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七杀神殿蛊室下方的密室中,刑架般的铁椅上捆缚着一名面容俊秀的傀儡——那曾是无数女孩儿春闺梦中的人,曾是古往今来第一偃术大师,曾受到无数族民的衷心爱戴,也曾被公认为烈山部下一任大祭司。而如今,他却只是垂着头,轻阖双眼,无知无觉地困于铁椅中,脊背软软于在椅背,如若没有腰间的缚带捆绑,甚至会像一块破布般滑跌下去。
傀儡人胸前衣襟散开,露出苍白清瘦的胸口,一只拇指大的红色蛊虫紧紧吸附在上面,尾针深深刺入,正不住地吮吸着傀儡人体内的鲜血。不一会儿,红色蛊虫干瘪的身体渐渐充盈起来,通体晶莹,如一整块血玉雕成,而那傀儡人的脸却更加苍白了,眉头不时微微皱紧,似乎极为痛苦,却无法从那梦魇里醒过来。
“啊……”傀儡人忽然发出无意识的j□j,脑袋频频无力摆动。
红色蛊虫吮吸得更为贪婪,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钻进去一般。傀儡人无意识的挣扎渐趋激烈,缚于扶手铁环中的手掌不住开合,软软的身子痉挛着似要蜷曲起来,却因过紧的束缚而无能为力,只能在原处无助辗转。
瞳神情淡漠地立在铁椅旁,观察了许久,右手轻轻一提,那只形貌丑陋的红色子蛊连着尾针被从傀儡人胸口抽出,在苍白清冷的肌肤上留下一滴鲜红的血珠。
傀儡人身体微微抽动了片刻,瘫软下去,重新归于平静。
瞳将耳朵凑到傀儡胸口,细细听了片刻,将子蛊小心放入一个玉盒中,关上盖子,舒了口气,回头道:“好了。”
蛊室另一端的轮椅中,好手好脚的紫微祭司大人死气沉沉坐着,好像哭着喊着要人赶快把这个傀儡唤醒的不是他。
瞳瞟了沈夜一眼,“可以带走了。”
沈夜却未起身,反而调整了下坐姿,将身子倚向扶手另一侧,皱眉,“这就可以了?”
“外伤早已愈合,偃甲与心脏也结合得很好,虽未至完美,也算强差人意。”
“那他为何还不醒?”
瞳无语,瞥了眼自家心爱轮椅上不知何时多出的指印——深深的五个指印,几乎要将厚厚扶手戳出个洞来。默了片刻,抽动着嘴角说:“阿夜,你将他带来时施了定神术,你不会把这个忘了吧?”
“……”
紫微尊上的定神术,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解得开?
沈夜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瞳并未多嘴,悄然退出密室。
沈夜在瞳的轮椅中静坐了一会儿,漠然起身,走至傀儡身边,撤去定神术,轻声唤道:“初七。”
“初七……”
是谁在唤我?哦,这个声音……是你,原来是你。
“初七,还不醒来吗……”
伴着声声低唤,初七从痛苦黑暗的漩涡里惊醒,回到了那片封闭五感的虚无世界。而后,似乎是“哗拉”一声,又似乎是“轰隆”一声,虚无寂静的世界如玻璃一般碎裂了……轰然之音钻入耳膜,令他头痛欲裂,无数利箭般的光射入双目,如要剜出眼珠般的剧痛。
然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睁大眼睛,迎着如要刺瞎双目的剧痛,望向面前声声呼唤着他的人。
泱泱明光中凝立着玄色法袍的高挑男子,斜飞的黑亮眉毛,深邃如宝石的瞳孔,挺直如玉的鼻梁……世间最智巧的大师,也雕琢不出比这更威严俊美的面容了,比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模样还要好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想要看清楚,将那面容烙印于心底,一双手却遮在了他眼睛上。
“适应之后,方可视物。”极为冷淡低沉的声音,听在初七耳中,却是那样的熟悉与亲切。手掌下睁得大大的眼睛微微闭上,迟疑了片刻,轻轻将手盖在沈夜手上。
很暖……初七缓缓低下头,暖流由手入心,填满了心底的虚无惆怅。
沈夜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困于铁椅中的傀儡。
心潮起伏,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胸口翻涌着的是何样情绪。
“主人……”掌底的傀儡人轻声呢喃,嗓音有些低沉干涩,却带来琴弦颤动般的听觉享受,令人不由凝耳细听。
沈夜移开手掌,吃惊地发现被困在铁椅中的傀儡双眼微阖,竟似在无声微笑。
而后,似乎察觉手掌的撤离,微微下垂的清秀脸庞稍稍抬起,额边碎发无声荡开,那漂亮的傀儡颤动着疏朗纤长的睫毛,缓缓掀开了眼帘。
一双清澈透亮的晶瞳映入沈夜眼中。
仿佛是亿万星光跌碎在了烟晶里,又仿佛是满湖烟雨散去的天清之色,那双晶瞳还带着初醒的蒙昧困惑,清凌凌的笑意却已然一丝丝悄然泛起。
“原来你这么这么好看啊……”傀儡人目光凝注在沈夜脸上,叹息般呢喃着,笑意的涟漪终于荡漾开去。
这张宛似透明的笑靥与记忆中站在泱泱明光中的挺秀身影重叠。
绝顶的恐怖!
