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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清殿,小环拉住弘宇:“太子妃是什么意思?”
弘宇云淡风轻地答:“字面上的意思。”
小环只觉一阵窒闷,明白自己的不祥预感应验了:“不对的,我没有答应过。”
当初在那不见天日的祭堂中,明明她要他做出保证才答应帮他的,哪里多出这附加条款来?
弘宇眼中噙着一丝笑意,却无法让人感到丁点温暖。
这大概是他跟夜师兄最大的区别了。
虽然他们在血缘上那么接近,虽然他们都是人中之龙,但夜师兄的目光一直是暖的,让人如沐春风。
眼前的太子,只有纯然的冷酷,仿佛金石之铿锵、北风之严寒。
“没有什么,比太子与巫女的结合更让人喜闻乐见吧?你想逆天?”
小环看着他。此刻的他,大概已不是当初在甲子山下望眼欲穿的七爷,也不是祭堂内吹奏玉箫的七皇子。他的心中眼中,都只剩下江山与欲wang了吗?
“我们又没有真的……能下雨,根本就是侥幸。”
“可是,全天下都当你是我的女人。”弘宇淡淡地看她,“不嫁给我,你能嫁给谁?”
小环努力按捺自己:“……我也可以不嫁人。”
弘宇轻轻笑了,带着无限嘲讽:“要为你夜师兄守身?最好他会稀罕——将来等我即位,可以考虑帮你立个贞节牌坊。”
他的笑声似放大了很多倍,听着那么刺耳,小环想不到自己会被他激出所有的脾气:“谢谢,不用你可怜!”
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弘宇立刻招来下人:“让安太医来看看太子妃,恐是受了凉。”
小环欲做困兽之斗:“我不是太子妃。”
弘宇起身,脸上现出一丝不耐烦:“行了,此事稍后再议。”
直到他拂袖而去,下人们才松了口气,纷纷围上来——
“太……哦,环姑娘,你干吗对殿下那么凶啊?”
“巫女也会生病呀,下次别那么大意了。”
“明明是天大喜事,环姑娘怎么一脸悲伤?”
看来她们都有了教训,这么小心翼翼地看住她,小环知道,想要再跑,一定难上加难。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帮他的。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翌日,小环看着眼前丰盛的菜肴,全无胃口。
四喜十分开心:“这雨一下,御厨那边也舍得用水了,太子妃您尝尝这绿豆百合粥——既清淡又补身,安太医亲手熬的呢!”
“还是……照之前的叫法吧。”
“呵呵,换成别个女子,早就乐开花了,巫女果然是巫女,不计较这些名号头衔的。”四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只要能跟太子殿下待在一起,就算在乡间放牛也很幸福吧!”
小环无法苛责。有其主必有其仆。长年待在弘宇的身边,怎么可能不沾染一点他的自恋自大?
“可是,就算太子殿下喜欢环姑娘,也不能太过恃宠而骄才对。”四喜忍不住多嘴,“环姑娘您可能不太知道,怎么说呢……哎,将来太子登了基,可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主,环姑娘还是多少顺着他的好。”
小环默然。关于从古到今的宫闱斗争、皇权更替,她以前在南方时不知听了多少。只是那一向不是她关心的东西。
到现在,她依然不想去关心。
她愿意学习任何阵法,除了九五卦。
比起那个来,此刻的她更关心自己替甲子山换的梅花阵,究竟能否起到作用、将那些牛鬼蛇神统统挡在伤害不了夜师兄的地方?
想了一想,她说:“太子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要多加防备。我见这殿四周有些死角漏隙,得去修补一下。”
四喜却了然一笑:“殿下吩咐过,如果奴婢们再让环姑娘落了单,定不轻饶——我这就叫晴儿玉儿来为环姑娘撑伞?”
小环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被人看了个通透,索性放弃:“还是等天晴再说吧,省得种种不便。”
四喜好似松了一口气:“奴婢知道环姑娘替殿下着想,但现下各处都已加紧防备,姑娘可以放心的。”
小环点了点头,彻底死了近日逃宫的念想。
这时忽然有太监进来通传:“皇上召环姑娘入宫一叙。”
小环头皮发麻,才知道自己要对付的还不止是太子一人。
四喜却有些警惕:“小五哥,太子知道这事吗?”
