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昆没有再问，一行人跟着就来到屋外，顺着大楼左侧的小道向背面走去。
这条小道是鹅卵石铺成的，但铺得十分平整，石头之间的粘合水泥填充得十分厚实，走上去没有那种讨厌的硌脚感觉。走到能看见楼后墙的地方，方清波忽然离开这条正常行走的小道，拐进了一片带着泥泞的草地。
草地有点斑驳，明显是被雨水冲刷后的结果，东一块西一块地露出了底下的泥土。
“新西兰的草种，通常是用在足球场上。可惜，移植的季节不对。”
“什么意思？”
“草皮移植通常是在少雨或者干燥的季节。这片显然是刚种不久的，正赶上雨季——昨晚还一场暴雨呢。根还没长好就冲成这样了。”
方清波指着草皮间露出的黄泥。黄泥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间距大小不一，另外明显的特征是前浅后深，这是上坡时常见的现象。
“这是留下脚印的人上二楼的路线，从这里上去，可以少走一些路。”
杨昆顺着指示观察了一下，如果依然从鹅卵石小道走，到达二楼露台的阶梯，确实还要绕一个大圈，而从脚下的草地上去，差不多就是走在这个大圈的直径上。
“为了少走点路，却留下了一整串的脚印。”
方清波带着点讥讽的口气咕哝着。
脚印的尽头，是一架近乎垂直的扶梯，扶梯有十几条横档，两边是镀锌管焊成的扶手。抬头看上去，扶梯连接着二楼平台边缘的一个缺口。这样的扶梯，当然不会是常规的上下通道，应该是维修专用的。
每隔两三根横档，都会留着一些泥土的痕迹，一直延续到了平台上。然后，在平坦的地面，又恢复了完整的脚印。顺着脚印的路线，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走向。
杨昆来到了江淼房间的窗台下，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周边的环境。脚印到了这里已经有点模糊，但残留的泥土依然勾勒出大体的轮廓。最后一个是停留在窗台下的排水沟边缘，整个露台在这个地方有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轻微倾斜，杨昆知道这是正常的排水坡度。
“怎么样？”方清波笑眯眯地望着杨昆。
“你大概想说运气不错吧？”
“可不。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简直可以看到这家伙一路上来的模样了。”
“也许吧，这些……都固定好了？”
方清波又是不屑地耸耸肩。
“四十三码的旅游鞋，鞋底花纹很深，防滑效果应该不错。身高在180到185厘米之间，体重可以更准确一点，82公斤，上下误差不会超过500克。”
次日上午，刑侦支队的会议室，十几号人聚集在一起，让房间显得有点拥挤。
“办案组算是成立了，上面是局长和钟副，组里负责人是我、邢锋是副组长，另外，方清波全程提供技术上的帮助指导。人员除了已经在现场的那五个，暂定就是在座的这些。各个小组的名单、负责人以及各自的职责都发到大家的手上了。邢锋你带两个组负责山庄这个区域，秦凯你带一个组，主要负责搜查以及外围的调查，包括被害人在省城所属单位的联络。另外，去两个人到江淼的老家，一是看看有什么可以提供的材料证据，二是通知她的家人——现在知道的是她母亲还在。如果身体和精神状态允许，可能还要接到这里处理后事……这个等解剖以后我们再跟冯德兴和江淼单位商量。
大家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事情尽快都跟家里说好。以后，每天24小时轮班。有意见现在赶紧说，定下来了就不能再改了。”
在座的一个个都是不置可否的神情，没有人提出异议。
“没有意见？好。接下来是情况介绍。清波，你先介绍下你们的工作情况吧？”
“嗯，到目前为止，现场勘验工作已经完成，尸体解剖正在进行，两个部分的最后报告都没出来，所以只能说现在是初步的判断。
首先可以确认是他杀，直观的死因是被锐器刺入心脏部位造成的失血或者脏器功能骤停。当场提取到的凶器——对，发现时还插在死者胸口，是一把日本手工打制的切片餐刀，货真价实！我问了个玩刀的朋友，这种刀在日本市面价格要二十多万日元。刀身是大马士革钢打造，宽十公分，长三十五公分，刀背厚零点四公分，刀柄是北海道某种稀有的红松木制成。这把刀非常尖锐而且锋利，正常的成年人，可以轻松地将其刺入人体。也就是说，这个山庄现有的六个人，都不存在实施犯罪的体力障碍。”