惊怒与狂喜的情绪同时炸开,沈夜的心似乎是往下沉了去,又似乎是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而这相互撕扯的情绪震荡只短短一瞬,短的来不及体味究竟是何等心情,他已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其后,一抹暴戾怒气狂涛般翻腾而起,沈夜转身厉声喝道:“瞳!这个傀儡是哪里出错了?”
我在这里,我很好很好啊——人不知所措地望着暴怒的主人,笑意一点点从那双清澈透明的晶瞳中消失了。
瞳很快出现在石室中,将傀儡重新催眠,细细检查之后,摇头道:“没有出错。”
沈夜眉心的阴郁愤怒浓得化不开,目光不善地盯住瞳,“都是呆头呆脑的,华月刚来我身边的样子我记得一清二楚,为何他会这样?”
瞳想了想,“一般来说是那样……不过,我想,并不是傀儡出了差错。”
沈夜目光更加不善,“哦?”
瞳道:“和尊上相处了三年后的华月是否和当初相同呢?”
沈夜怔住。
当然不同了。
刚到他身边时,华月虽然被教导过礼仪,但除了“是”、“好的”、“奴婢知罪”几乎什么也不会说,连笑容也呆呆的,后来……后来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子,看不出是个傀儡,和一般的女孩儿再也没有任何不同。
傀儡制成之后,先要教导规矩,使他们明白言行的边界在哪里。而初七,幽蓝泉中飘浮游荡了三年,在学会规矩之前,已产生别样心思。
瞳打量着沈夜:“尊上看顾三年,想必教了他不少东西……傀儡原本就应该喜欢主人,服侍主人,遵从主人的一切命令——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的确没有什么不好,唯一的不好是那双眼睛。
那双晶瞳过于清澈明净了,令沈夜有种难以言说的心悸。
六、
炼蛊室今天来了不速之客。
属下禀告之时,食脑蛊的孵化正进入关键时刻,瞳挥手设了个结界,冷声道:“我检查蛊虫时严禁打扰,你随侍多年难道不知?”
刚才那一刹那,他已起了杀机,只是立刻按捺了下去。
杀人很简单,他也从不因杀人而迟疑,但如无必要,还是算了吧。
那名叫青叶的侍从似乎并未察觉这种危险,只是以无可挑剔的恭谨姿态跪于地上,俯首:“属下知罪。”
“谁来了?”瞳其实也有点好奇。炼蛊室是人人闻名色变的恐怖地方,整座七杀殿也一向没有客人肯拜访,能让下属破例回禀更是难得。
“是廉贞祭司。”
瞳愣了愣,三分了然、七分兴味地笑了。
“七杀祭司好大的架子啊!”就在这时,一袭绿色纱袍出现在炼蛊室门口的石阶上,秀丽眼眸自上而下冷冷俯视过来,明艳面孔上罩着一层平日少见的寒霜。
“稀客。”瞳淡淡道,缓缓走过去,怀着某种恶意调侃:“要参观一下我的炼蛊室吗?”
华月并未掩饰厌恶之情,冷笑,“不感兴趣。”
“大祭司不喜欢下属内讧。”瞳好心提醒她。
“若我有意为难,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舒服。”华月按捺住心头的烦闷,后退一步,“我在外面等你,这里的空气令人恶心。”
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与残忍。
“祭司大人。”青叶悄悄仰首,脸上是微微担忧的神情。
“无妨。”瞳轻轻摇头,微笑,“自从知道流月城的这些傀儡都是经我手创造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记恨……偏偏却……”
偏偏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沈夜——爱上了前代大祭司为她设定的主人。到底是恨我这个执行者多一点,还是恨前代大祭司多一点,还是恨她自己多一点呢?