那小太监看来跟她很熟,没有守口如瓶:“太子正在来仪殿招待异域使者。”
显然,皇上是要单独见她。
小环看了四喜一眼,后者替她定神:“环姑娘是祈雨功臣,只管放心去。”
小环只好坐上了通往景阳殿的轿子。
2.予取予求
皇上的样子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威严,说实话,看起来比他那个儿子要亲切许多。
小环心中五味杂陈。
没想到是在这么意外的情况下见到他。
师傅苦心策划的大事件的标靶,天朝至高无上的皇上,太子和夜师兄的爹。
“你就是那个拯救苍生的巫女?”坐在龙椅上的老人问。
内侍都已退下,这里只有小环跟他两个人。
小环哪敢居功,只能恭恭敬敬地说:“是皇上仁心爱民,得道多助。”
皇上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朕要谢谢你。”
小环唯唯诺诺,心知他特地召见,绝非只为致谢。
果然,皇上随即道:“对于有功之人,朕一向不吝重赏,所以给了弘宇太子之位——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
小环心中一阵悲哀——她有得选吗?她还能奢求什么?
“皇上太抬举了。”
“朕对弘宇,一直都很疼爱。”皇上忽然叹息一声,“他很少开口向我要什么,所以他一旦开口,我都尽可能的满足。”
小环的心直沉到底,看来这事已经板上钉钉。
“半年前,就在这里,朕给了他想要的婚事。”
小环差点叫出来——
这个话题不是禁忌吗?但随即又释然,禁不禁全在九五之尊一念之间,他要提便提,有什么关系?
“可惜,因为朕之前造的孽,”皇上的声音有些颤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复,“朕一直觉得愧对了他,想要弥补,但诸多牵扯,难以随心所欲。”
小环听他话中全是自责愧疚,只觉不忍,差点想要出口宽慰,但忽然想到什么,生生压下快要脱口而出的话。
等等,皇上口中的“他”,是说太子吗?还是……
她感到景阳殿的地板很凉,简直凉到心里去。
“朕以为弘宇是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吃两回苦头,你说呢?”皇上意味深长地问。
小环这才知道自己眼拙。居然会把面前的人当成和蔼可亲的老人。为免说错,她只好唯唯诺诺:“天子的眼光当然不容置疑。”
“哦,那就是同意了。”皇上笑起来,“弘宇提出娶你为妃时,有些臣子反对,说‘巫医乐师乃九流人士,将来不足以执掌后宫’,你猜弘宇怎么答?”
她其实不太好奇,但不可能拂皇上面子:“愿闻其详。”
“他说升官发财求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当真不怕得罪菩萨吗?”皇上甚至有些得意,“呵呵,可惜你没看见当时那几个臣子的嘴脸。”
小环只好赔笑。她可没闲心跟皇上唠嗑儿女经。
“听了弘宇的话,朕知道他心意已决,于是准予赐婚。”皇上望着小环,“祈雨的功劳,朕打算用聘礼的方式奖赏,小环姑娘,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朕提。”
小环听了此话,蓦地抬头,浑忘宫廷礼仪:“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
皇上稍稍一愣,随即点头:“只要朕给得起。”
小环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身子微微起伏。
她可以拒婚吗?
多年以前,师傅没有想到吧,他这个最孱弱的女徒弟,竟然可以与九五之尊近在咫尺,皇上还答应予取予求!
这是千万人都无法拥有的机会。
转瞬即逝。
小环于是定了定心神,直直地望着天下最尊贵的那张脸:“皇上,我想要一样东西——只有您才给得起的东西。”
走出景阳殿,小环觉得阳光很刺眼。
某人早就等候在外,朝服未换,显然是得了消息就立刻赶来。
行至无人处,弘宇方笑道:“向我父皇讨了什么赏?”
小环眼中平静无波:“无非是谢主隆恩。”
弘宇却有些惊讶:“你是巫女,你可以拒婚的。”
小环叹了一口气:“反正没有其他去处,出了宫也可能被人利用——不如在这里落脚。”
“你想通了,死了对你夜师兄的心?”
