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沉渊和那些神官、剑者都被带出殿外,经过盲者身边时,沉渊突然叫了一声:“父亲!”屈膝跪在地上,仰起的脸上布满渴望。
“少君!”沉渊身后的剑者和神官一起下跪。
盲者并未理会他们,神情漠然地继续前行,每一步都如经过计算般精准,最后停在神座前七步距离处,隔着眼前黑色布带静静“望”着沈夜。
华月躬身一礼,默默退出殿外,神殿大门缓缓阖上,只剩二人相对而立。
沈夜神色复杂地望着盲者,许久方道:“老师,您终于肯见我了。”
盲者淡淡道:“大祭司客气了,你的剑术与法术由前大祭司亲授,只是在我座前聆听过几次授课,并未入我门下,真要论起来,过世的谢先生也只能勉强算是你的半个老师。”
沈夜沉默良久,缓缓道:“昔日教诲,夙夜不敢忘怀。”
盲者眉头微挑,“大祭司因言下罪,抓捕族民流放于无厌伽蓝,令他们受浊气侵蚀而肢体溃烂。再利用心魔撒播疾病复发的诱饵,引沉渊布局行刺。其后,大祭司顺势而为,假装重伤,铺设层层迷局,激发沉渊心中自责、自卑之极端情绪,使那个懦弱谨慎的蠢物放下戒心,失去冷静,推出全部筹码,踏上反叛之路。最后,大祭司张网以待,诸位祭司合兵一处,以多胜少,将攻入各处的剑者、神官各个击破——这般计算周密的狠辣算计,吾,不敢居教诲之功。”
沈夜叹道:“不愧是少君,短短半日,便推导出前因后果——少君指责我因言下罪,您可知道,感染魔气的族人中,为何有一部分人会彻底入魔,变成怪物?”他微微冷笑,“好教少君知道,便是沉渊公子指使那些人袭击感染魔气的族民,令其魔气贯心,丧神失志,沦为怪物。世间任何恶行,皆须付出代价,这等残害族民之举,恕我难以姑息。”
盲者沉默片刻,道:“好,便算他们是罪有应得。那么,大祭司可曾想过,要为自己的所做所为付出何等代价?”
沈夜默然。
盲者追问道:“以大祭司的智慧,想必沉渊的作为早已看在眼中,步步退让,隐忍至今,终于一网打尽——纵之为恶,也难说这其中有善念吧?”
沈夜沉默许久,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我纵之为恶。我今日所求,想必少君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吗?”盲者平静面容上泻出一丝惘然,低声谓叹,“我倒宁愿自己不清楚……大祭司殿下,若我拒绝你之所请,你便要将他们全部处死吗?”
沈夜俯身行礼,“望少君成全。”
盲者眉锋微抬,一丝孤傲之气平地而起,“其实还有第三条路——杀你!”
室内气氛骤然一紧,一股冰寒杀意激荡得帷幔无风自动,平平飘出。
沈夜神色却极为平静,轻轻摇头,“少君若肯选这第三条路,砺罂附上矩木时,便已出剑。但那时您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看着那一切发生,然后召回内府剑士,退入剑庐,宣布闭关。”他一向冷静自持的俊美面容上露出一丝沉痛与迷茫,“其实我心中的迷茫困惑并不比少君少……我也时常在想,这条路走起来太艰难了,与心魔为伍,舍弃神裔之族的名誉,双手沾满凡人血腥,去往一片广阔而未知的险恶天地,即便去往下界,未来的路只会更狭窄更难走……这样黑暗而无望的一条路,到底值不值得付出这一切?”
盲者道:“可你还是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是啊……没有同行者,孤独、黑暗、血腥……”沈夜静静道,忽然自嘲般浅笑,“可我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两人都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盲者轻声道:“谢衣当年问过你的问题,其实我一直也想要问你,用这一切交换一线渺茫生机,当真值得?”
“谁知道呢?”沈夜淡淡道,“世间万物皆有灵,却不过是造化掌中的一件小小玩具罢了。我有时候会想,枯荣生死,因缘聚合,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呢?”
“你想通了吗?”
