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昆宣布散会后,众人纷纷离去,不过他却没有起身,只是把身体在靠背椅上放得更舒服一点。
邢锋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但凡杨昆露出貌似悠闲的样子,其实也是他脑子最累的时候。这时,他需要有人陪着,在他思维顺畅的时候跟你分享,如果出现断裂或者混乱,也要有个及时的提醒,要不就是需要有人跟他扯一些轻松的话题,那就是他的神经最为紧绷的时候。
想不到的是方清波也留了下来。他的身份很超然,没有人会介意他对案件的参与程度。但可以确定的是,杨昆明确无误地将他视为办案组的正式人员。方清波倒是不在意这样的信任,除了本职工作,他只是随心地关注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杨昆不停地翻着手机,一边咧着嘴笑道:
“这个谁又要火了。都他妈开出盘口了。你看看……”
手机页面上是一个本市名人的个人微博。这位原先是个报社的记者,后来辞职专心开办了一个“信息交换平台”,用他的话说,“力争成为自媒体时代的平民代言人。”
不得不说这位的社会资源——或者说收集、整合资源的能力确实出众。在这个平台,目前汇聚了各行各业的诸多内鬼,为他提供精确而且专业的信息。就眼下这个案件而言,才两天的功夫,已经掌握了所有相关当事人的基本情况。
“我操,这小子怕是要好好吃顿生活了——老板这都能忍?”
“嗯,也不好拿他怎么样。人家说了,都是公开的信息,怎么分析是网友的事。不过你看这赔率啊……有点意思。”
在一个柱状的图表上,目前黄燕以六十七个百分点高居榜首、其次是冯云伟,百分之四十八。令人惊讶的是,认为这两人共同做案的占比也高达百分之五十九,而这个是网友自己增加的选项。其他象冯德兴等四人都没有超过百分之十。
“你怎么看?咱也下个注?”
杨昆指着方清波笑道。
“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玷污你的职责?不过我喜欢。咱们好好理一理啊。”
方清波兴致勃勃地拿过来纸和笔。
“这个江淼,看起来挺招人恨的啊——你说说,谁的仇恨最大?”
方清波指着邢锋问道。
“黄燕啊,想都不用想。”
“一点新意都没有,算是中规中矩吧。嗯,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方清波念念有词地在纸上写着。
“其次呢?”
“冯云伟。”
“你也就是普通百姓的水平了——出息。一个当然而且唯一的继承人,面对一个横空出世的搅局者,排第二一点都不冤枉。”
“两人共同犯罪呢?”
杨昆饶有兴趣地问道。
“真要排的话,这个恐怕要排第一。”
方清波严肃地说道:
“一加一要远大于二,情感、利益、资源手段的累积,是几何级数般的膨胀。”
“司机,两个佣人?”
“现有的证据,哦不,就说动机吧,应该是零。”
“那冯德兴呢?”
“他是负数!不是刚跟江淼那什么了吗?转脸就杀人?这样的心理状态,怎么混到现在的政协委员著名企业家的?”
“嗯嗯,都有道理,要不咱就照你写的报上去?”杨昆冲方清波笑道。
“扯淡!”
方清波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脚印你们也都看见了,那种身板的人可不多,女的基本可以排除了,男的……那个弱鸡似的儿子也对不上号,剩下的就两人。对了好像那个司机说是跟冯德兴堂兄弟?”
“是的。身材体重都差不多……所以我还是要说你们这次又走了狗屎运了。”
“这个要不要也来下个注?”
邢锋笑嘻嘻地问道。
“别闹别闹。喂,你是不是觉得没劲?”
方清波老气横秋地冲邢锋抬了抬下巴。
“是有点……二选一,人又都在手上,怎么说也看不出难度,不过现在还好了,要是刚进单位那会,肯定有没使上劲的感觉。”
“嗯,什么时候你没有了这种壮志未酬的傻逼感觉,什么时候你不再觉得这是失望而是幸运,那样你大概能算是出师了,是不是杨昆?”
“你真有把握?”
杨昆脸上也是一副笑容,不过问话倒也不是完全地那么没心没肺。
方清波当然不好那么直截了当地说出结论,但心里大概已经没有了什么负担。不过他想了想,还是一本正经地问道:
“直觉和情感,非得挑一个的话,你选哪个?”