“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夜师兄已找着他此生挚爱,我该替他开心。”
弘宇听了,沉默半晌,才说:“这可是你的决定。”
小环听不出他的语气,只好说:“我知道的,入此门者、祸福无怨。我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你需要借口来回绝那些提亲,我都知道。”
弘宇不禁冷笑:“你果然不笨。”
“这也是太子妃的必备资质啊。”小环这次没有谦虚,“我会好好配合的,希望能合作愉快。”
“会的,”弘宇的声音很平淡,“我们有经验,一回生二回熟。”
3.大婚之日
正是料峭春寒。
天坛外的玉水河因连日的降雨而慢慢充盈。
在一片礼乐声中,小环谨遵礼官教导,何处落轿、何处燕坐、何处祭拜。
弘宇身着吉服,头戴金冠,本来就俊朗端正的容姿有如天人,小环同他祭拜天地祖宗,恍然若梦。
太子纳妃,非同小可,规模阵仗远超他上次娶亲。
快到面圣的那一刻,小环才真正紧张起来。
“去拜见父皇吧。”弘宇朝她伸出手。
小环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
还是一样冰冷啊。
“父皇为了让众人一睹巫女天颜,故没按着旧法盖头——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
弘宇仿佛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却为另外的事牵心:“父皇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宣布,你知道是什么吗?”
小环偷偷看他一眼。
他脸上完全没有同吉服相称的喜气,对她说话的样子也不是寻常爱侣那般。小环反而觉得安心——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多好。
“要不要我立刻卜一卦?”
弘宇停下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小环很认真地说:“只算吉凶,不需要一个时辰那么久,也不需要乌龟壳哦——去贡桌那边找两只酒杯扔一扔就好。”
弘宇苦笑着摇头,拉着她向前走:“这种游戏,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玩,但目前我们需要应付父皇一干人等。”
“……窈窕之姿,如桃如李;贤良之德,如山如河;宜配东宫,永承天祚……”
小环只觉那几十个字沉重无比,压得她完全直不起身来。
皇上道:“太子妃,你的名字将刻上皇室玉牒,望今后谨言慎行,为太子解除后顾之忧。”
小环唯唯诺诺:“臣媳谨遵教诲。”
皇上这才松了口气,看看阶下的两人:“好了,仪式结束,一家人别太拘礼,刚刚朕见到你们燕尔私语,老怀甚是宽慰。”
小环和弘宇对视一眼,虽然两人面上都带着笑,但心中清楚,那只是旁人看到的样子。
皇上又道:“弘宇,也该让你的妃子认识一下其他兄弟姐妹了。”
一旁的内侍即时宣宗室亲眷进殿,接下来就是大宴宾客。
按天朝规矩,这项仪式本该安排在大婚之后翌日,但因为高禖祭相当于洞房,所以倒是将此项提前了。
皇子皇女们鱼贯而入,弘宇一一为小环引见。
小环记得他说过有望竞争皇位的人选,所以在听到三皇子和五皇子的时候,虽一贯待之,却暗暗留了心。
三皇子重武有种一望便知的戾气,体格健壮,应该长于骑射。
五皇子乐云倒出乎她意料,仿佛全无心机,呵呵地笑:“小七真有福气,天仙也能被你找到。”
十皇女棠芙忍不住提醒:“五哥,怎么还小七小七地叫?”
“哦,是我造次了,太子弟弟。”乐云从善如流地改口。
弘宇淡笑:“五哥最喜欢开玩笑。”
乐云朝小环眨眨眼睛:“真不知你看上他哪点,虽然皮相生得好,但人就无趣得紧。”
小环不便置评,只得赔笑。
皇上倒是由着一众儿女说笑,仿佛也沉浸在久违的天伦之乐中,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哦,小环,还有一个人你没见。”
不止小环,连弘宇和其他人都有些诧异。
人不是都到齐了吗?
