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
青菜梗米粥配着两碟小菜,李小婵端着过来,径直坐在了裴泓之旁边。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过于亲密了些,但她姿态自然,神色从容。
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沿途有过迟疑,但最终还是选择回来。
盛京太过喧闹,充满勾心斗角,还有令她痛苦的回忆,可盛京也有裴泓之在。
若人生最后要有归途,她能想到的只有裴泓之。
既然决定了,她也不会再扭捏。
裴泓之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收紧,片刻后,连同绷紧的脊背一起放松了下来。
“嗯,都去了哪里?”
四年前,宫变之后,李小婵带着翠荷、巧娘还有良平的骨灰离京,却并未直接回到李家村。
翠荷对良平有意。
也许是因着自己开了窍,李小婵在情爱之事上多了些敏锐。
翠荷和巧娘的一生都背着仇恨,她们或有所求者,小婵都想竭力满足。
所以她去了鹿鸣山。
守山人还记得她,当即就去通报了。
王朝的更迭,猝不及防又似乎预料之中。
在裴泓之借用裴家力量时,书院就已有了猜测。
还是上回的大厅,琼山先生见了李小婵。
视若亲弟的良平身故,琼山先生听闻此事时,沉默良久。
年近七旬的老人,又一次遭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纵然他已看透生死,心中也不免痛苦。
“固其所愿,焉能违逆。”
琼山先生还记得良平下山前说的话。
“既是我的命劫,便已身在局中,躲又何用?纵能闭目不听,心中也难平。能否得偿所愿,皆是我之所求。”
良平清楚,不论此行能否寻到翠荷,隔着五年岁月,隔着血海深仇,这份情愫,注定是要落空。可他还是去了,便是不为寻翠荷,也该为枉死的三百余人尽一份力。
在他选择殉情的那刻,琼山先生想,他亦是满足且解脱的吧。
“李小娘子不辞辛劳,也请替我等送他一程吧。”
死若能同寝,何尝不是圆满。
李小婵道了声不敢。
时至入夜,她留宿在书院,还是之前的院子。
和小恒交代好明日启程回乡的事宜,她回到院子就注意到了坐在杏树下的孟氏。
“李小娘子,贸然前来,失礼了。”
孟氏柔和一笑,从食盒里拿出两碟点心,摆在桌上。
“微容说你手艺好,我想着书院的吃食你恐不习惯,就自己做了些点心。”
她看着李小婵的眼神中,带有疼惜和怜爱。
“你太瘦了,也要多顾念自己的身体。”
李小婵应了。
桂花糕软糯,并不甜腻。在孟氏目光注视下,她多用了两块。
孟氏眼神中多了些欣慰。
盛夏的夜晚,也带着未消的暑气。 两人坐在院子里也不觉得寒凉。
“上回你们来去匆匆,倒没有机会同你多说说话。”
后来她们说了许久,多是孟氏问,李小婵答。
直到抱山先生寻来,孟氏才意犹未尽的止了话。
“同你说话,不觉就这般晚了。”她并非故意奉承。
李小婵话不多,却颇有见地。声调始终平稳,不管是否认同,也不见激烈的言辞。
孟氏起身,见她也起来作势要送,抬手按在了她肩上,很轻的拍了拍。
“日后若是有空,便常来坐坐。每日对着一个老头子,我也觉厌的很。”
一旁候着的抱山先生无奈笑笑,未出一言反驳。
目送他们夫妻相携离去,李小婵才进了屋。
她以为,孟氏至少会提一下她与裴泓之的事,但交谈大半个时辰,除了开始提的一嘴,再与裴泓之无半分关系。
并非孟氏看不出她与裴泓之的不同,只是对方太体贴,也太有分寸了。在李小婵态度不明确的情况下,全然不提,以免叫对方为难。
翌日,李小婵辞行时,天刚微亮。
书院的学子们已经坐在堂中早读。
她本意是不愿劳动太多人,可到前堂时,就连抱山先生夫妻都到了。
李清远被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年拉着说话。
直到山脚下,两个少年才依依不舍与他分开。
“我与小姿在书院等你,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李清远没有应。前路如何,他也不知。
姑侄二人出了潭州就直奔江南西路。
时隔五年,再登故土。
当时仓惶奔命,李小婵以为自己并未记下回乡的路,可她无需多想,就不由自主的选了方向。
李家村村口的石碑犹在,鳞次的院落却只剩残垣断壁,被茂盛的杂草掩盖。
姑侄二人顺着村口一路往西,踏过草丛,蹚出一道小路。
李小婵停下的地方,是她们曾经的家,而今也只剩下三面墙皮脱落的残壁。
李清远找到自己曾经藏身的水缸。
他伸手,摸过粗糙的缸面。
小叔竭力压抑的痛苦呻吟似在耳边。
“你们……是小婵吗?”
