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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你过来……”
在这群厢军中,朱登科没有找到武艺高强之人,大为失望之余,他却发现这群厢军中还有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军汉王守义,另一个是王四。
除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王守义还是老样子,而时隔一年,王四猛窜了一头,少了些青涩,多了几分大小伙子的模样,嘴唇上也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绒毛,只有乌黑的眼睛还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机灵劲儿。
朱登科原本打算过几天,等这些厢军安置好以后,再找这两个熟人聊聊,可正当这群厢军被一个经理带走之时,走在队伍后面的王四几步一回头,似乎欲言又止,于是朱登科干脆就把他从人群中叫了出来。
“大人……”在众人惊奇和羡慕的眼光中,王四走到朱登科面前,脸上带着些喜悦,又有几分拘谨,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一年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啊!”
眼见当初满地打滚表演“肠穿肚烂”的孩子,已经初长成大小伙,朱登科脸上带着笑意说道。
“嘿嘿……”王四笑起来眉眼弯弯,很好看。
“见你方才似乎有话想说,此时可否说来?”朱登科又问道。
“嗯……”王四想了想,迟疑道:“方才听大人在问,是否有人上过战阵……”
“你上过战阵?”朱登科惊奇道。
“没、没……”王四连连摆手。
“那……”
王四小声说道:“小人觉着王老叔上过战阵……”
“觉着?”朱登科有点儿纳闷。
王四挠着头断断续续说道:“……就是去年在得汉城,王老叔似乎偶然说过一次,说什么……‘此次从兴元府南逃,算不得有何危难?当年丁亥之变,百万军民南逃,那一路上,无论军民,打打逃逃……多少文臣武将为百姓断后赴死,多少逃命无望的百姓抱着鞑子一同滚落山涧,惨烈之至。’……况且……”
“况且什么?”朱登科连忙追问。
王四答道:“小人见过王老叔身上有好几处伤疤,有些像是箭伤,有些像是刀伤……”
“那你日后不曾追问?”朱登科问道。
“这个……”
王四的表情有些扭捏,朱登科这才想起,那个王守义一贯是那副“笑而不答”的模样,而王四与王守义似乎情同父子,可相貌又偏偏没有一分相似……
于是他问道:“你与王老丈可是亲戚?”
王四摇头答道:“不是,小人的家人在7年前被鞑子害了,是王老叔见小人孤苦可怜,便收养了小人。”
朱登科眉头微蹙,又问道:“方才我已是问过,为何王老丈自己不说?为何你又来告之于我?”
王四一愣,他突然回想着两人相处的这些年……似乎确实是这样,王老叔很爱讲笑话,也很喜欢说些陈年趣事,不过对他自己的事,却是几乎从未提过!
想到此处,王四仰着脖子,望着个头明显比他高很多的朱登科,认真说道:“小人也不知王老叔为何不提此事!……不过,小人觉着……觉着大人应当是个好官……”
好官?
朱登科愣住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他从没有想到,当初在得汉城那简陋的房子里,一个文弱书生半躺在地上,用一个奇怪的轮子,用一个难看的姿势战胜了魁伟武夫,这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此时再看面前这个少年,他的目光里似乎有信任,有仰慕,却非常非常干净,仿佛他在把心事告诉他最信赖的朋友……
“嗯……”朱登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把目光转向那群已经走远不少的厢军,嘴里却对王四说道:“快去把王老丈请来,我有些事想请教。”
“好咧!”
王四欢天喜地的转身跑去,只是没跑出几步,他又听到朱登科在后面叫道:“王四!”
他赶忙回过身来。
“日后别在我面前自称小人……”
“啊?”王四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不喜欢听小人这个字眼,很不好听!”朱登科微摇着头说道。
“好咧!”
王四脸上绽开笑容,又转身飞快地向远处跑去……
……
……
朱登科不愿张扬,不穿官袍,不带仪仗,只有李庄儿为首的几个家丁当做随从,但是在这个几乎是他一手建立的镇子里,不但巴蜀商行的管理人员认得他,连初来乍到的贫苦百姓也用不了几天,就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年轻得有些不像话的通判……
他和王四、王守义连同李庄儿几个随从,一行人走在镇子里,四处有好奇的目光,还有不少商行里的管理人员在路上遇到了,也是“大人、大人”的打着招呼。
这让他与王守义的交谈,总是时断时续……
“……这么说,王老丈是西和州人?”