皇上对旁边的内侍做个手势,内侍点了点头,一溜儿小跑出去,不多时,外面竟响起一阵骚动。
众人有些疑惑,望向皇上。
皇上迟疑一下,方开口道:“天朝适逢双喜临门,故朕决定大赦天下——朕的皇子在外流落多年,也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人一轮椅被缓缓推入内殿。
那人身上仿佛有夺目的光华,甫一进来,便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小环忽然觉得跟他相比,那些描金红双喜字、琳琅满目的礼器、自己周身的环佩……统统失了光彩。
她觉得心口窒闷,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和他相见,真是最无法想象的事。
那人准确地望向小环,微微一笑。
小环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幸好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她。
她望进自己夫君眼中,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只消那沉默的一望,已经足够在她心上划出千疮百孔。她忽然想起来,哦,对了,她如今已非自由身。
殿内数人均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皇上气定神闲地说:“朕受到巫女感召,决意慈悲为怀,恢复皇长子念芳之身份地位,对之前曾受奸人挑拨一事既往不咎、永不再提。加封燕王,赐居西府……”
众人沉默地听内侍念出一大串的赏赐,清单长得要两三人帮忙展开。
明明身着九重罗衣,但小环还是觉得冷。
她没有在意主角从自己变到了别人身上去。
只是,这么突然……
她知道一切其来有自。
当初,在没有第三人的景阳殿内,皇上大概知道她抗拒当太子妃,为了弥补,答应满足她的要求,只要他给得起。
她当时豁出一切,她说:“请皇上永远不要杀南宫夜,也不要让别的人杀他。”
那不是师傅的遗愿,那只是她自己的愿望。
师傅要送他江山王座。
而她,只求郎君千岁。
她都记得的。
皇上听了这个要求,微微一愣,然后说:“这不是普通要求,可能要你付出代价,也愿意吗?”
当时的她,很用力地点头。
于是皇上说:“朕知道了,那么你安心嫁给弘宇吧,只要你答应朕,朕也答应你。”
所以后来的大婚,她顺其自然地接受了,直到……那人出现的一刻。
她没有想到,皇上是用昭告天下的方式来成全她的愿望。
南宫夜只是淡淡地谢过。
4.觥筹交错
皇上完全不以为忤:“念芳,你也认识一下家人。”
南宫夜似对周遭人等全无兴趣,只是径直地来到小环面前:“恭喜了,太子妃。”
即使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内殿,即使他得到了天下人羡慕的地位,但小环依然觉得,那抹白色身影好孤独、好寂寥。
于是她本能地走上前去:“夜——”
依旧是那双有力的手臂暗中制住她。
小环恍然回望,弘宇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音量,咬牙切齿地说:“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
她只得改了口:“皇,皇兄,你好。”
身后几个皇子皇女笑出来。
她知道自己结结巴巴,全无太子妃或是巫女该有的风度。
弘宇上前:“皇兄在外辛苦了,弘宇来不及接风洗尘,皇兄不会怪我吧?”
南宫夜回礼:“今日太子大婚,是我喧宾夺主了。”
客气生疏得仿佛初次见面,原来两人都是个中好手。
皇上笑起来:“兄友弟恭,好、好、好——你们都是我的爱子,今天都是主角。”
旋即礼乐声起,大宴开始。
小环既是太子妃,也是巫女,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动如山,接受众人的祝贺,倒是弘宇去巡酒时被兄弟们按住,硬是留在座中猛灌。
南宫夜独坐一席,跟小环的位子正好相对,他今日的出席无异于惊雷,让人摸不着头脑,众人只能观望,未敢轻举妄动。
小环忍不住从舞姬们款摆的衣袖间望过去。
他仿佛对目前的处境安之若素,轻呷杯中琼汁,适时对舞姬的曼妙身姿击节赞赏,不知多自在。
蓦地,两人目光对上,小环吓了一跳,南宫夜却毫不回避,微微一笑。
在他们面前的案桌上,摆了很多晶莹剔透的杯盘,小环却觉得那些玲珑金玉都比不上他的双眼,那么温润清幽。
小环有些恍惚。
她又想起小时候,因为某个弟子犯错,师傅大发雷霆,将整班人都留下来训示。
男弟子跪一边,女弟子跪一边,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低头听训。
小环脖子酸痛,终于忍不住在师傅转身时,抬头活动了一下筋骨,那时的她,就迎面看到一张也带点无奈的脸。
默契难得,他们做坏事的默契更加难得,尤其那个人还是拥有首席弟子地位的夜师兄。
小环记得很清楚,一向温顺乖巧的自己,那时不知发什么神经,迅速朝夜师兄扮了个鬼脸,害他立刻笑出来,被师傅逮个正着。然后,全员休息,只留下夜师兄继续罚跪。
小环十分内疚,等到半夜,偷偷跑出来,跪在夜师兄面前道歉。
没什么的,我看你们跪得太辛苦,才决定要帮你们扛。这种事情不是当师兄的本分吗?
