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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环醒来时,天已微亮。
她感受到包围自己的温暖,有些疑惑——
这会儿明明该是最冷的时候啊。
她睁大双眼,看到自己正躺在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怀中。她的头贴着他的胸口,他的手还环着她的身躯。
他低眉垂眼,尚在酣眠,比起昨天,他的脸上少了几分倨傲,多了一丝恬静。他呼吸平稳,脸上也没有异样颜色,看来自己的按摩没有白费。
小环又低头看他的手。那双手很白,修长又有力,右手食指套着一枚玉扳指,碧绿莹润,也许是某种尊荣的象征。
这种人,真的会为了一只小猫来折腾吗?
小环没有想明白。但她却明白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她好像在这个男子的怀中逗留得太久了。
她连忙挣脱出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
七爷睡得并不沉,经她这一动,也悠悠醒转,睡眼迷离地望着她。
小环不知怎的就脸红了:“你……醒啦?”
七爷又闭上了眼,过半晌才睁开:“昨天的事,多谢了。”
“那个,”小环急忙说,“你身子差不多好了,我,我送你下山。”
七爷却动也不动:“找不到猫儿,我是不会下山的。”
小环气急:“昨天……昨天你不是这样讲的!”
不是讲好了,等天一亮,他下山,她继续前进吗?
“可我现在后悔了。”七爷居然脸不红气不喘,“我不能就这么空手下山。”
小环也后悔了。
没有丝毫信用的小人!真是可惜了那张好皮相!
更可气的是,这个男子有奇怪的自信和霸气,多看他一眼,只怕都会被他周身气场牵着走。
小环没有工夫跟他穷耗:“那好,你找你的猫,我走我的路——我们就地解散!”
没想到雪见师姐那句决绝的话,这么快就可以派上用场。
七爷并不强求,甚至背过身去,淡淡地道:“好啊,希望我们都能找到想要的。”
小环懒得跟他纠缠,只当这个人不存在,眼观鼻鼻观心,顺着呼吸吐纳继续前行。梅林仿佛跟她曼妙的步法有所感应,在她周围变幻移动,等小环想起来环顾时,已然见不到那个讨厌的影子。
也许昨天都不该回头的。不该耗费内力为他按摩疗伤。
但她忽然想,如果没有疗伤,自然也没有……之后相拥取暖的那部分。
真是的,从没试过跟师门之外的异性靠那么近呢!她既恨那人自作主张,又觉得那始终是一份恩惠,心情游移不定,就这么过了个多时辰,终于接近山巅,寒气更甚,处处可见积雪。
小环正在迟疑,忽然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
“霓裳!霓裳!”
小环看到不远处的梅树上竟然栖了一只雪白的鸟儿,那声“霓裳”便是从它红宝石般的小嘴中发出的。
这里怎么会有鹦哥?
小环有些奇怪,忽然醒悟过来,三分诧异转成七分激动。有鹦哥的地方自然有人烟,那么——
鹦哥忽然拍拍翅膀向前飞去,一边飞一边叫:“接客!接客!”
小环不敢迟疑,立刻跟了上去,情急中没有按之前的八卦走位,居然也如入无人之境。原来这里并没有设阵法。
终于,她看到梅林掩映之中的幽静小院。
正中的主屋用白色岩石修建而成,虽然在深山中,却颇为讲究。彩色琉璃瓦亮晃晃地闪着光,四角飞檐如猛禽展翼,周围圈了一式的厢房。院子东侧有棵老梅树,枯瘦的枝干与青色的天空相映成景,树下有长凳、石桌,桌上还刻出棋路,十分古朴。
小环正在寻思,冷不防听闻一阵轱辘声,只见从正中主屋出来一人一车。
那人行至中庭,一身素白,衣袂垂在车轮两旁,被风吹得微微轻扬。
“我还当珊瑚诳我,没想到果然是贵客。”他眉眼弯弯,嘴角含笑,说俊朗却多三分妩媚,说漂亮又有三分英挺,那种美丽实在让人不敢直视。
数年前的记忆瞬间和面前的男子重合,小环记起那些年少相处的时光,忽然就抑制不住鼻间酸涩,半跪在他面前——
“夜师兄!”
2.剑拔弩张
名叫珊瑚的红嘴鹦哥,用它那双黑豆般眼睛看看小环,又看看主人,忽然说:“呸霓裳!呸霓裳!”
