”
撑颌倚坐于轮椅中的人动了动肩膀,恬睡中醒来一般,缓缓抬起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冷玉般的清俊面容,斜戴的眼罩,不泄一丝情绪的冰眸,坚毅淡漠的唇线,利落刻薄的下颌,缓缓挺直如标枪般的腰脊,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清清楚楚地展示着独属于七杀祭司的冷酷无情。
传说中出生即以妖眸杀害双亲,少年时历尽孤苦艰辛,成年后高居七杀祭司之位,掌管刑罚情报探听诸事。
擅用蛊毒,擅于玩弄人心,残忍、刻毒、无情的象征。
这般强大而冷酷的七杀祭司——
当他毫无情绪波动的右眼缓缓扫过大殿,即便是意志最坚定的剑者,也不由在那双冰眸的注视下避开视线。
“沉渊公子剑术与法术双修,虽不及少君三成功力,亦非易与之辈。能袭击得手,而不暴露身份,必为内府贴身之人。”瞳淡漠的声音在大殿回荡,音调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字字如钉在众人心头的铁锲一般,“即日起,封锁内府,由七杀殿接管防务,诸位各回居处,无我召令不得擅离居处——擅动者,以叛乱罪处。”
三十四、
瞳用一只长颈瓷瓶往初七伤口一照,冰蚕蛊循着龙蜒香气自伤口爬出,乖乖钻了进去。他取过针线,出手如风,不多时便将伤口缝合完毕。
初七低声道:“多谢七杀大人。”起身站到沈夜身后,侧首望着沈夜,欲言又止。
瞳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意,向沈夜道:“尊上,请让属下为您疗伤。”
沈夜责难地瞥了初七一眼。
瞳道:“何必怪他。尊上定力不凡,但也只能瞒过旁人,岂瞒得住我?您抬手时动作微有不协,应该是伤在肩下,且被利刃贯体而过。虽然不是什么致命重伤,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难保不发生极端之事,还是保存实力重要。”
沈夜淡淡道:“不必了。我已用术法稍作疗愈,神血之力有疗伤之效,我伤口回复速度比常人要快数倍,这点小伤,几日便可痊愈。”
初七道:“主人……”
沈夜瞥了他一眼,初七只得住口。
“神血还有这种效力?以前倒未听你提过。”瞳露出好奇之色,很有几分跃跃欲试把紫微尊上做试验品研究一番的意思。
沈夜沉下脸。
瞳咳了一声,起身告辞,“沉渊近侍之人已被带回刑房,属下事务繁忙,便不奉陪了,尊上请回吧。”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重要之事,回头道:“差点忘了,那位……夫人下界之事是往后推一推,还是按先前所议办理?”
沈夜肩膀微僵,朝初七看去。
初七默然静立,并未流露出特别的情绪。
短短一瞬的紧张,沈夜随即也明白是自己过于敏感了,遂淡淡道:“小小浪潮,有何可惧——她那边可有异动?”
瞳道:“那里倒是风平浪静。那位新宗主手段了得,处处谦恭尊重,却将整座府第看管得密不透风,门内事务皆由其独断。她早已失势,新近又感染魔气,只在内宅静养调理。”
沈夜沉默片刻,“罢了,此事你不用再管,到那日我会亲自护送。”
瞳点头,“那便有劳尊上了。沉渊之事也请尊上多加小心,有能力掀起这场异变的也就那么几家了,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们一齐发力,挑动内乱……别的也就罢了,不知又要流多少血才能抹平。”
沈夜冷笑一声,“选中沉渊这颗棋子,用心堪称狠毒。”
“也是一招挑动乱斗的妙棋,沉渊他……毕竟是少君血脉……”瞳叹了一声,冷情眼眸中泛起一丝少见的沉郁。
沈夜一时也哑然了。
那位千年以来最伟大的大宗师,一生隐居内府,却如定海神针一般,从静流幽渊深处影响着流月城的大局。沈夜对那人有敬仰,有无奈,有一种无法掌控的焦躁感,甚至有几分恨意——若那人肯担当起一分的责任来,城中局势何至于如此艰难?
