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审室在办公楼的后院的一排平房里，杨昆和邢锋走进去的时候，冯德顺已经坐在栅栏后面，他的双手被固定在座椅两侧扶手自带的金属扣圈中，监控器材也已经开启，书记员在笔记本电脑上打着字，应该是先行记录着嫌疑人的基本情况以及法律政策教育等事项。
座椅看起来有点偏小，冯德顺轻微地扭动着身体，象是在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态。跟预想中的一样，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表露，换作一个中立的角度，他应该算是那种敢作敢当的性格。在杨昆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是冷酷、沉稳这样的字眼。
“好了？”
书记员点点头，杨昆冲邢锋示意让他先问。
“冯德顺，知道今天为什么审问你？”
“知道，我杀了人。”
“杀了什么人？”
“江淼。”
“江淼是什么人？”
“是……一个演戏的。”
“我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她是冯德兴的……算是未婚妻吧。”
“你承认杀了江淼，那现在把经过如实地叙述一遍。该提醒你的刚才都说了，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隐瞒或者欺骗的行为，原原本本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是。前天晚上……还是昨天凌晨，具体时间我不清楚，我带了一把刀和划玻璃的工具——你们都收走了，到大楼后面的露台，划开江淼房间的窗户玻璃，然后伸手进去抠开窗户，爬了进去，我看见她躺在床上睡着，就把刀刺进她的心脏——就是左边胸口这个位置。然后我从原路回到自己的房间。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杨昆和邢锋对视了一眼。
即便有所思想准备，但两人还是没有预料到审问如此的顺利。冯德顺象是在背诵早已滚瓜烂熟的答案，连细节也尽可能详细地作出描述。杨昆和邢锋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似乎他们三人在同一个立场上揭示着另一方的犯罪事实。
邢锋继续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江淼？”
“她要图谋兴顺公司的财产，然后逃到美国。”
“图谋兴顺公司的财产？怎么图谋？”
“她跟第一建设集团合谋，设计好圈套，让兴顺公司在施工工程中出现资金上的困难，然后由第一建设出面，控制兴顺公司。”
“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公司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没有江淼使坏，事情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兴顺公司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
“也就是说，关于你所说的关于江淼伙同他人算计兴顺公司的事，你并没有确实的证据？”
“用不着什么证据，我活到这岁数，什么事情看不明白？”
审问到了这里，总算是开始出现一些抵抗的意味。如冯德顺所述的这种理由，仅就字面上意思，根本无法成为证实或者证伪的依据。
这是个滑头！
不过杨昆瞬间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动机模糊不清，但行为却是供认不讳，这是想干嘛？难道指望在审查起诉或者庭审的时候来个戏剧性的大反转？从他的文化、职业等诸方面的情况看，应该不会有这么狂放的计划吧。
“好吧。即便你说的是事实，兴顺公司经营中的问题，就让你产生杀人的念头？”
“是。”
“这个理由你觉得能让我们相信？你刚才介绍自己职业时，说的可是司机。”
“为什么不信？我职业是司机，不过，我也是兴顺公司的股东，占百分之五的股份。”
“比例不大嘛。”
邢锋略带嘲讽的口气马上被杨昆的眼神制止了。冯德顺却依然平静地说道：
“另外，兴顺的顺，就是我名字里的一个字。这些，你们可以去问冯德兴，问公司所有的人。”
邢锋有点坐不住了，杨昆赶紧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换个话题：
“你进入江淼的房间时，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
“你是指什么？东西还是人？”
“整个环境。你开灯了么？或者说房间里本来就亮着灯？”
“里面有灯啊，就是墙角、地脚线那些地方有夜灯亮着，可以看出个大概。”
“当时江淼是什么姿态？”
“她看上去睡得很死，仰面躺着那种样子。”
杨昆示意停顿了一会，他在回忆着什么。然后接过了邢锋的问话。
“你具体说一下拿的是什么刀。”
“日本货，说是用来……切鱼片什么的。”
“是你自己的么？平时放在什么地方？”
“是我的啊，平时就在我的房间。”
“我们问过那种刀的价格，折人民币大概要二万元左右，你……”
冯德顺没等杨昆问完就抢先说道：
“这几年，我每年的分红，大概都在两百万左右。我很喜欢那种刀。”
杨昆心里暗叫惭愧，随即又提出一个问题。