感情,真是个麻烦之物。
七杀殿外,淡青的天幕下,绿袍女子秀眉微蹙,冷漠以待。
“廉贞祭司,我很忙。”瞳淡然道,“有什么事,请你快点说。”
“我想知道,沈夜近来究竟在忙什么?”
瞳侧过脸来,挑眉,“掌管城中日常事务的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华月瞪着瞳,“他这几日抓了许多人送去无厌伽蓝——这些人虽与叛徒有所牵系,但并未做出叛变之举,阿夜他究竟要做什么?”
瞳有些奇怪,“你何不问问大祭司?”
“他失踪了。”
“哦?”瞳精神明显一振。
华月逼近他,“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儿,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从三年前,三年前他下界缉捕谢衣而回,就开始不对劲儿,你也不对劲儿……你们有事瞒着我!”
瞳不动声色地笑,“你认为,我们有什么事瞒着你?”
华月眸光清亮,“我不知道,但一定与谢衣有关。”
“呵……”瞳眼中光华一闪,瞬息而灭,缓步逼近华月,“廉贞祭司,为了保证你能活下去,继续为流月城贡献自己的力量,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并请你谨记于心:大祭司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要追问,不要探查,更不要反抗他,忤逆他——你要牢记一点,从三年前,他已不是从前的沈夜了。”
华月几乎被逼得退却,然而她顶住了来自瞳的压力,逼视着那只冰冷眼眸,冷声问:“此话何意?”
“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自从谢衣死后,尊上他——就已经疯了。”
华月呼吸一窒,缓缓握住衣襟,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当然感觉得到,那种深藏于冷静沉稳外表下的疯狂与极端,明明还是那张脸,那个人,行事说话似乎也没什么偏差,可就是让人隐隐生出不敢轻逆其鳞的畏惧。沈夜一向有投身黑暗的觉悟与担当,以往的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断时,身周的黑暗之中总流动着寒月朗照的清冽之光,而如今,那人却自头至脚弥漫着一种沉沦向黑暗深处的绝望与崩毁感。
沈夜一直隐藏得很好,却瞒不过自幼一起长大的她。
那种渐渐陌生的感觉,令她感到极度恐怖与悲伤。
“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华月喃喃道。
瞳嘴角一弯,“谢衣叛逃,尊上亲自缉捕,于西域瀚海黄沙中将他击杀。”
华月涣散的眸光骤然聚拢,讥讽道:“谢衣是你的挚友,轻飘飘说出这些话,毫无感情,没有一丝悲伤之意,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瞳轻飘飘道:“没有记忆,没有过去,你又是个什么怪物?”
气息骤然一紧!
“嗡——”
裂帛般的箜篌之音撕裂空气,方圆三丈之内柱石崩塌,草木化作飞絮!
漫天落叶之中,瞳欺身而上,右手食指点在华月右腕上,看似不着力,却斩断了夺魄杀音。华月应对极为强硬,手腕一转,丝弦暴涨,利风呼啸中,数道明光射向瞳。
瞳这次未再进击或躲闪,一任丝弦扫过脸颊,割开数道可怖血口。
这一击居然得手了,华月有些惊诧,一时愣住,未再继续出手。
“大人!”青叶惊呼一声,从远处奔来。
瞳竖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轻抚脸颊,扫了眼满掌血迹,微笑道:“廉贞祭司,出了口恶气,是否好受许多?”
华月怔了怔,怒道:“你故意激我出手!”
“总憋着气,容易老。”
“你!……”
“你还有愉悦大祭司的价值,不能老得太快。”瞳不在意地笑着,“廉贞祭司,我将流月城的未来,将紫薇尊上——托付于你,可以吗?”
“什么?”
“不要逼迫他,不要质疑他,陪他走剩下这一段路。”
华月瞪视着他,怒道:“不要转移话题!我问的是,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当然知道谢衣已死。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又葬在何处?尊上何以讳莫如深,不允许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偏偏还留着破军祭司的席位……”
“烈山部人死后,自然是化灰散去。”瞳打断她,摇了摇食指,耐心劝说,“相对于结果,经过并不重要。谢衣已经死去了,沧溟城主那样子,亦不用说。你看,剩在他身边的只有你了。所以……不用着急,只用陪在他身边即可。”
“他不肯放纵自己彻底疯狂,是为了流月城,为了我们这些伙伴。”
“你与我,必须站在他身边,无论何时何地。”
“绝不质疑、背叛、离弃。”
“华月,我们是他最后的支撑,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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