责任——在少君心中,在谢衣心中,可曾有这两个字!?
明明有能力,也有守护族民的心意,却为了一些不知所谓的坚持站到他的对面,与他作对。
那两个人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
不,他并非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不明白,他们以生命坚守的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比反抗流月城悲哀的宿命更重要?比烈山部数万族民的生存更重要?
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穿了,不过如此而已。
只是,他仍旧觉得不甘心。
沈夜冷笑一声,悠悠道:“想必明日城中必然流言四起,纷纷将沉渊之死推到本座头上。”
瞳深以为然,“沉渊多年来与尊上作对,现在感染魔气而失去神志,变成非人非魔的怪物,自然是尊上心胸狭隘,趁机报复。”
沈夜颔首赞许:“不错……然后会有人跳出来鼓动族民,说那沈夜既能如此对待少君血脉,对旁人还能安什么好心!等着罢,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被沈夜逐一害死。再不站出来反抗沈夜,便等同坐以待毙。”
“主人!”初七忽然单膝跪地,“属下请命,愿为主人监视城中异动。”
沈夜侧过脸,心情复杂地望着跪在脚下之人,嘲道:“伤者就免了。”
初七跪地不起,“请主人成全。”
沈夜皱眉,“不准!”
初七抬头祈求道:“主人!”
沈夜冷笑,“下次弄伤自己之前先过过脑子,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主人需要你时一身伤病,想要用你都不称手。”
瞳仰头观察殿顶——住了这么久,好像还未好好看过那些雕饰花纹啊!
初七被沈夜斥责得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沈夜喝道:“你倒是长进了,本座的话也不听了!?”
初七脸色苍白,垂首道:“属下不敢。”
瞳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数十年前。
那时沈夜虽有沧溟支持,地位却远不如现在稳固,而那一切在谢衣拜师之后有了极大好转。谢氏一族向来淡泊,有荣宠而不掌实权,又与城主一脉亲近,这样的大祭司继任者令王党势力极为满意。大祭司殿这边也十分满意——那孩子实在是太过优秀了,聪明而谦逊,温柔而洒脱,短时间即扭转了所有持怀疑态度之人的看法。
沈夜那份骄傲自豪,亦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然而私下时,沈夜却管教甚严,稍有小错,亦不姑息。
所谓的严师出高徒,便是那样了。
其实所有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他不会真的重罚谢衣,沈夜的严不是严厉苛刻,而是严谨凝重,生怕将一块至美璞玉雕琢坏了。连谢衣自己也清清楚楚,然而每次犯了错,却总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捏着衣角跪在师尊脚畔,垂下脑袋,哑着嗓子委委曲曲道:“弟子知错,弟子再不敢了。”
到底是小孩子,其实能犯多大错呢?
谢衣又从小都那么乖巧懂事……
一缕隐痛突然利针般刺入心扉,猝不及防,居然绞痛了五脏六腑。瞳怔怔望着殿顶雕栏上的繁复花纹,稀奇地发觉,自己干涩了许多年的右眼居然有些微发热。我这是老了么,竟也学会多愁善感这一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低头漫不经心地朝跪在沈夜脚下的初七望去。
面色苍白的傀儡人乖顺地跪在地上,他不是假装害怕,而是真的敬畏。
相同的身体,相同的面容,但这并不是谢衣。
瞳一直分得清清楚楚,从未混淆过,他不明白的是,沈夜那样眼光敏锐的一个人,为何一直看不出他们的分别呢?
“初七,”瞳开口打破那两人间的僵持,温言道:“即便是一柄剑,也要磨得足够锋利,才能称之为利器。你是大祭司极为重视之人,更要自珍才是。”
初七恭敬道:“大祭司教悔,属下谨记。”
瞳道:“既已知错,还不快向大祭司认罪?”
初七却不言语了。
瞳不悦道:“若一个傀儡连服从也做不到,便该毁掉重制。”
沈夜皱眉,“瞳……”
“尊上,您对他太过纵容了。”瞳截断沈夜,右眼冰眸凝视初七,食指轻轻敲击轮椅扶手,冷酷道:“我虽不知你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受的伤,可一个负有守护之责的傀儡,连‘保存战力,时刻准备为主人而战’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要来何用?”