当时的少年,目光清亮,比院里的月光更温柔。
那都已经过去了。
小环有些凄楚。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连皇上都说了“既往不咎、永不再提”的,她怎么还戒不掉这些回忆?
她正要强迫自己把脸转开,却见南宫夜竟然绕开他面前的桌子,径直驱动轮椅向自己而来。
小环不禁慌乱:他来做什么呢?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痴缠,对他造成困扰了吧?
何况,今非昔比,她已经罗敷有夫,而他,多半也使君有妇了。她应该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玉水河才对。
皇上早早离席,一众皇子皇女更加开怀畅饮,不是所有人都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南宫夜停在她的桌前,自己动手斟了酒,对她举杯道:“小环,恭喜。”
“谢谢夜……皇兄。”小环急着拿起酒杯,才发现杯中已经空空如也,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拿酒来,却见南宫夜将自己那杯酒分了一半在她杯中。
这个动作很自然,也唤起她的回忆。以前大家相聚时,不免饮酒助兴,南宫夜知道她不胜酒力,总是帮她解决一大半。
小环的双唇沾到酒液,觉得跟刚刚饮过的多少杯都不一样,差点落泪。
“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应该多笑——没人告诉你吗?你笑起来就像花儿。”
小环看到近在咫尺的他,熟悉的眉眼嘴角,才有一点真切的感觉,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真好,将来皇兄跟我们住得很近,可以互相照应。”
立了太子之后,原本居于宫中的皇子皇女统统另置宅院。太子将要居住的东府,和指名给南宫夜的西府,相距不远。
她差点以为,甲子山一别,她就要永远失去夜师兄了,没想到还有比邻而居的一天。
南宫夜却移开目光,仿佛不忍看她失望的样子:“我不会久住的。”
“为什么?”小环大胆追问,“难道这样……不好吗?”
虽然她下山时为甲子山重新排布了严密的阵法,但她多么希望永远都没有机会用到。
她没有鸿鹄之志,没有江山野望,她只愿郎君千岁,岁岁平安,永免流离之累。
“不是不好,”南宫夜的神色变得怅惘,仿佛望着她无法触及的地方,“只是,我要去找一个人。”
小环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夜师兄肯下山来,接受种种,无非是为了他口中的那个人吧。
他所有的温柔心事,从此再跟她无关。
是,如果她继续借着师妹的名义,倚仗那些过去的时光,他固然不会给她难堪,但她都得不到自己奢望的那些——
关于眼前人的所有,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统统都该结束在今晚。
小环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重又变得清澈无波:“需要帮忙的话,皇兄只管开口。”
南宫夜苦笑着摇摇头:“别人帮不了我——我做错了事,很难让她原谅。”
“想必那是皇兄不得已的选择,事过境迁,一切都好商量。”小环没有想到,自己的心念转得如此快,已经可以替他及别个女子的情事开解。
南宫夜怔怔地看着她,有些惊讶:“你……已经不是那个小丫头了?”
小环叹了口气:“很早就不是了——也难怪,这些年我们不太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一笑,泯去多少来不及出口便埋葬的心思情意。
没了芥蒂,小环反而轻松:“你最好快点找到人,让我有皇嫂可看。”
“我会努力的。”南宫夜认真地说。之后又说,“对了,我这个当兄长的还没过问——你跟小七,是不是快了一点?”
