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滏溪河畔。
天气已经很冷，不巧的是此时天空还飘起了毛毛细雨，时有时无的微风带着雨丝洒在身上，虽然并不觉得衣服被淋湿，但一股子凉气顺着衣领钻进后背心，仿佛让人觉着似乎没穿衣服，赤裸身体就直接暴露在这冰冷的空气中。
此时的滏溪河湾之处，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一道并不算高的木栅栏，弯弯曲曲地把河湾包裹进来，里面一块快的田地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经过平整后的土地，和一个个杂乱无章、用白石灰画出的大圆圈。
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三座高大的井架，层层木板垒叠而上，仿佛三座巍峨的宝塔。数百名雇工蚂蚁一般，正在这宝塔下穿梭忙碌。
河岸边已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码头，码头旁边是一片新建的房舍，当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棚子，棚子里堆放着小山一般白花花的食盐。
此时在栅栏的一处大门外，竟然密密麻麻的聚集了好几百人，看上去比栅栏内的忙碌雇工还要多一些。当中不乏穿金戴银的大商人，还他们的家仆、丫鬟、车马，如果此时不是深冬，仿佛真让人觉得，这些富庶人家是出来踏青野游的。
靠近大门口处，是几十个穿戴还算得体的商人，他们大多是普通商户，习惯了轻简出行，有的带了一两个随从，有的根本单身而来。他们比不上那些富商，那些富商多是派些管事的在寒风中候着，而自己在车里或者在岸边自家的船上歇息。
若是平日在自己家乡，他们这些商人走到哪里，不是一个员外长、一个员外短的有人迎逢着，可今天，这么多商家聚在一起，谁也不谁差多少，谁都摆不出谱来。
特别是见到，在这个几乎众人一推就能推倒的栅栏门前，看门的居然是几个富顺监的衙役，一个个都老老实实抄着手，缩着脖子，把满腹的牢骚变成口边的一团团白气儿……
“这时辰也该差不多了吧？”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这是还要等多久？”
“这点耐性都没有，你是昨日才到，我却是早就听到风声，在这里足足盘横了二十来日了！”
“谁能想到这里居然也能出盐！”
“这位员外说的对，是啊，谁能想到这地界也能出盐？我还叫了我家的老盐工特地来看过，他也看不出个门道，就说那口开已是开好的井，每日怕是能产出600多斤盐啊！”
“啊——这么多，一口顶夔州路那些小井三口啊！”
“可不是嘛！我都想着，既是这片也能开出井来，那么边儿上兴许也能开出来，我都想着赌上一把，就在这栅栏外买块地来打井！”
“那你为何不试试？”
“我前些天就和这地主说好了，钱都给了，可到了衙门里，居然不给换地契！后来才听说，说日后这富顺监的盐井都要什么统一管理，暂且不许买地打井……”
“那这郝家怎么就打了，还霸着这么大一片地？里面那些白圈儿，该不会都是要打的井位吧？”
“我觉着像是……”
“啊……怕是百多口井啊！”
“这叙州的郝家是什么来头，这般张狂，不怕得罪了全川的商家？没有同行的照拂，日后岂不是寸步难行！”
“我也不知是何来头，不过我前几日就见了谢家的少爷，喏——，就是那边那个马车那里……谢家人都老老实实地等着，我们还有什么等不得？”
“等吧，等吧，反正人家都说了，今日商议出让井位的事儿，是公道合理的价儿，还是狮子大张口？一会儿就见分晓了……”
……
栅栏门终于打开了，人群一阵骚动，只见大门里走出一个黑瘦的中年人，向着人群四下团团作了个揖，说道：“在下叙州人士郝有财，让诸位久等了……此地荒僻，又是新建之地，未能招呼好诸位员外，敬请诸位原谅则个！”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声。
“别来这些虚文，有话快讲？”
“我等都候了半个上午了，还让不让人进去了？”
“这大冷的天儿，谁有工夫听你废话！”
……
郝有财脸上不怒不喜，就把嘴巴闭着，在门口处静立着，直到众人发现，他们再继续说话，似乎大家都只有在这里干耗着了，于是耐着性子把嘴闭上。