冷峭银眉皱紧,唇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凝着冰渣,“今夜需你要负伤监察异动吗?若有此等需要,大祭司与我不知道安排人手吗?”
“一个聪明人,任何时候都应该用理智做决定,而非受情感的驱动!”
初七被教训得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满面惭色,脑袋深深垂下去。
沈夜看得不忍,却也未阻止瞳,只淡淡道:“初七,去吧,回紫微神殿,七杀祭司的这番教导记在心里,用心揣摩。”
“尊上。”瞳皱眉看着他,“您也请回紫微神殿养伤。”
沈夜:“……”
瞳无奈道:“尊上难道忘了,自己也是伤患?”不等沈夜说什么,又道:“刑讯逼供,今夜未必就有结果,尊上回去静待消息便是。”
沈夜思忖片刻,点头道:“那么……便辛苦你了。”
瞳亲自将沈夜送入七杀神殿下的秘道,沈夜放缓脚步,让初七走到前面去。
瞳以为沈夜有关于谢夫人之事要交待,没想到,沈夜问出的却是另一件事,提到了他以为沈夜永不会在他面前提到的人:“瞳,你与少君……”
似是不知如何说下去,沈夜陷入深默。
瞳怔怔道:“少君啊……”却没有后文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一直忘了问你,少君死的时候……”又失了下文,片刻后,瞳清俊侧脸上浮起一丝轻讽笑意,“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夜凝视他被寒冰封冻的右眸,“我知道,你一直很敬慕少君。”
这件事他在心底压了许久,一直无法向瞳开口。
直到今夜,沉渊之事爆发,那个问题已无法再回避。
瞳忽然问:“尊上可知,当初我是如何以罪孽之身进入七杀殿的?”
沈夜:“是少君出的力?”
瞳轻轻摇头:“我不知道。看起来似乎是诸般巧合促成,与他并无关系,我事后细细追索,也全无头绪,而少君,众人皆知,又一向不插手城中事务。”
沈夜默然。
瞳自语般:“然而杀亲之重罪,妖瞳之孽身,有何资格进入七杀殿执役?那时我受尽炎凉冷暖,还是个极孤愤的少年,虽极力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绝不可能进入七杀殿执役。老实说,那时我并未抱多大希望……直至今日,回想那一天的情景,犹如梦中之景。”
沈夜道:“这么多年,你未曾向少君求证过?”
瞳摇头道:“身份天壤之别,有何资格相见?后来我成了七杀祭司,他已闭关谢绝见客。那时我想,以后有的是时间,总有问清楚的一天……心魔附上矩木之后,此举却又显得多余了。”
一而再,再而三,便这么错过了。
沈夜望着瞳,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轻快笑容,“这么说的话,你我还真是像啊。”
瞳笑道:“一样讨人嫌吗?”
沈夜苦笑,“不错,一样的讨人嫌。”
幼年时被亲族鄙薄嫌弃,其后命运峰回路转,终于踏上权力高峰时,又与所重视的人分道扬镳。
他不由加深了唇畔笑容,自嘲道:“刚好做同路人,也不错。”
瞳也笑了,低声道:“那便一起走这一程吧……”
沈夜点了点头,走入秘道。
“尊上!”瞳忽然叫了他一声。
沈夜回头,“何事?”
瞳平静地说:“沉渊虽然死不足惜,但他……”
“我明白,”沈夜温言道,“此事由你负责。把那个人揪出来。无论是谁,持何等目的,总要给内府一个交待,也算是你给少君的交待。”
“多谢尊上。”瞳躬身行礼,抬手封上秘道结界。
秘道不远处,初七在等沈夜。
一盏灵力幻成的小灯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傀儡人的清秀面容,橘色暖光映得那张面容格外多情。
沈夜由黑暗中向那一小抹光明走去,恍然间生出一种细微的安慰——他的同路人不再只有瞳,如今多了一个。无论逆天之途,还是无间之路,这个人都肯一直陪下去。
当真是……别无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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