小环没想到他还有余暇关心他人:“你这时问,晚了也是晚了。”
“嗯?”南宫夜微微动容。
“我可是救苦救难的巫女呢,怎会连自己的婚事都犯糊涂?”小环轻轻带过。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本事,只是——”南宫夜斟酌了一下,才说,“君子无罪。”
看似没头没脑,但小环大概知道他的意思。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还有,伴君如伴虎。
她都知道的,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给他也给自己信心,却听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看来不需要我多事,我的皇兄跟我的妃子已经可以言笑晏晏、把酒谈欢了。”
5.红烛高烧
小环看到一身吉服的弘宇。
他眼角有浅浅的红晕,看来是微醺了。本来有人跟在旁边,被他不耐烦地挥开,立刻有舞姬自动补位,伸出藕荷般柔臂紧紧扶住——
“当心点呢,太子殿下。”
弘宇笑起来,那浅浅的红晕便如涟漪般散了开去,将一张玉面染上三分薄绯。
小环忽然想,此时的他,才配得上那句“窈窕之姿,如桃如李”。
“结婚的那个是我吧?本宫有什么好当心的?”弘宇的声音有些轻佻地上扬着,目光却直直地定在小环的脸上。
这时其他人也都纷纷盯住她或南宫夜,小环才知道,刚刚他们看似不管不问,其实早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只是隔岸观火,不知存的什么心。
现在想来,皇上过早的离席,也有些古怪,像是故意扔下烂摊子给他们。
小环只得起身:“皇兄远道而来贺婚,臣妾甚是感激,于是多说了两句。”
“哦?”弘宇玩味地看她一眼,又转去看南宫夜,“对的,皇兄,我也要敬你——”
小环见其他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心知纠缠下去定会难看,于是上前拦住弘宇:“殿下,今晚不宜贪杯,且让臣妾扶您回宫。”
弘宇推开先前那名舞姬,将小环一把揽入怀中,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嬉笑道:“天还早着呢——何况,你急什么?不是早就成了我的人吗?”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隐晦,饶是众人知他平素不温吞,但在大婚宴席中对新妃如此发言,仍不免愕然。
小环没有发作,依旧低眉顺眼:“殿下醉了。”
“哈哈,我醉了,”弘宇笑起来,“我当然是醉了,不然怎可能在这里?”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酒醉三分醒,酒后吐真言……太子殿下此言大有蹊跷,难道是指婚事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而是不得已屈就?
众人想到促成婚事的那场荒唐祭祀,想到“巫女曾出没在禁忌之地”的八卦传闻,于是各人心中都有了一个故事。
暗度陈仓、移花接木、翻云覆雨、李代桃僵……
其中牵涉的人事关系,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南宫夜这时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我也该走了。”
小环还来不及挽留,弘宇就招呼下人送行,真似一刻也不愿他多留,还多问一句:“父皇对皇兄诸多赏赐,我看得多几个人帮忙搬运。”
小环听出他的奚落,却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
“多谢太子,可是不必了。”南宫夜还是笑得那么轻淡,“方才吃酒的当儿,这些事已经有人做好了。”
弘宇冷笑:“是吗?听说咱们东西两府近得很,改日一定专程拜访,看看父皇都给了你什么好东西。”
“欢迎之至,一定恭候大驾。”
再怎么喧嚣浮华,总有散去的一刻。
喜房里静得很,红烛高烧,偶有烛芯爆裂的声响。
小环坐在梳妆台前,有些不安。
好像……真是太快了一点。她开始同意夜师兄的看法。
从她见到七皇子,上山、下山,高禖祭,再到目前,统共不过一瞬间。
外面吵嚷的声音渐渐小了,门被推开又合上。
“巫女大人,这下可称了你的心意?”她的夫君倚着门,浅浅笑道。
小环将汤碗端给他:“御厨熬的醒酒汤,殿下趁热喝了罢。”
弘宇一脸不耐地夺了那碗,放回桌上:“这里没有你的夜师兄,你不用担心。”
“关夜师兄什么事。”小环忍不住说。
“这得问你,”弘宇仿佛就等她提这个,“方才在席上,是谁恨不得一双眼黏在别人身上?不知情的,还以为今儿娶亲的是他呢。”
“我多年未见夜师兄,你不懂的,”小环想了想又加上,“何况我跟他谈的也没什么见不得人。”
她没有打诳语。固然之前还有些心猿意马,但后来已经是全然死了心。
她会一直克制自己的真感情,站在足够遥远的距离,默默关心他。
“我当然不需要懂,”弘宇挑了挑眉毛,“我只要知道,能够娶到你这位九天玄女,是多么大的荣幸,就可以了。”
小环沉默半晌才说:“难道不是吗?九天玄女很好敷衍的,殿下想要励精图治、或是游手好闲都可以啊。”
她表示得很明显。