等彻底安静下来，郝有财才又一作揖道：“在诸位贵人进去之前，在下还要再讲几句……今日请各位来，本就是商讨出让井位之事，不过，在下想请各位先看看盐井，心里有个计较，然后再细细商议。当然，承蒙各位给面子，今日来了这许多贵人，若是哪位带的下人太多了，还是不要全进去了，免得人多拥挤，诸位身子金贵，若磕了碰了，在下可承担不起……”
说完，郝有财退进门里，侧身几步让出道路，说了声“请”，只见人头攒动，人流纷纷涌入大门。
起初郝有财见人进门还微笑着打个招呼，但一部分人脚步匆匆，直奔着井架而去，剩下一些大富之家的，还保留着几分矜持，慢悠悠地才带着几个仆人进来。
他们不少人带着些许傲慢的语调对郝有财道：“不就是盐井嘛，谁未见过，不若痛快点儿说个价钱，何必故弄玄虚！”
还有个别的小声打听着：“郝员外啊，这次给王家许了几口井啊，王家这些时日可没少出力罢？又是遮遮掩掩的卖弄玄虚，又是四下里散播消息……”
对此，郝有财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只说请各位看过井后，再详谈。
不一会儿后，无论是从未打过盐井只听到风声便跑来的，还是自家打过盐井见过世面的，都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比一般卓筒井更加高大的井架……井架上各种滑轮绞盘和纵横交错的绳索……雇工使用的各种见过没见过的工具……井井有序的操作流程，让围观的商贾们瞪大了眼睛，
特别是他们看见，十来个工人用一个比磨盘还大的绞盘，就轻松提取了百米深处的卤水，当打开竹筒阀口处的牛皮垫时，带着泥浆的卤水哗啦啦就灌满了沉淀池，那一瞬间，在他们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浑浊的卤水，简直就是叮当作响的铁钱。
最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冒着白雾笼罩着的煮盐房中，一排桌面大小的大铁锅中，盐卤翻滚，锅台下面的灶膛中，火焰熊熊，但竟然见不到一根柴薪。
他们再顾不得体面和矜持，不论普通商户，还是大富之家，他们相互挤推着，努力凑到近前，恨不得把脑袋钻进灶台中一瞧究竟。害的正在熬盐的几个盐工，不断在一旁提醒：“老爷们，还是远着点儿，那可是真火苗子，烧到老爷小的们可着实担待不起！”
此时聚集在郝有财身边的商人们越来越多，他们再没有当初的倨傲，一面言不由衷地向他道贺，一面打探着这些他们看上去实在是有些神秘的东西。
看到情形已经差不多了，郝有财便招呼着这些巴蜀富人们，一同去码头边上的房舍中详谈。
等到了一个门楣上写着“会议厅”的大房子前，却见郝有财转过身来，又如同方才在栅栏门口一般，娓娓说道：“今日着实来的贵客太多，房间狭小，还是请各位叫下人在外面候着。此外，此次商议出让井位之事，还有个章程……”
这时有人催促了一句：“那便快说啊！”但是他发现周围的人都瞪着他，于是赶快闭上了嘴。
郝有财继续说道：“章程就是……为了避免闲杂人等扰乱这商议的会场，若是有意入场商谈井位之事的员外们，每人交纳500贯方可入场，以证明其有财力商讨开井之事，这500贯事后概不返还，诸位若是觉着在下无理，也可就此离去……”
他说完后，他身边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齐齐躬身一礼，其中一个白净的小厮恭敬地说道：“各位老爷，若是有意入门者，请先到这厢交纳入场费，小的们会录下名字……”
这些富人顿时呆住了，他们什么时候见到过这种规矩，如果不是刚才见到那盐锅里白花花的盐，他们恨不得当场甩袖离去。
当中终于有人开口道：“郝员外啊！你这就有些无理了，这买卖还未谈，就索要什么入门费，岂非太过势利！”
郝有财也不动怒，反倒是微笑道：“不过区区500贯铁钱，怕是诸位宴请宾客一桌子酒宴也不止这个数吧。在下也是为此后商议之事着想，免得莫相干的闲杂人等扰了会场。”
郝有财一句闲杂人等，让大多数人都不再开口。但其中还是有一个人忿忿不平地嚷嚷道：“若是本人此来没带这些钱，你郝员外还打算……”
他还没说完，就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周围不少人都望向他，眼神里分明在说“你连这点钱都没带来，还开个什么劲儿的盐井啊！”
