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当神殿大门打开,布衣盲者挺拔的身影走出神殿大门时,沉渊和他的部属们又哭又笑,匍匐着朝他爬去。华月及众祭司们都露出茫然惊恐的表情,华月十指猛然收紧,被箜篌银弦割出淋漓鲜血。
“大人……”旁边一名高阶祭司轻声唤道。
华月转身朝神殿中疾奔而去。
就在她经过云麟少君身侧时,听到那名烈山部千年以来最伟大的大剑师说:“从今往后,内府一切事宜由大祭司殿下裁决,你们的命运,掌握在大祭司手中,也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华月讶然回头,又惊又喜又恐惧地望着那名盲者。
沉渊显然并未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意,眼中露出茫然失措的神情。
一名布衣少年穿过人群,默然上前,跪于盲者脚下。这名少年长相还算清秀,但在以俊美著称的烈山部族民之中,却显得十分普通。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何时出现的,但所有人眼中,他都绝非平凡。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和盲者气韵相通的剑意,沉敛犹如九渊之水。
少年平举双手,接过盲者递过来的剑,含泪笑道:“弟子恭送师父。”
盲者摸了摸少年头顶,露出满意的笑容,胸口金光散开,整副身躯化为万千光点,飘散于空中。
一个月之后,当日参与叛乱的绝大多数人都投诚于大祭司殿,包括云麟少君的长子沉渊。
然而,这些人中第一个主动站出来感染魔气的却是云麟少君唯一的亲传弟子明河。
烈山部族人死后化为烟尘,归于天地,哀悼死者的葬礼上,下葬的往往是死者生前最珍爱之物。云麟少君墓中,入葬的是一朵装在小木匣中的白色小花。
那是一朵偃甲制成的小花,精密至极,能随天光变化而开合。
看到那朵小花时,沈夜怔住了。
他认得,那是谢衣所制。
明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平和地说:“师父说,那一年的神农寿诞上,破军祭司以偃甲之术造万花齐放、百鸟朝凤的梦幻之境,大祭司戴着假面,与众祭司共跳悦神之舞。他当时就在人群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旁人的描述,可是他一直记得大家的欢笑声,师父说,流月城中从来没有那么热闹欢快过,那想必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明河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静静笑道:“师父命人偷偷摘了一朵,藏在剑庐之中,他对我说,等他死后,就以此偃甲花入葬。”
沈夜沉默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明河看了他一眼,“师父很久没有笑过了,大祭司也是吧?”
沈夜道:“你师父坚持不肯感染魔气,你为何……”
“因为我想要去人界看一看啊,”明河微微而笑,轻快地说,“师父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很希望看看那个温暖繁华的世界。师父离开剑庐前往紫微神殿时说,他是不能去了,让我替他去看上一眼……啊,每次想到,都总觉得一定像梦一样美好。”
“少君允你感染魔气?”
“师父未曾言明……不过师父让我去下界,就算是答应了吧。”明河抓了抓头,“很早以前师父就曾说过,每个人都有坚持自己所持之道的权利,只要不是害人之道,那么即便是他,也没有反对的立场。我想要做什么,都随便我。”
沈夜久久地沉默之后,问:“你不恨我吗?”
明河望着远方的矩木,许久才道:“师父不允许我恨大祭司……”他笑了笑,“贵族住在上层,离浊气稍远,凭借幽蓝泉可以抵挡一部分浊气侵蚀,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发病。平民住在矩木下层,而幽蓝泉凝天地精华而成,过于珍贵,平民别说使用,连见也没有见过,所以平民中发病的比例比贵族要高很多。我们明氏一族世代居住在第四层那里,在我出生之前,祖母就病死了,我有记忆起,祖父也已经病得很重了,腿和胳膊都腐烂发臭了,痛苦地活了很多年才死去,我的叔叔、姑姑……很多人都死于疾病……十年前,我大哥也开始发病了……那一年,我偷偷跑去内府请求沉渊大人赐我一点幽蓝弱水,差点被神官打死,我那时很顽皮,伤好之后,偷偷溜进内府偷幽蓝弱水,不想又被发现,逃跑时误闯进了师父的剑庐,后来……就随在师父身边学剑了。”
明河转过脸,明澈眼光凝视沈夜,“大祭司,感染魔气之后,大家不会再因为浊气而生病了吧?”
沈夜道:“第一批感染魔气的人已在下界生存二十多年,并没有发病迹象。”
“哦。”明河点了点头,忽然躬身行了一礼,“大祭司殿下,谢谢您。”
沈夜提醒他:“我杀了你师父,与你有深仇大恨。”
明河道:“是啊,我知道啊。”
沈夜蹙眉凝视着这个神情明快的少年。
“我不像少君那样珍惜神裔之族的荣光,也没有破军祭司那样伟大的情怀,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只希望我的亲人、朋友不再被疾病折磨,至于别的,我觉得无所谓啊!下界那些人,我又不认识……比起破军祭司,我真是个很差劲的人……如果谢衣是师父的徒弟,他老人家一定会安慰许多吧……”明河转脸望着纷纷落在小木匣上的沙土,过了许久,轻轻笑了,“不过,师父一直说我是个好徒弟,师父的眼光真的很差劲啊……”
沈夜随着他目光望过去,落日余晖给黑色雕花木匣上镶了一道金边。
神官一面唱诵,指间细沙簌簌落下,木匣已被埋没过半。
一代剑术大师,千年以降最伟大的大宗师,斯人已逝,亡魂是否能安息呢?