“邢锋,你怎么说。”
杨昆直接转换了靶子。对方清波这样突如其来的跳跃思维,他早就有了很强的免疫力。
“办案我从来不会选这两个。不过,要是在平日里吧,比如对你……”
邢锋指着方清波:
“我基本上就是凭直觉。要没人介绍,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卖光盘的或者村口蹲着给人算命一天下来都挣不到俩大子的那种。”
“哈哈哈。”
杨昆拍着桌子差点站了起来:
“我呢,还是信一点直觉的。怎么说呢,这行干得久了,脑子里难免有点犯懒,真说起来,应该是对这一套千篇一律程式化东西的厌倦吧。”
“杨队这些年办的案子,有没有特别费脑子又特别痛快,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就跟电影里的那样?”邢锋这个时候露出的是充满遐想的神情。
“算是有吧,电影那是太扯了……很少很少,大概一只手就能算出来的。怎么说呢,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智力上的胜利……”
“解了一道题似的?”
方清波急着插了一嘴。
“不是你答对一道题那种低级的快感,不是的。整个人,都象是被洗礼了一遍,知道么?这样的案件,不一定有多复杂,但肯定能让你洗一回大澡那样的通透。可遇而不可求啊。”
邢锋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杨昆之所以留了下来,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难得一见的放松。从他的神情里,大体可以看出胸有成竹的信心。
次日上午,杨昆还在路上就接到单位的通知,局长让他一起去参加一个通报会,省市两级政协和工商联要来人。
到了会场之后才知道,名义上是来了两个单位,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重叠的身份。其中代表哪边的意图更多一点,实在是难以捉摸。局长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便让杨昆承担了汇报以及令人头痛的解释任务。
对方的意图归结起来就是希望尊重冯家的基本权利,就差直接说出宪法刑诉法的有关条文了。对此杨昆自然诺诺回应,但他总觉得这些人的目的并不在于替冯德兴出头,言语之间,倒象是对自己身份的一次炫耀。
杨昆对面一个矮壮的汉子,面皮黝黑而且油腻,身着黑白大方格的便西服,方才一直在不自觉地剔着牙,见有插嘴的空隙便高声问道:
“杨……杨队长是吧?冯哥……哦不,冯总可是我们市的骄傲,当然也有很多人眼红,你们要是听到什么谣言可千万别信……呃。”
他旁若无人地打了个酒嗝,会场内登时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还没到中午的饭点就有如此的豪气,即便是跟他同坐的其他人也不免暗暗皱眉。
杨昆很熟悉这个人,许多年以前曾经在他的手中差点蹲了监狱。不知道后来靠了什么背景竟然安然无事,现在是某个建筑材料生产和销售集团的老总,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
“谣言对于我们也是一种有用的线索,至少可以排除一些东西。”
“什么意思?”
对方感觉到了一点被看轻的意味,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愤怒,瞪着眼就要站起来。
“比如……有人告你偷漏税行受贿,然后司法机关介入侦查,结果没有这么回事,也就是说其实你并没有做这些事,这就是排除。”
那人正想再次发作,话头却被另一个看起来斯文许多的男人抢了过去。他自我介绍是省工商联聘请的专职律师:
“请问,公安机关现在对冯德兴董事长有什么强制措施的意向?或者说已经采取了这些措施?”
“没有,怎么可能?”
“那现在为什么冯总联系不上?我们可以用什么样的方式跟他接触么?”
“那是冯总自己的决定,他很尊重我们的工作,但是我们并不鼓励这样的方式。至于什么时候可以接触,原则上希望大家暂时先克制一段时间,毕竟我们谁都不希望再次发生不幸——初步判断这个案件中犯罪分子非常凶残冷酷。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受害者。”
“那你们现在采取了什么保护措施?如果再发生什么不幸,公安机关会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公安机关的职责就是全力地保护公民的生命以及合法的财产权利。至于保护措施,这里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是本单位有史以来最为严密的一次。”
会议在缓慢的节奏中进行,但其中充满了这样令人厌烦的陷阱。到了临近中午时分,局长忽然接听了一个电话。通常在这样的场合他是不会有如此举动的,除非来电是特别紧要的事情。
局长简短地接听完毕,神色如常地继续听着那些人在慷慨陈词。只是忽然间他瞅准了一个空子,悄悄写了几个字,推到杨昆的面前。
“案件破了,司机!”
杨昆就此也失去了淡定,他脑子里反复在设想着所有的情景变幻。他心里早有预感,以现场所留下的那些赤裸裸的痕迹,迅速破案应该是很自然的推测,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丝的大功告成的感觉,总觉得象做梦一样的不真实。
当着那些与会者的面,局长当然没有透露任何的信息,但是很巧妙地表示了诸如全局上下通力一致、案件将很快告破云云,一方面算是力所能及的暗示,另一方面也是想尽快结束这个令人如坐针毡的会议。
两人推辞了午餐的邀请,一溜小跑地坐上车。杨昆虽然心急如焚,但也只是用眼神表现自己的急切。
“嗯……是秦凯立功了。在那个司机住的地方找到了鞋子。”
“在预审?”