“也算是吧……不过祖上兴许不是,当年在西和州也是客户……”
“呵呵,我祖上亦是关中人氏,也是辗转才到了叙州……”
……
……
“看老丈手上刺着‘忠义’……”
“大人真是细心,草民当年投军时,正是投的忠义军……”
虽然朱登科表示过不必过于拘礼,但已经是退役军人的王守义,还是一口一个草民的自称着。
“忠义军?”
“田燧田总管的忠义军。”
“……恕本官孤陋寡闻,我为何从未曾听说过此军?”
“忠义军早在丁亥年便在马岭堡几近全军覆没,后来便没了此军……”
“丁亥?……嗯……是绍定四年……马岭堡又是何处?”
“就在凤州左近。”
“……可是拖雷围攻凤州之时?”
“大人好记性!怕是现在许多官人都不知晓了……当年鞑子初次来犯,田大人带忠义军守马岭堡,两千之兵硬是阻了鞑子三万兵马三天三夜,最后矢尽援绝,田大人战死在城楼上……”
“老丈初上战阵,便是如此大战!”
“说来惭愧,第一日初见鞑子,直吓得蹲在女墙后面,连弩都拉不开……后来破城之时,草民也是侥幸,才逃得了性命……”
……
“蜀口的军民都南逃到沙窝?……沙窝是何地界?”
“兴元府南边,就在小通江边上……”
“……?”
“……过了李太山,然后是拦马山,山南边儿有一大块平地……从兴元府出来,翻山越岭跑了十几日,数十万军民谁也跑不动了,前面又有许多拖家带口的走得慢,还舍不得些破家当,阻了山路,于是安抚使郭正孙大人便派遣小吏,安排大家在那平地里歇息两日。”
“后来呢?”
“后来鞑子追来了,郭大人把我们这些溃军组织在一起,就在拦马山前的窄道处阻拦鞑子骑兵……起初大伙儿看郭大人那么大的文官儿都顶在前面,也是准备与鞑子拼了……哎,只可惜,前面丢了许多兵甲,箭支也没剩下多少,打退了鞑子三次,几千溃军也死伤了大半,后来实在顶不住了,郭大人也被鞑子射死了,大伙儿就散了……”
……
“那沙窝的数十万军民……哎……很惨吧?”
“嗯……很惨!……起初草民腿上中了一箭,便早有几个泽袍做了个筏子,把草民安置在上面……草民看到鞑子进了平地之时,漫山遍野尽是男女老少在跑,鞑子箭支都不够用,就提着马刀杀人……”
……
“……老丈经历如此多战阵,为何又入了厢军?”
“这说来很是惭愧……草民在汉州随王夔都统以火牛阵突围,竟在乱军中,被火牛冲撞,受了重伤……侥幸留下性命,却又养了一年多伤,身子骨也不行了,恰逢阃帅余大人到任,检选兵卒,草民便入了厢军……
……
“……厢军军饷少了许多,又带着王四,日子不好过吧?”
“以前有些积攒,偶尔还有额外钱物,还算能填饱肚皮……”
“额外?”
“在阆州榷酒司酿过酒,酒糟不怎么好吃,但饿不死人……最后一次上战阵,在运山城守城,开了几弩,射杀了两个汪氏的兵,领了60贯的赏钱……”
……
行走在碎石铺成的大街上,隔着丝屐能感受到新砸碎的石子儿那还有些锋锐的棱角,为首的朱登科很想和王守义并肩而行,但是,无论他怎么慢下脚步,王守义总能落着他半个身位,一行人反倒是越走越慢。
这一段不算长的路上,朱登科却像是经历了一段长久的历史,从蒙宋初次交兵,拖雷借道攻金,到窝阔台全力攻川,巴蜀残破……
一个普通军士三十余年的生活,朱登科随意在问,王守义平淡简单的作答,但任何人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又透着说不尽的酸楚。
老兵啊!老兵!
朱登科在心里不停地感叹着。
每次国难当头,总是最勇敢不屈的人死在最前面……
仅仅就在这个时代,无论制置使、安抚使、都统制慷概就义,还是下到普通士兵战死后连个姓名都留不下来……甚至当蒙军前锋三百轻骑突入不设防的成都城内,普通百姓奋勇抡起扁担板凳把入侵者打跑……
难道崖山之后,这些最勇敢、最有气节的民族菁华全部英勇就义,竟再无中国?
无论面前这个老兵是否是运气太好,在长久的战争中活了下来,还是他根本就是个老兵油子,见势不妙就开溜……在这样残酷的战争中能存活下来,朱登科怎么看,这个老兵都是一本厚厚的书,记载着这个时代战争中最为珍贵的记录。
简直是挖了宝!
于是朱登科改了原本到小饭馆叙话的打算,把王守义和王四直接带回了自己那个简陋的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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