“等等。”
邢锋举起了手，冲方清波嚷道：
“嫌疑人范围你确定是在这六人之中吗？依据是什么？”
邢锋就是方清波嘴里智商只有80的人。当然是个玩笑，但在某些方面也说明了后者对他的观感。
外观上邢锋是个绝对的悍将类型。身高一米八三，四肢粗壮而且协调，时刻都在散发着噬人的气势。之所以被称为杨昆的铁杆跟班。其实纯粹是情感上的原因。
杨昆在他报道的第一天就惊喜发现居然是同一个番号的部队战友。当然，年龄上还是差了好多。杨昆转业的那年，邢锋正好小学毕业。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两人之间由衷的亲近感。邢锋的长短处，杨昆都心知肚明，他认为，仅就可以完全信赖这一点，就足够成为倚重的理由。
方清波象是有点吃惊的看着邢锋：
“你没到过现场？还是说今天刚来上班的？”
“别扯远了！”
杨昆把邢锋按到凳子上，冲方清波挥挥手：
“继续继续。”
“死亡时间，初步测算大概是前天晚上到昨天凌晨，也就是9月22日晚11时30分到9月23日零点左右。接下来是犯罪现场周边环境。”
方清波打开了投影仪，屏幕上是整个华庭山庄的俯视图——是一张高度清晰的照片而不是手绘的示意图，看来那天他嘴里唠叨的无人机之类的话题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杨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干了这么漂亮的一票。方清波手里拿着镭射笔，一条纤细的光线在黑暗的背景中射出，然后一边比划一边说着：
“整个山庄呈坐北朝南之势，大门口紧邻风景区的旅游公路，平时人员车辆来往的数量一般，但在旅游旺季——眼下已经开始，游客数量还是不少。大门进去是山庄的主干道，长约25米左右，直通到主楼。主楼地面以上高18米，内部为三层复式结构，地下车库两层，入口在主楼的右侧。四名家庭成员的起居室在二楼，两名佣人在一楼，另有一名司机常年在地下一层车库生活。大楼北边，是一个半圆形的露台，与主楼二楼相连，左侧有一道楼梯联通到地面。西边，是一个25米长的游泳池。东边这块和其他剩余的空地是草地和花树。
现场勘验的初步结果，犯罪现场在死者江淼的房间，位于大楼二楼的西北角。死者没有反抗的迹象，房间里检出大量的脚印和指纹——辨识和比对工作正在进行。房间北边的窗户，有一扇向外打开，窗户玻璃靠近暗扣的地方发现一个直径为十五公分的圆形缺口，切边整齐，应该是专业的玻璃切割工具所为。从大楼左侧的草地，一直到房间北边的露台、窗台再到室内和被害人的床边，发现一组清晰、连续的脚印。房间内无搏斗以及移动、毁坏物品的痕迹。”
方清波关掉屏幕上的画面：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
会场内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低声交谈的声音。通常这是某种出乎意料情况下的反应。杨昆没有制止，他很喜欢这样的场面，这至少意味着大家都已经集中注意力并且进入状态。
等到重新平静下来后，杨昆冲那个叫秦凯的示意：
“监控录像方面的情况，小秦，你来说说。”
秦凯恭恭敬敬地站到了台前，不过看起来精神有点委顿：
“刚才邢锋提到了为什么目前先暂时确定在这六人的问题。我想还是从监控录像的角度说明一下。”
方清波乜着眼看着邢锋，眼神里透出赤裸裸的鄙视。
秦凯是昨天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那一批人之一，而且很倒霉地跟另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成了杨昆指派“看完全部录像资料”的人。
“这里先表扬一下秦凯他们两人，昨晚通了个宵，看了整整九个小时，而且用的是正常的播放速度。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没有。”
杨昆的表扬显然没有任何的效果，秦凯不知道是体力还是心理上的原因，回答起来有气无力。
“什么没有！说具体点。”
杨昆说来就来的翻脸让他瞬间精神了起来，脸上却还是一副漠然的神情。