“大概应该问完了。唉……上午还提着心来这里呢,呵呵。”
局长满意地靠在椅背上,深深吐了一口气。
“这家伙,有出息啊。”
杨昆乐呵呵地附和着。
一干人等早就被召集在局长专用的会议室里等待。两人刚刚坐定,钟副局长便开始汇报。
这位副局长名字叫钟万和。年龄比杨昆小几岁,进单位也比他晚,所以杨昆早期经常不自觉地直呼其名。旁人看起来象是亲密无间的表示,但杨昆某一天忽然感觉到了他的不快。自此以后,他便强迫自己改口。与此同时,对这位直接分管的上司,自然也没有了原先的那种畅所欲言的痛快。
鞋子是在这个叫冯德顺的司机住处发现的,上面的泥土甚至都还没擦掉。经过快速而又简单的比对,跟现场发现的脚印分毫不差。钟万和听闻消息后,亲自安排将他带回并主持了预审。
“嫌疑人冯德顺承认。22日晚,哦,称是在深夜的时候具体时间说不清。他携带凶器,从大楼后面的小路登上二楼平台,在被害人江淼所住房间的窗口,用随身携带的玻璃切割工具——这个我们也提取到了,切开一个口子,伸手进去打开窗户,然后翻进房间,趁江淼熟睡之机,用刀子插入其胸口。此后再由原路返回。
另外,在调查其以往的违法犯罪记录时,我们从交警那边得到一个情况。就在前不久,9月4日。冯德顺曾经出过一次车祸,当时坐在他车上的就是江淼。从现场情况看没有特别的异常状况。但交警那边也认为,现场地势平坦、视野良好,车速也并不是太快,以冯德顺这样十几年的驾驶经验,发生事故确实不太应该。接下来我们准备进一步对这个问题进行侦查,希望能得到与杀人案是否存在某种关联的证据。”
秦凯简要地汇报了审讯内容,然后平静地等待着。
“你们抓捕他的时候,当时是什么情景?”
“很平静。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头,象是在等待我们。连东西都收拾好了。”
“东西?什么东西?检查过了没有?”
局长象是想到了什么,郑重其事地问道。
“检查过了。都是日常衣物这类的生活用品。对了,还有几瓶止痛药,说是有关节痛,药品我们送去检验了。”
“嗯,不错,工作很细致。安全上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局长满意地点点头:
“杨昆,你怎么看?”
杨昆边听边仔细地看着笔录,见局长问话,便抬起头,迟疑地说道:
“我……也再去过一遍吧。大体情节没问题的话,细节上也再核对一下。”
杨昆的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正常的程序。没有哪个案件在突破的时候就只有一组人员的一份笔录,必然是要经过多次审问才最后固定下来,更何况他是这个办案组的负责人。但他忽然看见钟万和脸上有点不快的神情,所以也没有将自己的一些疑问说出来。
“应该的,工作要扎实一点,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案件突破,只是个开头,接下来还有更为复杂的工作要做啊。”
局长用缓慢的语调严肃地交代着,但谁都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全然不是话语中的那样沉重。
如果案件就这样告破,用神速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特别是杀人这样的重案,以往除非当场抓获凶手的那种现行案,还没有如此快速地侦破过此类案件。再考虑这个案件当事人的特殊身份,随之而来的荣誉可能也会出乎意料。
杨昆一直在检讨自己的情绪问题,他当然没有钟万和想象中的那种不快,但自己确实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忽然他想起了一句话:
“就象扑了个空的感觉!”
案件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全身心地做好了持久战的打算,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下属,总是不遗余力地强调着艰苦和难度。现在这些成了有点滑稽的反讽,没有人当面敢这么说,但是在心里,连他自己都有点难堪。
不过,这样的心理杨昆是绝对不敢公然地表露,除了原则和基本的自律,他所担心的另一个事情就是钟万和的态度。这是他和秦凯的功劳,心照不宣的那种贡献度,没有一个领导会在公开的场合不加掩饰地做这样的排位,但事后相应的嘉奖或者其他的好处不言自明。杨昆必须随时提防着自己陷入这样很容易招致误解的局面,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确实能干的秦凯,案件如果顺利结束,既是对他工作的肯定,也将是今后事业转折的决定性的契机。
(https://www.mangg.com/id168323/5679313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