南宫夜笑起来,眼中却有一丝惆怅,仿佛鸟儿拙劣的学舌牵动了什么,任珊瑚停在轮椅的扶手上,说:“这是小环,记住了,下次别弄错。”
小环这才知道,原来珊瑚把自己错认成另外的人了。
那个“霓裳”……应该不是雪见师姐,应该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小环连忙抹了泪,站起身来后退几步:“夜师兄,你的腿——”
话一出口,她觉得太唐突,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南宫夜却好整以暇地逗弄着珊瑚:“并无大碍,只是奉命禁足。”
小环稍稍放下心来,她了解夜师兄的骄傲个性,如果真的伤很重,他是绝对不愿苟活于世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奉命,奉谁的命?”
师傅已经仙逝,夜师兄又是最听不得人劝的,莫非有哪个神医能说服他?
南宫夜迟疑一下,还没做声,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奉谁的命?自然是你夜师兄的好徒弟!”
小环首先去看珊瑚。它那红宝石般的小嘴根本没有动,况且也说不出这么长的句子才对。她僵硬地转过身,看见施施然朝自己走来的人。
居然是她讨厌过却不曾认真提防过的七爷。
小环觉得好生气:“你跟踪我?”
那人好不得意,负手缓行而来,眉宇间尽是得意之色,全然没有昨日的病弱:“何必跟踪,我走上来找猫儿,有何不可?”
“你!”小环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她上山时明明有回头检查,他若跟踪,不可能不被发现——
难道还真是他自行钻研出上山的路径、步法?
小环忽然想起,昨天为了摆脱他,好心跟他讲解了破这阵法的路数,七爷当时全不上心,只怕已暗暗记下所有要点,他应该是个聪明的人,举一反三也是有可能的。
都怪自己太大意了,她现在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
“你要找就去别处找,夜师兄这里只有鸟儿,没有猫儿。”她一心想把这个人赶走。
七爷却笑起来,不是对她,而是对着轮椅上的南宫夜:“久违了,该怎么称呼呢?芳华娘娘?还是……皇兄?”
小环差点失声惊叫——这是什么奇怪的寒暄方式?
七爷认得夜师兄?
那啥娘娘是谁?
还有,皇兄?
眼前两个男子,明明一个是她多年不见的师兄,另一个是前日偶遇的公子哥儿,怎么会扯上关系?
这个七爷是疯子吧?她求证地看向夜师兄,出乎意料,南宫夜连眼皮都没抬,笑笑地拍着珊瑚:“这个也要记哦——写在史官笔下是‘皇七子弘宇’,虽然应该排第八——看你喜欢叫小七还是小八都可以。”
小七?小八?
小环想了一下珊瑚这样叫他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特的荒谬感,她朝那贵公子看了一眼。
他显然没有很期待被一只鸟儿这样叫——小环看到他额角隐隐的青筋。
珊瑚忽然叫起来:“呸小八!呸小八!”
看来这鸟儿之前被人叫过八哥,所以不喜欢类似的名字。
这鸟儿真灵,不知是谁调教出来的。但小环忽然不笑了,因为她已经完全消化了南宫夜刚刚说的话。
……史官……皇七子……
如果她没有听错,那么这里的两个男子,都是金枝玉叶、是那万人之上的皇族宗室!
她想起了师傅的遗嘱和死士拼了最后一口气送到她手中的血书。原来师傅不是妄想天开,他要送他义子的大礼,也许根本是送得起的。
她又想起之前雪见师姐说的话。
他才不是“夜师兄”这么简单。
她明白为何雪见师姐当时是那种表情了——爱上足以左右江山运势的人,如何轻松得起来?
再然后,她渐渐明白了之前的所有事:师傅为何执意送夜师兄来帝京,为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惊心动魄的宫变……
可是,等一下……师傅跟夜师兄的起事是失败的!那么,夜师兄的身份就不只是“逆臣贼子”这么简单,作为拥有皇族血统的人,他的存在还是下任统治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势必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体会着空气中剑拔弩张的味道,小环终于明白:她这次错了,彻底错了。
她的妇人之仁,有可能将夜师兄送进万劫不复之地!
她的目光落在七爷身上,冷冷地说:“原来是七皇子。一路走来,草民失礼了。”
“你帮过我,你立了大功。”七皇子扬眉一笑。
小环恨自己大意。他周身散发着傲然贵气,非王即侯,她怎么就没好好提防呢?
