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建的房舍里,陈设简单,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道。烧得旺旺的火盆向四周发散着热力,炙烤出墙壁里的水汽,让人觉得气闷。
朱登科像个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心绪有些复杂。
王惟中没有带仪仗,便装而来,他容貌清矍,头发束起,用了一块简单的青巾包住。在朱登科的眼里,面前这个人更贴近一个士大夫,而不是朱紫加身、头戴让他觉得别扭的硬翅幞头的大宋文官形象。
而记忆中,朱登科第一次知道王惟中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初中时他背着父母偷偷看金庸小说,书中杨过为了这个人报冤,曾孤身杀了奸臣丁大全。
长大以后,他才慢慢知道,原来大汗蒙哥不是杨过用石头砸死的,郭靖的原型一辈子没有守过襄阳、保卫大宋,反倒是替蒙古大汗远征东欧,立下赫赫战功。
而让他最不能接受的是,眼前这个人,恐怕是大宋王朝死得最悲惨的一个文官。
在宋代,身兼数职的情况很普遍,陆游当年就身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又兼着四川制置司的参议官。余玠这种大员身兼的职位就更多了,有安抚制置使、重庆知府、屯田使、四川财赋总领等等。
而利州西路全被蒙军占领,利州东路残存一偶之地,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利州东路安抚使王惟中担负起了为余玠管理巴蜀财赋的重任。
或许在贪官眼中,总管巴蜀全境财赋是一个可以大捞油水的好岗位,但是清官在任,这就是一个最遭人嫉恨的位置。
以“不杀士大夫”为祖训宋王朝,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通常不但不会杀文官,就是贪腐兵败的武臣也少有动极刑。然而余玠刚刚死后,王惟中兵败弃了阆州城,被后任四川安抚使余晦诬陷通敌,居然被抄家斩首,弃尸临安,首级也被传首全川,夫人女儿充做官妓。
这在宋王朝的历史中,绝无仅有。
一个在任时间长达17年的利州东路安抚使,也是两宋历史中在一地做安抚使中时间最长的一位,王惟中仅仅被一个刚上任的制置使诬陷了,就被入狱大理寺,后被问斩。
如果说当初杀岳飞是为消除割据的“隐患”,那么一个残破无兵的利州东路安抚使,又有什么值得皇帝非要杀他?
而诬陷他的余晦后来统兵一败再败,几乎葬送了半个四川的精锐之兵,后来皇帝不过是革了他的刑部侍郎,3年后又总领淮西财赋。
完全可以想象,整个四川的官僚士绅阶层对他有多么痛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血上流而色不变。
朱登科没亲眼见过斩首是什么样子,但是从后人描述中,他很难想象面前这个人被斩首时,血是怎么从低处流向高处,而且在空气中不变颜色。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王惟中,朱登科更是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一个通判之位就让他寝食难安,一个盐场他都要拉些商贾做挡箭牌……他扪心自问,和余玠、王惟中这些人比起来,自己是不是太过怯懦?
“不若……下官叫郝家再拿出30万贯充总领所?”
朱登科搞不清楚王惟中的来意,不过他确实又很需要这笔钱,于是小心问道。
“呵呵呵呵……”王惟中突然笑道:“你个朱仕达当真有趣!你可是认定本官此来,便是为搜刮钱财而来?”
“下官岂敢,下官岂敢……”朱登科的脑门上都冒汗了。
“本官此来,一是好奇你这可科盐百万贯的盐场,二来这……”
王惟中突然停住,看了一眼周围。
房间中还有周忆牧和几个常平司的小官在一旁陪坐,他们当然会意,当即起身,周忆牧带头躬身说道:“下官等还有些公务要办,暂且先行告退……”
说完,几个人就退出了房间。
王惟中这才又笑着对朱登科说道:“二来嘛,听闻仕达你力主阃帅利州筑城,我身为利州东路安抚使,岂能不关心一下?”
“王移孝只是关心一下,我却是跑断了腿的!”旁边一个人突然插话道。
朱登科的注意力一直在王惟中身上,只以为这个人是王惟中的跟班而已,但此时听他的口吻,又不像是。他赶忙起身道:“这位是……”
“老夫方岳,白衣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人淡然说道。
王惟中笑道:“这位是秋崖先生,表字巨山,想必仕达也是听闻过的……秋崖先生一直在阃帅身边谋划方略。日前你在重庆府时,巨山与我恰巧都不在,未曾谋得一见,此次听闻富顺监新开盐场,秋崖先生说,观你《蒙鞑纪事》一书和盐场之事,揣测你必是一不拘常理之人。呵呵,不幸被他料中,在此刚好巧遇。”
“晚生见过秋崖先生……先生的诗文,晚生曾有幸拜读,实是仰慕已久。”
朱登科可不敢摆谱,赶忙行礼,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也是知道这个方岳的大名的。方岳是南宋继陆游、辛弃疾、杨万里之后,大名鼎鼎的词人,虽然在后世不及前几位名气那么大,但也是晚宋文坛代表性的人物。
“诗文有屁用,不过是用来发发牢骚而已!”方岳似乎对朱登科的仰慕不屑一顾。
“……”朱登科一怔,想起方岳的诗词大多属于辛派,抒发家仇国恨、壮志难酬的情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倒是王惟中替他解了围,道:“秋崖先生不喜欢虚文,仕达也不必在意。”
“岂敢,岂敢!”朱登科连声答道。
方岳又说道:“老夫此来,就是想找你朱仕达畅谈一番……不过这清茶相伴,实不如酒菜作陪,老夫肚子都空了,仕达可否寻些酒肉来啊?”
方岳直说来意,朱登科哪敢不从,连忙说道:“酒菜倒是备着都有,只是这荒僻之地,怕是难合两位大人的胃口,若是不嫌弃,就请移步饭厅……”
……
饭厅之中,菜过三巡,酒已五味。
王惟中把郝家的几个下人都叫退之后,方岳望着朱登科直切主题道:“仕达可知,你那大作老夫细细读了许多遍,当中那些蒙鞑内情、军旅战事暂且不提,老夫最欣赏的是你那句‘固国不以山溪险,成城全凭重志和’,实乃真知灼见……”
朱登科也想不起这句诗是出自哪里的,当初在《蒙鞑纪事》的结尾时,他有些感慨于南宋武将怕死、文官贪财,每逢战事便相互推诿制肘,致使这大好江山饱受蹂躏,于是便顺手加上去了,没想到竟然得到了方岳的赞许。
他谦虚道:“晚辈只是一时所感而已,实不敢受先生如此夸赞!”
谁料到方岳瞪起眼睛,不悦道:“朱仕达,你以为老夫专门跑到这富顺监来,便是为了夸你一句?”
(https://www.mangg.com/id16109/9018112.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