弘宇娶她,一半是为了堵住那些想要当太子丈人的老臣之口,她会好好扮演这个角色。
换句话说,弘宇根本不需要对她费心讨好或敷衍——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弘宇冷笑起来:“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过,你别以为我是吃素的。”
小环还没明白过来,就见他弄熄了屋里的花烛。
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小环很是不安,慌忙去摸索燧石,但她还没摸到,身子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圈住。
他的气息忽然那么近,把她紧紧包围住,无法挣脱开。
“殿……殿下,请放手。”小环没有料到有此变故,心中一阵绝望。
果然是徒劳。
身后的人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蛮横地箍紧了,那人将头埋在她肩颈之间,烫热的唇一路落了下去。
小环的心狂烈地跳着,他的吻仿似烙印,竟让经过的肌肤也不争气地发烫起来。小环极力扭动身子,却仍挣不开他的束缚。她想要避开他的吻,却给他逮着空隙攻城掠地,小环感到脖颈至耳垂都快烧起来了,小环颤声道:“殿下,你醉了……”
她忽然庆幸此时的黑暗了,要是在白昼,她脸上的潮红一定会出卖她。
弘宇忽然停下来:“醉了又怎样?你是本宫的妃子,这种事我没资格做,那谁有资格?”
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微愠,嘶哑中带着喘息,就像慵懒的黑豹被挑衅出十足的斗志,蕴含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不是的……不是这样……”小环很难控制自己不再颤抖,“我们说好的……明明就只是……”
她的确没有想到,“太子妃”三个字除了沉甸甸的头衔之外,还要有如此骇人的实质含义。
“以为可以一边嫁人一边守节的只有你吧?”弘宇的话中充满了浓浓的嘲讽,“这一次,我不会乖乖由着皇兄让我戴绿帽子。”
……这一次?
小环好像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一丝光亮。他这么说——
可是还没等她想通,就听见“哧”的一声,她想要护住什么已经来不及,感到肌肤裸裎的凉意,她一阵心惊,但这凉意随即被大片温热覆住。
小环觉得自己像一只失桨的小船,无望地在湖心打转。
6.礼尚往来
等小环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她睡眼朦胧地环视四周,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她看到大红双喜,才恍然记起前事。
居然睡到这么晚!都没人叫她一声吗?
小环想要掀开锦被坐起,但腰间酸疼让她立刻躺了回去,只差没叫出来。
这点动静让桌旁的男子转过身来,看着她:“拜谒之礼已经行过,你可以继续睡。”
“哦。”小环放下心来,的确,昨日已经见过了皇上和一众皇室成员。
已经……是皇室中人了吗?
忽然的认知让她屏息。
这个男人,已经成了她事实上的夫君,在……昨晚之后?
身体的异样真切地提醒着她——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弘宇忽然过来,坐在床边,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她:“这个时候,做夫君的就不能免俗要问一句——还满意吗?”
小环尽管早有准备接他的招,但听到此问,还是不禁麻了半边脸。
这种问题要怎么答?
弘宇没有追问,碰了碰她的脸:“这么冷——是枕衾不够暖?还是你天性寒凉?”
他指腹温热,似可掀起燎原之火,小环怔怔地对着他宽敞的胸膛,觉得自己纵有千军万马,也快要弃械投降了。
“太子妃,请沐浴更衣。”侍女进来,看到两人似无限旖旎,犹豫要不要退下。
小环却急忙坐起,应声而去。
洗完澡,小环换上精美的新衣,四喜为她梳妆时,忍不住说:“看得出来,殿下很宠爱太子妃呢。”
小环只好应景地笑笑。
她没有那么乐观。一切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前面等待她的不知是什么,如何轻松得起来。
“今日有哪些行程?”她问四喜。
四喜答道:“无固定行程,太子妃可以去各处宫殿与人寒暄,或是待在东府里候着。”
小环放下心来。
回到房内时,却见弘宇正凝视着一幅画卷,看得入神。
小环凑过去,不禁“啊”了一声。
画中女子,只是总角年纪,在园中一角的空地上画着什么,在她身后,则有数名练武的少年。
“喜欢吗?”弘宇抬头道。
“可,这是——”
弘宇沉默半晌,才说:“西府送来的礼物。”
小环本能地朝门口看去。
“不用看了,他没来,派人送的。”弘宇克制着话中的怒气。
小环轻轻按住那画。
花自飘零,红颜老,何必识丹青。
她会好好珍惜那些曾经的。
“你习过字吗?”蓦地,弘宇问道。
“嗯……正楷。”小环不明白何以有此一问。
“好,”弘宇笑得毫无暖意,“你跟我来书房。”
没想到他突然生出这个雅兴,小环不好发问,只能随行。
小环磨了半天墨,终于忍不住问:“太子殿下想写点什么?”