当下听到他语焉不详的承诺,小环更是恨不得立刻和他划清界限,她跑到南宫夜身边:“夜师兄,我不知道!他——”
哦,现在也不该再叫“夜师兄”了,连“少主”都是错误称呼。
忽然间,小环无比羡慕珊瑚。如果能像它一样,只会发两三个音就好了——像是目前这种百口莫辩的情况,她就只想骂他“小人”。
“我知道。”南宫夜温和地看着她。
小环是师门中最无心机的一个,绝不可能蓄意出卖他,当然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七皇子看到小环眼圈泛红,一副后悔自责的样子,忽然动气:“我来是找猫儿,不会动你的夜师兄!”
小环没有领情——从此她都不要信这个人说的每个字。
南宫夜却将轮椅转了方向背对弘宇,淡淡地道:“你走吧,她不在这里。”
小环有些惊讶,夜师兄知道七皇子的小猫?
七皇子显然不信:“那么大的修罗场你都能藏住,何况个把人了!”
修罗场?
小环记起来,师傅第一次生夜师兄的气,就是因为夜师兄私自收的徒弟发现了山上的秘密。
这么说,所谓的猫儿——
南宫夜没有辩驳:“那么,你可以慢慢去找——凭你今日的功力应该不成问题。”
七皇子身形一颤,差点不支。
他被这句话提醒,想起自己从前在这山中受到的种种屈辱和折磨。
七皇子阴沉着脸:“你信不信我下山带人来端了你这贼窝?”
南宫夜没有说话。
小环紧张地看看夜师兄,又看看那个“小人”。
他们之间的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
而她能做些什么呢?
七皇子见南宫夜沉默,稍稍放软了口气:“我这次不是来对付你……虽然我们之间的账有得算——我只想找回她。”
南宫夜半晌才答:“你如此看重她,竟不知她最好热闹吗?怎么会甘心困在这荒山野岭。”
一番话竟说得无限凄惘。
七皇子还是不肯相信:“你当我是父皇那么好骗吗?”
“随你信不信。”南宫夜转过身来面对他,“对了,找到她时,务必说一声,珊瑚很想她,也很想念十丈软红。”
七皇子犹被雷击:“你是说……怎么可能?她居然会在那里!”
“那是她的家业,为什么不可能?”南宫夜诧异地望着他,“还有,我记得那天你只是不能动不能出声而已,并不是看不到听不到哦。”
七皇子的嘴唇颤抖着。
他知道,这个人再次成功地激怒了自己。
居然提起那天的事!
最重要的日子,却也是最耻辱的记忆!
过去的画面在他脑中一格一格呈现,犹如走马灯——
约莫一年前,他在长清殿遇到被官兵追捕的“刺客”,那个美丽的女子先是不肯开口,就像一只哑巴猫儿,后来自称是殿前侍卫的相好,却弄得他神魂颠倒,对她的种种要求一一应承,帮她找太医救她心上人,帮她接近她要找的后妃,甚至因此让父皇跷宫去清凉顶避暑,带回那个妖媚的“芳华夫人”,说是自己最爱的女子。再然后,猫儿阻止他对“芳华夫人”的追查,害他被捉上甲子山受尽折磨,下山才知道她是殿前侍卫的妹妹、枢密院大人的女儿霓裳,被苦骗的他半是报复半是执著地娶霓裳为妃,却在大婚当夜,遭逢宫变。霓裳的母亲带了人马来,想逼皇上写下退位诏书,因为霓裳的母亲才是真正的芳华,因为愤恨皇上当年绝情而策划了整个事件。那个假扮的“芳华”却是霓裳的师傅兼心上人南宫夜。再后来,又发现霓裳并非芳华所生,而是芳华为了自己的计划抢来抚养长大的,霓裳的生母制止了这场宫变,却为了保护女儿而死。
虽然此事未酿成大祸,起事的乱党亦多被消灭,但霓裳却不愿再与他敷衍,下堂求去。他不忍看她绝食明志,只得写了休书。
他当时的确放手,却始终心有不甘,即使皇上将甲子山圈为禁地,依然执意前来,想要找到伊人,解开心结。好在遇到精通阵法的小环,借她之力上了山,却不见伊人,只有情敌。
即使情敌不良于行,他的杀伤力依然可比当日的“芳华夫人”,让弘宇无法轻举妄动。
3.依依惜别
“你会去那里找她吧?到时报我名号,有果盘送。”南宫夜特意提醒他,好似莫大的恩惠。
七皇子冷笑一声:“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跟她的交情,岂止一个果盘?”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好吧,既然他决意要激怒自己,那么——
他刚刚按上剑柄,忽然一枝娇艳莹白的梅花递到眼前。
“七殿下,你看——”
他乍然恍惚起来。
他想起那个屡屡用这种语气让自己心软的人。
难道是——
“猫儿?”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接过梅枝,看向送花的人。