带着迟疑的声音,似是穿过时空传了过来。
李小婵循声望去,一个中年男人穿着短打,站在不远处,大半身体被杂草掩盖。
“是小婵!”确定了身份,男人激动的奔了过来。
李小婵也认出了他,是巧娘的堂叔。
“全叔。”
全叔红了眼眶,上下将她打量一番,眼神中全是庆幸和欢喜.
他颤抖着手,落在李小婵肩上。
“好,好。你还活着,真好……”
听李小婵介绍了李清远的身份,他强忍着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将少年抱在怀里,激动到语无伦次。
全叔稍稍平复了情绪,道:“桐子他们知道你们还在,肯定也很高兴,我带你去寻他们。”
李小婵跟着他往外头。
全叔说,村里出事那天,他们或在外做工,或藏在地窖等处,躲过了屠杀。还有些,是因大火烧太久,没扛过去。最终存活的也只二十三人。
“桐子说,这些人用着统一制的刀,又有官府的人帮着扫尾,定然身份不俗。告官未必能有用,当务之急还是先活下来。”
所以他们趁黑逃了出去。
也不敢回来,也不敢跟亲戚联系,在与江南东路交接的村子落了脚。此后四年隐姓埋名,从不提及李家村。
直到一年前京中审理李家村之案的事传到南边。
他们得知牵扯其中的人都被判罪后,合计一番,决定回来。
三日前,正德帝昭告天下的《罪己诏》也贴在了望远乡的城门外,他们才知,原来真正下令屠村的人是皇帝。
“官府说要重新修坟,还要立碑。”全叔眼神冷漠,“我们拒绝了。”
“我们这些年也有了些积蓄,准备自己给他们修。”
李小婵没有劝。
李家村的幸存者在村子不远处开了一片平地,盖上了屋子。
听说是李二能家的女儿还活着,几家都过来了。
李小婵被狗儿奶奶拉着手,耐心回答他们的问题,也将巧儿和流萤做的事都说了。
人群沉默了许久。
狗儿奶奶浑浊的眼里含着泪,“辛苦你们了。没有你们,他们的仇谁又能报…都是我们没用,没有帮上一点忙…”
“别这么说。”李小婵道,“她们知道大家还在,肯定很高兴。”
后来,大家带着姑侄二人去坟场祭拜。
“火太大,很多…都认不出了…最后就葬一起了。”
李小婵跪在坟前,将匣子里的一缕头发拿出来,投在了一旁的火盆中。
这是霍南誉从正德帝身上取的。
“你们,可以安息了。”
此后三年,李小婵和李清远都留在村子里。
最开始,他们帮着修坟、平地。后来自家院子也立起来了,李小婵就种了几亩地,空闲时候跟村子里其他人一起清理旧址的杂草。整理平坦后,在上面建了宗庙,将牌位都挪了进去。
李小婵出资在旁边又开了一家族学,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能在里面读书。
没有请夫子,李清远就负责教导他们。
三年过去,村子的人口多了起来,私塾的学生也有十多个了,各家出钱,从县城请了个老秀才做夫子。
“姑姑,我还是想回书院。”
三年孝期过后,李小婵问起李清远对未来的打算。
他道:“我想成为和先生一样的官。”
为世间与他们一般身负冤屈的人撑起一片青白的天。
李小婵送他到鹿鸣山下,并未上去。
“姑姑要回京吗?”