沈夜道:“你的师父,是个异常出众的人。”
“嗯。”明河轻轻点头,“大祭司殿下,您是流月城所有平民的大恩人,却是我的杀师仇人——等您做完您想做的事情,我打算回来向您挑战。”
沈夜沉默片刻,点头道:“好,我等你。”
“那就说定了。”明河用力点了点头,笑了笑,将木剑插在自己背后剑囊中,走上前,跪在墓前,捧起沙土细细洒在木匣上。
夕阳向西沉去,红云满天,霞光万道。
少年的背影在霞光中瘦小而孤单,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很直。
他跪在墓前,面带微笑,指尖凝聚灵力,往碑石上刻了“少君云麟之墓弟子明河恭立”诸字,凑上前将粉屑吹落,擦了擦脸颊上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师父,弟子没有哭,只是被沙迷了眼……您吩咐弟子以笑容为您壮行,弟子做到了啊……弟子以后也会活得很好很好,替您走遍万里山河,看遍人界风光。师父,您在天上好好看着……”
他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站起来,拍拍膝上沙土,四下依恋地看了一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不远,木剑蛟龙般腾空而起,横于他脚下。
他轻轻一跳,跃上剑身,化作一道潇洒至极的光影乘风而去。
在内府神官的组织下,众人依品级排着队拜祭。
沈夜沿一条偏僻小道离开时,一名容色极为清雅的素衣女子正扶着侍女款款而来。
彼此都有些意外——这条路一向少人行,才被他们选中,不想还是遇到了人,而且是彼此都不愿意见到的人。
远远望见沈夜,女子身边的侍女躬身行礼:“拜见大祭司殿下。”女子却只是端然站着,神色优雅而淡漠地望着沈夜。
“谢夫人,久见了。”沈夜道。
谢夫人嘴角微弯,轻嘲笑道:“大祭司,您可真是威风啊!如今的流月城中,再没有任何人拥有与您抗衡的力量了。”
沈夜默然不语。
谢夫人从他身边经过时,忽然站住脚,淡淡道:“我的儿子——阿谢已经死了吧?”
沈夜藏于袖中的拳头蓦地攥紧。
谢夫人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死了也活该,谁让他不听话呢?不听话的人,就该去死——大祭司,您说是吗?”
沈夜沉默许久,道:“谢衣,并未死去。”
“哦?”谢夫人有些诧异地侧过半张脸,视线冷冷凝在沈夜脸上,“那为何,从三年前的那一天,祭司殿对他在下界行踪的探查寻觅突然停止了呢?”
“夫人,您逾越了。”沈夜指甲掐进掌心,然而并不觉得痛。
“阿谢一直很尊敬大祭司,也很爱戴大祭司。当初拜你为师时,有许多人反对,甚至有人游说父亲,将阿谢认到少君门下。可阿谢说,少君那个糟老头儿闷死了,整天就是练剑练剑的,哪里有大祭司殿下好?大祭司又温柔又心善又仗义,术法高超,还常常帮助平民,不知道比那个只知道练剑的老头子好多少……在那孩子心里,大祭司殿下简直如神明一般。他说,除了大祭司大人,不要做任何人的弟子,哪怕是城主也不行!”谢夫人冷冷一笑,继续往前走去,“真傻……”
她忽然顿住脚,背对着沈夜,“哦,对了,他曾说,为了师父可以做任何事,就连死都愿意!”
谢夫人微微笑起来,“死都愿意……呵,死都愿意……”
她摇了摇头,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出去很远,旁边的侍女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谢夫人扶在她臂上的手不知何时收紧的,白得发青的尖尖指甲抠入手臂,素衣上洇出了朵朵血渍。然而谢夫人如无所觉一般,只是一步步向前走着,神情渐趋森然。
“阿如,那件事开始准备吧!”谢夫人忽然淡淡道。
侍女小心翼翼道:“可是老宗主大人曾说……”
“老宗主已经死了!”谢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谢氏长房长媳,父亲临死扶一个晚辈做宗主,也不想想,就凭那个小辈也能压得住我?我是阿谢的母亲,别人不把他的命放在心上,那就只好由我这个做娘亲的去做些事了——那群跪在沈夜脚下乞食的懦夫,指望得上吗?”
侍女阿如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说的是。”
谢夫人离去后,沈夜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夜之帷幕拉开,甬道两侧的灯台不知何时点亮了。
沈夜茫茫然看着那些灯台,隐隐觉得那是一只只凝视自己的眼睛,每只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声的哀伤,又似在轻声责问。
你悔不悔?
悔不悔?
它们一声声问着。
你知错了吗?
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
责问如鞭子一般抽打在心上!
而他,就如钉在刑柱上的罪人,无法逃避,无法回答。于是,他的心开始流血,那些密密封锁的心事涌上来,那些结痂的旧伤重新开裂,那些放逐到心灵最深处的脆弱情绪一起爆发。
矩木深处,幽暗的阴影中,缓缓睁开了一双狡滑窃喜的眼睛。
一团模糊的影子逐渐从幽暗中显出体形,绕着矩木盘旋了一圈,站在最高的枝条上,陶醉地吸着鼻子,发出欣喜欲狂的沙哑笑声:“呵呵呵呵,好香的味道啊……好香啊……”
是谁的灵识这么强大而悲伤?
简直是世间最不可抵挡的诱惑!
好饿,好饿……
好想把它给吃掉啊!
啊,受不了了!必须把它给吃掉——
那团黑影蓦地腾空而起,循着那道强大的灵力飞去,犹如覆盖在夜色之上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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