不,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
不是那个美丽俏皮、一双大眼转啊转的、编谎言来骗他的霓裳。
不是她……
他的眼皮无比沉重,然后整个人无力地倒下去。
他不应该轻视曾经利用过的人。
南宫夜淡淡地看着弘宇倒下:“环师妹,有劳了。”
小环有些手足无措。她没想到自己真能制住对夜师兄不利的人,更重要的是,此刻的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夜师兄的新身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他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南宫夜不语,过去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设计与被设计、杀戮与逃亡、真实与谎言……虽然山还是山,梅花还是梅花,却人事皆非,如同经过万古。
他将思绪收回来,目光定在少女的脸上:“是。”
小环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啊”一声。
“对不起,因为我连累无数,”南宫夜叹息一声,“可即使是我,知道这个事实,也不比你早很多。”
小环沉默不语,从前一起生活的师兄竟然是皇子,还是发动宫变的主角。
南宫夜又说:“起事的人马十去其九,我已命他们解散,包括雪见——南方的余部,就麻烦环师妹帮我传个话了。”
小环没见过宫变的情况,但从他疲倦的神色、现今的状态可以猜出,那必定极其惨烈。
“可是——”小环上前一步。
南宫夜却没让她说下去:“我知道,感谢师傅一番苦心,只怪徒儿不争气。”
说得那样毅然决然,仿佛他对师傅的遗嘱十分了然。
小环无法在这个关头附和或反对,她需要时间。
“那些先不管,”她指着倒在地上的七皇子,“倒是这个人该如何处置?”
她的迷香无法维持太久,等他醒来,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南宫夜笑出来:“你的功力没有退步。”
“师兄说笑了。”小环有些局促。
以前在南方的时候,这个优秀的师兄对她总是好语温言,赞赏有加。
那些微末的回忆被她小心地珍藏着,偶尔拿出来重温,都可以让她快乐很久。
而现在,只怕是不能再轻易奢望那种幸福了吧?
她忽然有些生自己的气,于是问:“要不要……杀了他?”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一跳,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个字眼来。
可是,谁让他偏偏惹上了夜师兄呢?
即使……自己不能再奢望,也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她还是有保护夜师兄的资格。
“送他回去。”南宫夜简单地说。
“啊?”小环有些惊讶,这个小人刚刚说了什么夜师兄都不记得了吗?放他回去,岂不是等他带人来端掉这里?
毕竟,连雪见师姐那样的人物都还在朝廷的通缉之中啊!
怎么可能放他回去?
南宫夜冷静地说:“不见了一个皇子,可是大事——你们上山时,可有人看见?”
小环“哦”一声,想起那些山贼来,山贼还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个掌柜,他跟七皇子分明就是一伙的,看他誓死护主的样子,八成还是得力心腹之类,要是看七皇子久久不下山,势必不肯罢休。
看来,还真不能把这祸害留在甲子山。
南宫夜看出她的疑虑:“放心,他目前还没有闲心针对我,你只要送他下山便可——这是我作为师兄,对你最后的请求。”
说得没错,祸害由她招惹而来,理应由她善后,但是,小环听到“最后的”这几个字,心里忽然又觉得难受。
雪见师姐真的没有说错,夜师兄已经没有需要她的地方了。
就连雪见师姐那么厉害的人都只能黯然离开,她自己又何德何能赖着不走,甚至其他?
南宫夜说完,显然有些疲惫,转过了轮椅,朝主屋行去。
他孤绝的身影在雪地和梅花中显得那么寂寥,小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曾经跟雪见师姐一样,很想要陪在他身边一辈子啊。
珊瑚忽然又飞到树枝上,扑着翅膀,脆生生地叫着:“送客!送客!”