“没有发现围墙和大门有异常的人员进出，自动报警系统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补充一下，现场勘验人员也没有在围墙附近发现非正常的出入痕迹。”
方清波象是在声援一样地插了一句。
“你们观看录像的时间段是……”座下有人高声问道。
“9月22号上午8点到23号中午12点。”
秦凯象是意识到什么，强打起精神说道：
“如果非要怀疑凶手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潜入，而且到昨天下午以后还躲在某个犄角旮旯没被发现，可以再拉长监视录像的时间段，这个系统的资料保存周期是七天。”
“暂时不要。”
杨昆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他发现局面忽然有向抬杠的方向发展：
“这个案子是谁接到报案的？”
“110那边。”一名干警答道：
“我问清楚了，是那个儿子……叫冯云伟的报的案。不过说是当时边上有男有女的声音，中间还不断有人插嘴，应该是那家子人都在吧。”
“嗯。邢锋，说说你后来跟冯德兴的交谈情况。”
撇开杨昆那次事务方面的一般性的交谈，邢锋算是第一次正式询问了冯德兴。
“是。没有开始什么有针对性的话题，就是面上的情况了解。江淼五年前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工作上算是省电影发行公司的员工，但长期在外参与影视拍摄活动，这几年一共有七部——包括广告和作为配角参与的作品。
冯德兴是今年三月在市工商界的一场慈善活动中认识江淼的，随后两人交往密切。冯德兴曾带江淼分别赴欧洲和日本旅游一次。8月15日，冯跟前妻黄燕协议离婚。江淼在8月20日入住华庭山庄。黄燕此时仍然留在冯家。据冯介绍，黄燕留下的理由是因其不久就要去美国定居，短期内不想在国内购买或者租房，经冯的同意后继续居住在山庄。”
场内又出现一片低语声。坐在邢锋边上的一人狐疑地问道：
“那江淼跟冯德兴办理了结婚手续没有？”
“还没有，婚礼也没有举行。冯德兴称本想在近期举办，但最近公司有一些急事，就耽搁下来了。另外，江淼本人似乎也不急着办手续，她的意见是等到年底的某个预先算好的日子——据冯德兴称江淼在挑日子这方面是很用心的。”
“没想到啊，年轻人还有这份心意……”
“呵呵，冯德兴那公司的所谓急事，我想，关心房子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耳闻吧。”
“是啊，最近网上闹得挺凶的。我姐夫还想去订那楼盘，被我硬是挡下来了。”
话题不知不觉地被搅得混乱起来，讨论方式也自然成了畅所欲言。杨昆自己似乎也陷入了沉思，过了五分钟左右，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你们谁对影视圈感兴趣的，说说，江淼大概算什么档次的明星。呃……这个随便问问，就不要记录了。”
“省内应该算比较有名的那拨，代表作是那个……痴情的雨季。国内么，勉强算三流吧，跟北京的那帮人没法比。”
一个活泼的学生模样的女警举着手回答。
众人又是一阵眉飞色舞的议论，杨昆看了下，没发现有什么建设性的议题，就拍了拍桌子：
“好了好了。我最后说几句啊。工作呢，算是启动了，有多难办、复杂的程度怎样，现在都不好说。但可以肯定是本局有史以来受关注度最高的一个案件。领导已经三令五申，我就不重复了。我这里的要求是：一、不要随便进行猜测。这种情况非常要命，以往一般性的案件相信大家都能以平常心对待，但这个案件，不用我说，各种因素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影响着每个人，大到对案件的分析，小到具体的讯问、笔录、搜查等等。千万不要想当然地先入为主，时不时地套进各种戏剧性的构思。记住，我们办案的基本依据除了法律，只有两条：事实和证据。第二，坚决禁止任何有意无意地泄露案情。别的案件我完全信任大家，这个呢……我也不是怀疑大家的职业操守，只不过因为有太多的噱头，各界天天瞪着眼睛盯着、等着，我不希望大家因为忍不住的好奇、显摆等等难免的人性弱点，将不该说的东西给捅出去，再重申一下，这是铁的纪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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