“多少先贤智者给出无数解答,可每一个都是那么似是而非。”沈夜摇头,“漫长的思考之后,我放弃了,或者说,我想通了另一件事:追问生死的意义,不过是对命数的逃避,不敢直面这残酷的命运罢了。在原地悲泣,抑或质问上苍,都是懦夫行径,并不能使处境有一丝一毫的好转。”
沈夜双掌一分,金光浮现,凝成一柄灿然长剑,“即便只是命数手中的一颗棋子,既然生而为人,有了思考的能力,便该有反抗命数摆布的勇气,至少,要有拔剑的勇气。”
沈夜平视盲者,神情坚毅中透着一丝嚣狂,轻嘲笑道:“排出如此残酷的命运,困我烈山部族千年,若这是天意,那么,就请苍天做好被我反噬的觉悟吧!不管拦在前方的是什么,良知、荣耀、人命、天意、举世非议……拔剑便是,一剑击碎!一击不成,那便千剑万剑!”
“大祭司殿下,您病得比我想象中更要厉害。”盲者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笑意,“心中对一切没有敬畏,离疯狂便不远了。”
沈夜冷笑:“若没有疯狂的勇气,如何击破这疯狂的命数摆布?”
“好,好,好……沈夜,你真是不错,胞兄择你为大祭司,代替沧溟看顾流月城,果然是个不凡的决定……”盲者轻轻叹息,唇边的讥诮笑意转为怅然若失,面前忽然浮现出一柄三尺长的木剑,他伸手抓住木剑,遥遥指住沈夜,“胞兄临去前,要我替他好好看着你,看来,已无那个必要了。既然您已有此决悟,那么,流月城的将来,就托付给你罢。”
沈夜皱眉,“少君,请不要任性。”
盲者微微一笑,“大祭司殿下,或许你认为我、谢衣、沧溟都是无力反抗命数的懦夫,为了一些无谓的东西而坚持一些无聊之事,的确,我们的心肠不够硬,也不够狠,但至少,我们坚持所持之道的决心与勇气并不比你少。道不同,便半分也勉强不得,又何必相见两相憎。只要大祭司败我手中之剑,流月城中,不会再有人反抗您所持之道,一样能达到您的目的。”
沈夜沉默许久,“可这不是我要的结果。这些年来,许多族民不肯感染魔气,我无意逼迫少君,只是希望您能为了流月城的未来委屈一次。”
盲者笑道:“世事不如意者十之j□j,岂能尽如人意。我无法评判你的对错,但至少,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而活。”
“活,便要光风霁月而活,死,也要问心无愧而去——这是我的道,也是谢衣之道,是。”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带领族民活下去——这是您的道,君王之道。”
盲者右手执剑,恭敬行礼,“大祭司殿下,我尊敬您的君王之道,请您,也尊重我们凡人的骄傲。”
他微微一笑,仿若月下孤松,泉上清风,“要我感染魔气万万不能,唯愿我之鲜血铺平流月城一线光明之前路。殿下,请拔剑!”
沈夜冷冷道:“如果本座说,少君不肯感染魔气的话,本座便要屠尽今日参与叛乱的所有人,株连满门,少君仍不肯改变心意吗?”
盲者淡淡一笑,“只要我死,他们再无可凭恃,自然会归依殿下,感染魔气也好,与心魔合作也罢,一切由你说了算,又有何区别?”
沈夜沉默许久,微微苦笑,“当然有区别——少君若死,事成之后,谁来助我斩除砺罂?谁替我去龙兵屿守护族民?”
盲者坚毅平静面容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并不能视物的双眼,隔着蒙眼黑带专注地“望”着沈夜,许久,他呵了一声,露出一种极为有趣的笑容,“原来,你已经替自己安排了结局啊……可是,那是你的问题,并不是我的问题啊!”
沈夜有些无语地看着这个固执的盲眼大剑师。
那人却笑得更加愉悦轻松了,“其实,我今天来,不过是想要告诉你,小鬼,不要太得意!真以为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吗?哈——总有些人,是你不能控制的!”
笑声中,木剑蛟龙般腾空,极为简洁利落的一剑,直直朝沈夜刺去!
那布衣盲者一笑出剑的风华,一直到多年之后,仍深深印在有幸看到者的心中。
黑暗中的傀儡,潜藏于椽木中的暗杀者,那个懵懂的青年,他忠心信奉着主人的教导,然而他始终不能忘怀,那幽暗神殿中骤然暴起的剑光,以及,那朗月孤松般的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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