小环双腿一软,跪下来,对着南宫夜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心中却是苦笑——
对不起,师傅,徒儿怕是不能勉强夜师兄了。
她抬不动七皇子,于是找来院子角落的竹筐,让他坐在筐里,拖着下了山。
即使万念俱灰、心如槁木,她也没有忘记,一路走一路重新编排梅林的阵法。
即使师门解散,她跟南宫夜再无师兄妹之谊,即使下次见面也许要行君臣之礼——
即使如此,她依然想要保护他。
4.高禖之祭
帝京,四方殿。
早朝的气氛有些紧张。
除了当事者,没有太多人知道数月前,在七皇子大婚之夜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天,枢密院谢大人,和他那任殿前侍卫统领的儿子同时请辞,皇上爽快地恩准他们告老归田。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芳华夫人”连同七皇子的新婚妻子忽然从皇宫消失,说不出的诡异。
但没有人敢肆意打听,连位极人臣的谢大人都在一夕间搬离帝京,其中牵涉的人和事一定复杂,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还有没有爱卿要上奏?”皇上显然心思不太集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一干文臣武将暗暗捏了一把汗。
“臣有事请奏。”忽然,从早朝队伍中走出一个不怕死的来,手持玉笏上前站定。
“罗大人请讲。”
“启奏陛下,旱情旷日持久,百姓苦不堪言,若不及时安抚,臣恐——”罗大人说到此时,有意顿住。
“朕已着钦差大臣前往重灾区放粮赈灾,并叮嘱地方官员关注民生,朕的妃子也主动要求去清凉顶祈雨——朕作为天子,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足,还有什么可恐的?”
臣子们纷纷惊出一身冷汗。
罗大人并不畏惧,倒像是早有准备,侃侃而谈:“朝廷天恩浩荡,足以让百姓感恩戴德,可这么眼巴巴等老天爷降雨,毕竟不是办法。”
皇上稍稍提起兴趣:“哦,这么说,莫非爱卿还有什么好主意?”
“这场大旱远超有史以来的记录,传统的祈雨方式也许无法奏效。”罗大人不紧不慢地道。
“大胆!”皇上用力拍了拍面前的龙桌,突来的声响让大臣们心惊肉跳。
“难道你也像外面那些无知妇孺,听信妖言惑众?你是不是要说节气失序、必有妖孽,得找个天师捉鬼啊?”在一连串打击之下已显老态的皇上忽然眼中精光乍现,怒视着进言之人。
罗大人有些战战兢兢,但还是说下去:“歪理邪说虽不足取,但古法其来有自,也未必不可效尤。”
皇上冷静下来,略略收敛了火气:“朕就听听,你所谓的古法是什么?”
罗大人抬起头来:“不知皇上及诸位同僚有无听过‘高禖祭’的说法?”
此言一出,刚刚还肃穆的朝廷顿时哗然。
这其中,有博古通今的,有爱听戏曲的,爱看奇书的,也有一头雾水临时补课的……
大概是未曾料想庄严的朝廷上忽然冒出这么突兀的进谏,紧张气氛一扫而光,众臣议论纷纷,等待皇上的反应。
“你说的高禖祭,可是由凡人做那……男女之事,以求老天爷打赏吗?”皇上说到“男女之事”时,几度迟疑,好不容易出口,天颜不禁僵硬。
“正是如此。”罗大人回答得掷地有声,“要让天父地母感应落雨,行祭的还不能是普通人,要能代表天。”
朝中的喧哗声更大了。
好个罗大人,亏他讲得出来!能代表天,岂不就是指的天子?罗大人居然有胆子点皇上的名!
几十双眼睛齐齐盯住龙椅上的人。
皇上忽然问:“德芬宫的德妃仿佛是你堂妹——不知朕有没有记错?”
这一问,众臣立刻了然,在这个当口提起莫名其妙的古法,原来还有如此深意。
现在的后宫并不庞大,较有分量的三位妃子当中,贤妃此刻正在清凉顶抄经祈雨,淑妃体弱多病,算下来,能够配合天子行高禖祭的,还真只有德妃一人。
原本担心皇上经过宫变一蹶不振的忠臣,顿时老怀宽慰——原来皇上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罗大人抹了把汗,既然已被一干君臣看出野心来,索性直谏到底:“君乃一国之父,开枝散叶、龙脉广传亦属天命,天朝皇族子息单薄,未必不是失序缘由。”
皇上听了,不禁苦笑:“照爱卿的意思,这场大旱倒是因为朕太冷落了一众妃子?”
罗大人已经豁出去,此刻更将玉笏一扔,跪倒在地:“皇上明察!臣妹……德妃娘娘温良婉约,与真龙乃天作之合,正是最佳祈雨人选,本月十五便是吉日。”
一众臣子忍不住骇然失笑。
自古到今,朝臣与后宫裙带关系之深,没有人不知道。大把有心人从采选秀女就开始运作,为自家后妃争宠使尽百宝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今日居然白热化到如此地步,能在早朝之时赤裸裸进言,将这种野心堂而皇之地说出,就怪不得人人侧目。
皇上攥紧龙袍袖口,正待发作,忽然有人来报:“皇上,蒋大人求见。”
5.平地生雷
皇上只好忍住刚刚那口气:“他有什么要说的?”