“你所说的情况我们会进行核实。现在，先假定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这样就让你产生杀人的想法？毕竟只是财产上的纠纷，为什么要用生命来交换？你应该知道法律后果吧。”
冯德顺沉默了一会，脸色依然平静：
“你们都是国家干部，都读过书的，做事情都会算计个值不值。我不一样，我是个粗人，认定的道理，从来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你认定的是什么道理？”
“江淼，她必须死！”
这句话从声调到效果都非常的有力，通常出现在一些影视剧的关键场景。很多人潜移默化地将其化作自己的语言风格，冯德顺是否其中的一员不得而知，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昆实实在在地意识到了他是在痛快的宣泄。
冯德顺并没有想站起来的意思，但是他紧攥着双拳，已经花白的短发根根直立着，让他看起来象是暴怒的狮子。他毫无畏惧地跟杨昆对视着，对于杀人的动机，似乎有着无可争议理直气壮的道德优势。
他感觉自己象个英雄。
审讯持续到了傍晚，一位警察进来跟杨昆耳语了几句，后者马上示意停止了审问。
传话的内容是钟万和的意思，他让杨昆等马上集中，商量向检察院报捕的事宜。
“可能要暂缓一下。”
杨昆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意见。钟万和象是有所预料似的，平静地等待他的理由。
“首先，动机方面很难站得住脚。”
“为什么？财富、金钱这样的利益争夺导致的杀人案并不少见吧？”
“但是他不属于这种情况。经济上利益争夺的原因是什么？损失！必然是自己的财富受到损失或者存在损失的危险，才可能产生暴力解决的犯意。但是这个案件中，冯德兴的财产受到什么损失？没有，至少现在看不出来。”
“怎么没有损失？”
一旁的秦凯看起来有点着急，顾不得有什么忌讳便冲杨昆嚷了起来。
“秦凯！”
钟万和厉声喝了一声，让秦凯冷静了下来。
“冯德顺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你们也问到了吧？现在这个公司就要被他人收购了，这不是损失？”
“这只是买卖。交易过程中，如果对方真有诚意，冯德顺的利益甚至可能不减反增，即便得到的是不可接受的报价，他们也完全可以放弃这笔生意。不是么？拿主意的是当家人冯德兴，如果真要迁怒，对象不应该是他么？江淼只是个牵线的，即便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幕，但现在看不出来，也就是说，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因果关系。”
“从一个还算强势的股东到寄人篱下的喽啰。这种失落，算得上精神上的损失吧？”
“冯德顺每年至少有两百万的收入，却心甘情愿当个司机，你觉得他会在意这种所谓的精神上的失落？”
“犯罪基本事实已经确定，主观方面的要素，慢慢地再问吧。批捕之后，侦查还在继续，我们可以很超脱地只用负责审讯……你不明白？”
钟万和面有不豫，淡淡地说着。
“检察院不会批捕的，国家赔偿已经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杨昆的妻子是市检察院侦查监督处的副处长。虽说有种种纪律方面的要求，但在平日里，两人也没有矫情到真正互相保密的那种程度。以往侦监处在刑事侦查中的提前介入，细致刻板到了令人厌烦的程度。但在这个案件中，检察院的态度一反常态地低调，杨昆所能想到的原因大概是本案当事人不存在基本权益受到侵害的可能。
钟万和猛地站了起来：
“征求你们的意见是局长交代的。他在市里开会，走之前希望我们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案件，越早移送起诉越好，这也是局长的意思。”
“那我没有意见……不过，刚才只是开了个头，其实，在基本事实方面，疑点更多……”
杨昆低着头，象是在自言自语：
“小秦，你也问过了，晚上你再好好考虑一遍，对照一下两份笔录。有些东西还是比较明显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杨昆这样近乎谦卑的态度让在座的所有人都觉得惊讶，再看他的脸色，似乎有着更出人意料的隐忍。
“清波那天提醒了我，我可能不自觉地就得罪了人。”
杨昆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低声地冲气哼哼的邢锋解释着：
“钟副这么急吼吼地要结案，你看不出来什么原因么？”
“这点心眼，切……不就是怕别人抢了功劳？”
“不单是他，还有秦凯……小秦在基层好歹也是个头目。到咱这快两年了，天天就是跑腿打杂，好容易这回要露脸了……唉，他就没想想要是搞砸了该怎么办——那么明显的缺陷！”
“动机方面我也觉得有点虚，杨队你还看出什么了？”
“疑点很明显，但需要证据证明——哦不，是排除，排除所有这些合理的怀疑。不过，目前我也没太大的把握，这些疑问现在也仅仅是疑问，所以刚才也就不好说得那么直白。接下来你的工作照旧，不要放松。这个冯德顺，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江淼单位那边的情况很快就反馈回来了。所谓的单位，其实确实如预测的那样只是挂个名头，真实的情况是江淼在那里连一天的班都没有上过。所以很自然地将这件事推给了现在的摄制组和制片方。
江淼目前正在参与拍摄的电影叫《一个人的谷雨》，拍摄地点主要都是在本市，所以很快这个团队便有人找了过来，杨昆亲自接待了他们。
带队的是制片方的代表，姓曹，一脸忧郁的中年男人。出乎意料的是导演也跟了过来。