他赶忙改口道：“我是说我随身没带这些钱……”
可他发现，这似乎还是有些丢人，连忙继续补充道：“随身只带着些散碎银子和金瓜子，褚币铁钱都在栅栏外面的下人那里……”
“无妨无妨！”郝有财又笑呵呵地说道：“各位都是大富人家，带着钱在身上，自然嫌累赘，若是哪位现在身上没带着钱，可去取来再入会场，在下就在这里恭候着。”
这百多号人中，绝大部分都是有钱有脸的人物，特别是当谢家公子带头往那一个小厮端着的箱子中，扔了一小袋子金瓜子后就进门了，于是有的人赶快叫下人回去取钱，也有的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干脆取下随身玉器珠宝等值钱的物件，放到那箱子中，便趾高气昂地推门而入。
在看到钱箱中，那一个个远不止500贯的珠宝玉器，郝有财脸上不动声色，心里简直对朱登科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一个小手段，怕是就搞到了几万贯！当真没跟错人，郝家这次才是真的发达了！
……
当那些商贾们进到房间里面，他们看到这个宽大房间中，已经摆好了一排排的座椅，每张椅子前面还张茶几，茶几上早有糕点、茶盏备着，还有几个小厮来回穿梭，一边热情的招呼他们入座，一边又奉上热滚清香的茶水。
炭盆里炭火烧得很旺，房间中暖洋洋的，受冻了半个早上又刚刚被狠宰一刀的的富人们，他们此时的心情勉强好了一点，坐在椅子上，有的和邻座小声议论着，有的四下里张望着。
除了墙角处绸布遮盖着的、一个有一人多高的物件外，他们还看到房间四周的墙壁上，张贴着诸如《自流井区暂行管理条例》、《自流井区防火防盗注意事项》、《自流井区卫生管理办法》、《自流井区道路码头规划示意图》……等等一大堆他们看得似懂非懂的公告图示。
特别是正面高出地面一块的木头台子的面上，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地图，地图上分明就是这栅栏围成的地块，上面一个个杂乱无章的圆圈上，还标有编号。
有些志在必得的商贾，已经在看着地图，心中暗暗盘算着该拿下哪个井位。
又是一刻钟过去后，当先进入房间里的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他们才看见郝有财从外面进来。
只见郝有财一边走向房间前面的木台旁，一边说着：“我们这就不等了……怕是些闲杂人等企图混进来看热闹，有几个说是回去取钱，这些工夫了，还没见回转来，我们就不等了啊！”
郝有财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很多商贾心里暗骂着：“老子为了证明不是闲杂人等，可是白花了500贯！”，不过他们脸上却是微笑着，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只是郝有财走到木台侧面，一掀旁边的布帘，有人才注意到，这大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只听到郝有财说道：“有请大巴蜀商行的总管，郝大鹏来与各位讲讲这出让井位之事……”
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健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站到小腿高的木台上后，他向众人利索地作了个揖，然后把目光投向在座的每一个人，似乎不把每个人都看上一遍，就不会开口说话。
当他似乎把每个人都看了几眼后，才朗声说道：“在下叙州郝大鹏，承蒙各位今日赏光前来……”
他侧身一指身后墙上的地图，道：“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这便是这片儿所有能出盐的井位，总计108口，每口井位出让价格铁钱一万五千贯，外加一万五千贯捆绑借贷。”
房间中立刻有人惊叫道：“每口井位要三万贯！”
郝大鹏厚墩墩的嘴唇中，淡淡吐出两个字：“不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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