还没等宣,就见蒋大人冲上殿来,看到皇上立马跪倒在地:“微臣该死!求皇上速速发兵,前往甲子山救七殿下——”
乍听到那三个字,皇上的面皮微微一颤,但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蒋大人顾不得追究刚刚在讨论什么大事,一心只挂着七皇子安危:“臣罪该万死!臣不该由着他被那巫女带走……现在已过一昼夜,七殿下杳无音信,臣实在瞒不下去了!”
众臣哗然。刚刚高禖祭的噱头还吊着胃口,现下又多添一场好戏。
虽然那次事变之后,宫中明令禁止谈论相关话题,但总有好事之人,于是打听出几个禁忌词汇,其中就有“甲子山”三个字。
皇上对这帝位并无太多留恋,选出下任储君已是迫在眉睫的事。诸大臣除了应付日常事务外,最关心的当然就是立储君之事。按天朝惯例,皇位候选人并无长幼、嫡庶之别,选谁继任,基本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之前,很显然皇上是属意七皇子,连他娶妃的规模都超过其他兄弟。立七皇子为储君,根本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现在呢?
听说,宫变的地点不在别处,就在七皇子的喜房;参与者也跟他的妃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下,这七皇子竟然又违忤圣训,跑去那禁忌之地闯出祸来,恐怕很多东西要从长计议。
相比之下,刚刚关于高禖祭的进谏成了微不足道的插科打诨,所有人均紧张地听候皇上对此事的发落。毕竟关系到今后的天朝大局,马虎不得。
皇上果然有些动气:“他果真不听朕的话,私自跑去了吗?你这个师傅怎么教的,由着他胡来?”
蒋大人伏在地上,一个劲地说:“求皇上开恩,把七殿下找回来,再好好教训。”
无论如何,先找着人要紧,待见到七皇子,毕竟父子连心,怕皇上也舍不得下狠手整治。
这时又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上殿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蒋大人,心知大势已去,忍不住埋怨:“蒋大人,你这急性子,就不能……多等半个时辰吗?”
真是徒呼荷荷,空遗恨。
蒋大人抬起头来,脸上现出期待的喜色:“你是说,七殿下他——”
“已经平安下山了。”许大人没好气地回答他。
本来可以平安的,被他按捺不住捅到皇上这里,只怕平安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蒋大人听见这个消息,喜笑颜开。
皇上这时才开口:“哦,弘宇平安,当然是好事——不过蒋大人你刚刚提到的巫女是怎么回事?”
蒋大人听闻爱徒平安,已经忘了身在何处:“哦,七殿下真是吉人天相,在山下苦等数日,终于遇得高人带他上山——说起来,那小姑娘可不就像古时的九天玄女吗?”
许大人听出一头冷汗,频频咳嗽。
蒋大人注意到皇上骤然冷却的目光,这才明白自己失言——
他这么说,岂不是把七皇子置于君王的位子上,对于此刻还在位的皇上而言,根本是大逆不道的言论!
他立刻又扑倒在地:“微臣罪该万死!微臣,微臣——”
这下子完了。他听见心里的声音。
七皇子擅闯禁地。
他又在皇帝面前失言。
双重的罪过足以让七皇子被彻底毁掉。
皇上忽然离开龙座,走下台阶。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等待皇上的一举一动。
蒋大人的头低到不能再低,看见那双高贵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
下一个瞬间,却是皇上亲手将他扶起,伴随着温和的声音:“爱卿何罪之有?爱卿刚刚帮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朕要好好赏你!”
突然的态度转变,让众人摸不着头脑。
皇上徐徐走回王座:“朕要降旨。”
“朕命皇七子弘宇代行高禖之祭!”
没想到皇上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扯在一起。众人心中一紧,竟不知皇上这道圣旨是何用意。由皇子代行祭祀,理应是至高荣耀,可……仿佛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至于地母的代表,”皇上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蒋大人茫然的脸上,“既然爱卿说那小姑娘似九天玄女,那么朕相信你的眼光,就由她和弘宇来为天朝祈雨吧——吉日吗,就定在罗大人说的那天,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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