导演是本地人，因为拍了几部票房还不错的言情剧，现在算是小有名气的业内熟手，至少连杨昆这样平时没有怎么关心电影的人都有所耳闻。他给的是一张写着艺名的名片，原来的名字估计连自己都差不多忘干净了。
“金声老师？久仰了……”
导演的外貌跟想象中没有什么两样，壮硕高大，一头随意的长发连绵到了下巴，跟浓密的胡子浑然一体，象是戴了个毛发制成的头套。身着一件标配似的有无数个口袋的帆布马甲，下身是看起来非常肮脏的牛仔裤。他摆了摆手，没有什么客套话，看得出来心情也是极差。
“前来拜访，当然主要是想听听公安机关的指示，还有……接下来的安排，我们也应当尽力。小江……唉”
“两位客气了，我们也正想登门拜访，前面主要是没弄清江淼的隶属关系，现在有了你们这些……算是娘家人吧，事情就好办了。”
“谈不上谈不上。”
姓曹的那个制片方代表连连摇着手，象是在推托着什么：
“我们跟江淼也是第一次合作，原先跟她也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娘家人什么的……我们怕是还没有资格吧？”
杨昆有点愕然，虽说不过是句戏言，但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反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你们之间有什么相对固定的关系，比如签约啊之类的？”
“合同仅限于这部作品，我们为她买了人身保险，但只是针对拍片过程中的意外。象这样的事情……我们很难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杨昆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但他并没有什么倾向。
“我们也是公事公办。在跟她合作的这段时间里，你们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任何有关联的事情或者证据我们都需要。”
“异常……倒也谈不上吧，挺开朗的一个女孩。”导演接过了话题，要说接触的印象，他无疑比别人更有说服力：
“不过就是前几天出了一件事，那天我们在乡村拍外景——雨天的外景，这个季节了，再不抓紧就要等明年，结果她缺席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以我对她的了解，绝对不是什么爱拿架子的人，工作的重要性她还是很清楚的。”
“她后来没有解释什么原因？”
“就是泛泛地说了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感觉应该不是这样的原因。”
“本来时间就很紧，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唉……”
那个姓曹的代表话语中随时充满了埋怨，以他的立场，无疑是在拍片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那现在这部片子你们准备怎么办？”
杨昆知道这不是自己职责内的事情，但还是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还能怎么办？钱用得差不多了，片子大部分的内容也都好了，现在缺的是最重要的几段场景，再看看吧，有没有什么办法修补，再换个女主角？”
导演不屑地“嘁”了一声。
“有个工作以外的话题，随便问问，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杨昆觉得自己的语气算是非常平和而且随意了，但对面的两人却同时显出了警惕的神情。
“你们这个作品的整个成本……呃，你们的话叫总投资吧？大约是什么样的规模？另外不知道象江淼这样的演员，她的片酬大概能占到多少比例？”
两人果然犹豫地互相对视着，就在杨昆想跳到下一个话题时，那个姓曹的代表忽然说道：
“小制作，不到三千万，不过投资方还是天天叫苦连天——这帮企业家……没法说，刚开始一个个拍着胸脯说随便弄就当是玩了，到后面恨不得一块钱掰两瓣使。本来，正常情况下片酬都是占大头，不过江淼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们这里主要的支出都在……”他居然有心情笑了笑，脸却是直截了当地冲着导演。金声配合着也露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我挣的也是辛苦钱啊，又当爹又当娘的。”
“还有个事情……现在，遗体已经解剖完毕，接下来是后事如何处理的问题。我们了解的情况是她在本地没有什么亲戚，你们看……”
“她不是嫁人了么？那个……”
“没有正式办理结婚手续，而且现在的情况，那位是否合适出面，恐怕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没事，我们来主持操办吧。”
导演此刻表现出了应有的仗义：
“怎么说都是合作的伙伴，她的经济条件你们应该更清楚，轮不到摄制组出这个钱的，尽个心意吧。”
“那就太好了，她的账户和其他财产正在调查统计中，应付丧葬费用绝对没有问题，再者说不是还有那谁嘛？这个你们不用操心。还有就是，如果她在你们工作的地方还有什么遗物的话，麻烦提供给我们。”
摄制组这边公事公办差不多如陌路人一样的反应，也让杨昆失去了有所收获的希望。送走客人之后，他很快便将思路拉回了原先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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