“你说呢?”弘宇抬起头来,“写什么能作为回礼,不至轻慢了呢?”
他的目光炯炯,竟比她正在磨的极品贡墨更夺人心魂,小环转开脸:“臣妾认为……不重要,夜师兄不会计较这些的。”
“哦?还是慎重一点好——你最了解他,给我一点主意。”
小环认真地想了想:“夜师兄表面华丽,实则最喜清淡——如果能写首梅花诗,或者画几枝梅花,应该就很好了。”
“嗯,你说得没错。”弘宇顿了一顿,“那么……你帮我牵着纸。”
他忽然提笔往纸上落墨,小环连忙卷起衣袖,提着纸的两角,根据他的笔画方向将纸往四方牵引,以便他的笔一直落在画纸正中。
可是……他要画什么呢?
小环想要看得清楚些,一个疏忽,弘宇的毛笔已经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招呼了一下。
他没有道歉,小环只好不再分心,专注地牵引着画纸,尽管如此,弘宇的笔会忽然画出长长的一道,或硬生生地改了方向。不到半个时辰,小环的双臂都墨迹斑斑、不忍卒睹。
弘宇最后盖了鲜红的印章,这才满意地丢下笔来。
小环忍住鼻间酸涩:“臣妾去洗手。”
“等等,你还没有欣赏你夫君的墨宝。”弘宇把她拉回来。
小环只瞥了一眼,立时惊疑道:“这——”
她知道弘宇不会听她的,画什么梅花之类。可是,双喜、香烛、贵胄之室、衣着轻薄的男女……
为什么是这种几近春宫图的东西呢——而且,主角之一还是他自己。
“太子真打算……用这个当回礼?”
“啊,礼尚往来嘛。”弘宇轻吹未干的墨迹,真似无比陶醉。
小环暗中攥紧双拳,深怕自己忍不住冲动:“何必如此?夜……皇兄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弘宇冷笑,“旧情人大婚翌日,送这个来算好意?”
小环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从接到这个礼物那刻,就已经动气,她手臂上留下的墨迹并不是无心之举。
“对你来说,好比西子在吴宫中接到范大夫的情信,当然是好得不得了。”
小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真如你说,夜师兄何以会让它经你之手?”
不是应该趁月黑风高、私相授受吗?
“你是故意装傻吗?”弘宇抓住小环双肩,逼迫她面对自己,“他哪里需要避讳?上面有父皇罩着,连宫变这种大事都可以一笔勾销;再来是你们,你们不是都愿意为了他忍辱负重吗?”
“……我们?”小环茫然地问,却依稀记得昨晚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惑。
都指涉同一个模糊的影子。
弘宇突然放开她,小环连忙扶住案桌,她按住那幅“春宫图”,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幅还泛着墨香的图撕成两半,丢弃在地。
不可能把这种东西送给夜师兄的!
“你!”弘宇皱起眉头,没想到自己的心血就这样被毁掉。
小环已经感受到他的掌风,索性闭上眼。
真快。
真的……太快了一点……
但她没有等到那一掌。她疑惑地睁开眼。
“你生气,因为那个女人不是你吧?”弘宇忽然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啊?”
弘宇微微皱眉,看着那幅被撕成两半的图,嘴边浮起若有所思的笑意:“这个女人不是你哦。”
“那她——”小环觉得越来越糊涂了,明明没有挨到巴掌,脑子里却嗡嗡乱转。
“我画的不是太子妃,而是七王妃。”弘宇冷冷地望着她,“世上唯一的七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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