“我曾应下一事,还未去做。”
她顶替李玥妩身份,答应了会帮对方寻一寻被拐的侄儿。
时隔多年,除了对方的年纪,她唯一有的线索就是可能与李玥妩相似的容貌。
“从湖北秭归起,我去了很多地方。”
依靠官府给的一些若有似无的线索,她捅了许多人贩子的窝,救下不少被拐的孩子。悬赏令叠在一起估计有两寸厚。
“寻到了吗?”
李小婵道:“有两个的年纪和经历能对上,眉眼也与她有些相似,但他们那时都太小了,也没什么记忆。”
一个养父母对他疼爱非常,供他读书识字,懂礼明德。
一个她从济慈局接出来,按着对方的意思,拜了个师父学木匠手艺。
“你帮了很多人。”裴泓之道。
也算是为李玥妩结了善缘,愿她来世会有个美满的结局。
用过饭,裴泓之帮着一起收拾了碗碟。
端着茶重新坐下时,李小婵问了他这四年来的经历。
“无甚特殊的,都在朝堂上忙碌。”
新帝初登基,百废待兴。
加开恩科,他依旧是权知贡举。
万寿节,八方来贺,平阳王夫妻也来了盛京,还带着儿女。新帝继位,平阳王身份尴尬。为了不叫新帝为难,他们很快就回了西南,倒是霍翊安主动要求留了下来。去年和赵元通的嫡孙女成了婚。
年后,几位老臣乞骸还乡,裴泓之身上的担子就愈发重了。
忙忙碌碌,时光就格外的快。
“若我不回来呢?”
裴泓之垂眸喝茶,许久不答。
李小婵也不追着问,准备说旁的事,他却开口了。
“其实也无妨。”裴泓之看她,眼神中带了些笑,“若你不回来,定是有更好的人,更吸引你的风景。只要你是欢喜的,身旁陪着的人是或不是我,都无妨。”
三年之约已到,裴泓之却没等到李小婵出现时,他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假想。
自然也会难过。
可裴泓之清楚,他当下是没办法舍下朝堂,舍下一切去寻她的。
李小婵问:“那你呢?”
“在你出现之前,我都有过终身不娶的打算。”父母从未要求他传宗接代,便是有,他也从不是个听话的孝子。
“待朝堂兴荣,百姓安乐,我大概会出去走走。或许,还能与你重逢。”想到可能的画面,裴泓之笑容中多了些苦涩。
李小婵安静听着,看他端起了早已饮尽的茶盏,不再往下说,才开口,“在你之前,我亦未曾对旁人动过情。”
裴泓之愣了下。
他能感觉到李玥妩对自己有些情谊,但听她明明白白说出来,心中还是升起了细密的欢喜。
“你……”
李小婵坐得近,能清晰的看清他神情的变化。
她打量着眼前人。
裴泓之二十有八,姿容不减当年。沉浸官场,历经沉浮,他身上更多了些岁月积淀下的儒雅和威势。
李小婵笑了下。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孩子都该上学堂了,再晚几年,都该做祖父了。可他还跟蛮小子一样,情窦初开。
“裴泓之,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裴泓之紧紧握住她伸来的手,“好。一言为定。”
长欢食肆重新开业,只是少了四个手脚麻利的跑堂,但多了一个勤快又能吃的伙计,和一个贪嘴爱拉闲的婆婆。
没有大张旗鼓的热闹,食肆的老顾客还是都晓得了。
已经告老的钱少监和赵邦宁,带着升任御史台中丞的张顺以及一干常来食肆的官员们,坐在二楼的大间里。
裴泓之处理了公务,也姗姗而来。
李小婵换下罩衣,在他旁边空出的位置上落座。
钱少监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李小娘子,四载荏苒,似翕忽而过,又觉格外漫长,一别经年,可无恙?”
“劳诸位挂念,一切皆安。”
张顺道:“李娘子的食肆不开,我等都消瘦了许多。”
引得一众笑声附和。
无人提起四年前的宫变,无人追问她的隐瞒。
他们只是寻常的食客,而李小婵只是长欢食肆厨艺绝佳的主家。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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